第45章

我亦步亦趋跟着他。

他停下了,我就抱膝坐在他脚边,像只湿漉漉的鹌鹑那样,把被浸湿的外套裹紧,两只过长的袖子垂在地板上。

我冷得牙齿打颤,脸色发白。

他的表情难看到了极点,一边脱下外套,试图盖在我身上。

又落空了。

毕竟我俩已经从生殖隔离,进化成阴阳两隔了。

我怏怏地缩着,断断续续地打喷嚏。

“谢辜,我该怎么做,你才会好受一点?”他哑声道。

我道:“你能不能再走一会儿?我跟着你,就热起来了。”

他到处乱撞,肩背上的肌肉肉眼可见地绷紧了,显然正处在肾上腺素的驱使之中,我慢吞吞地跟着他走,像在挽着一头受尽锤楚的野牛。

他根本就不敢停下来。

我也有值得他恐惧的地方吗?

挂钟无止境地作响,指针的每一次细微震颤,都像一把钢勺刮在神经末梢上。

期间他的属下数次试图推门进来,都被他厉声喝退了。

他后背的衣服都被汗浸透了,耳朵后头一片通红,青青红红的毛细血管蛛网般暴起,我都怀疑他快脑溢血了。

“谢辜,”他突然回头道,“你现在还冷吗?”

我有点犹豫地停在他三步之外。

大概是因为气血上涌的缘故,他指节上薄薄的血痂又迸开来了。伤口狭长,里头暗红色的血像岩浆那样沸腾涌动。

他还不死心,试图用那只手来碰我的脸。

我竟然被烫了一下。

我碰不到他,但那股蒸腾的热气,熨到了我冰冷的皮肤上。

青年男子,果然阳气充沛,生机勃勃。

我虚虚地捧着他的手掌,忍不住把脸颊贴了上去。

像抱着热水袋那样,借他的伤口取暖。

他剧烈颤抖了一下。

“我明白了。”他道,拔出随身的匕首,在掌心又切了一刀,“是我欠你的。”

他指根还有厚厚的枪茧,皮肤尚且称得上光洁,刀锋挨上去,皮肉瞬间翻卷起来,他的表情却是痛楚而快意的,仿佛那是挑开疮口,放出心中脓毒。

他发愿割肉喂鹰,而我却并非茹毛饮血之辈。

我被他吓到了,触电一样弹了开去。

“喝啊。”他催促道。

我看他狂态毕露,哪里敢碰这不干不净的血,唯恐被狂犬病毒入侵。

他还不放过我,我都缩到墙角去了,他皮开肉绽的手掌印在墙壁上,流下一股黑红色的血泉。

我又被他吓哭了。

“谢辜,你会好起来的。”他道,“趁热喝,听话。”

我捂着眼睛,不敢看他。

房门哐当一声,轰然洞开。

他的几个手下终于忍不住破门而入。

“飙哥!”

他立时狂怒起来:“他妈的听不懂人话?滚!”

为首的大块头一边往后退,一边悄悄使了个眼色。

我一眼就看到他手里的针筒,里头的液体闪烁着刺眼的光。

我几乎瞬间抱着头尖叫起来。

他回过头,紧张地来摸索我的脸:“谢辜,别怕,谢辜……”

然后他就被一管镇静剂放倒了。

药物不断推进他的身体。

他颈侧暴凸的青筋,不甘不愿地弹动了几下,慢慢隐进了皮肤底下,仿佛脊蛙被解剖后,渐趋麻木的屈膝反射。

我从指缝里,惊骇地看着这一幕。

这一次挨药的不是我。

但眼看着这条鳄鱼被放倒,我依旧难免兔死狐悲。

我的热源耗尽了,我在精疲力尽中,栽在他肩上,化作了一颗圆滚滚的蘑菇。

我大概真是颗蛇蝎蘑菇,菌类中的百草枯。

和我沾边的飞禽走兽,总是非死即伤。

他在病床上将养了几天,一睁开眼睛,就来找我。

新来的医生是个年纪颇轻的姑娘,笑起来脸上有两个甜窝。

她显然深谙这病患的危险程度,培养皿一瞪眼,她就补上一针。等他轰然倒下,她就像哄小孩儿似的,给这肌肉麻痹的庞然大物喂药,擦掉他眼睛里溢出来的鳄鱼泪。

还用棉签压着他的眼睑,轻轻柔柔地滚几圈。

培养皿被她磨得没脾气,只能压着声气问她:“你看到谢辜了吗?刚刚还在我旁边。”

“你刚刚睡着了。”

培养皿恍然道:“我把他弄丢了。”他把脸侧在枕巾上,突然道:“当初我一眼就相中了他,想方设法地弄到手,结果他死了。”

我战战兢兢地,听他回忆往昔。

他和傻逼弟弟表面舅甥,又暗地里较着劲儿,傻逼弟弟捕获了皮毛丰美的猎物,不免自负地炫耀给他看。

他尝了鲜,又暗嘲夏煜蠢得可笑,明明酸得入骨,还要佯作大度。

他开始故意让我发现他的痕迹。

逼得傻逼弟弟维持不住表面的浓情蜜意。

可怜我只知道靠在傻逼弟弟膝上打游戏,迟钝得像个傻子。

直到被吞剥入肚,才后知后觉尝出疼。

我也不知道这场单方面的暴行有什么值得他念念不忘的地方,以至于他缩着喉结,双目赤红。

“我真是个疯子。”他嘲弄道。

这证据确凿的口供只来得及招了一半,手机铃声又开始大煞风景。

他示意医生接起来,贴在他耳边。

是陆医生的声音,低沉而疲惫。

“大巴的位置已经确认了,正在打捞出水,车身受损严重,可能在出水的瞬间解体。你如果还想见他,就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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