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我死了。

确切地说,我的肉身已被几颗子弹所洞穿,跟个烂柿饼似的,淌着橙红沙甜的流心馅儿。

我跟元神出窍似的,懵懵地晃了几圈,旋即失去了意识。

再度醒来时,我已经彻头彻尾地化作蘑菇,仰人鼻息而活。

我是……我是在……

对,我是在医院里,黏在培养皿的手背上,和他同甘共苦,尝那些恶心得要命的药末。

我跟他一对眼,就发现这还是个熟人。

长得像爬行类的哺乳动物,仅此一家。

学名应该是周飙。真是冤家路窄。

我吐得稀里哗啦,他还来捏我的菌柄。

太讨厌了这个人。

那厢夏小姐靠坐在长椅上,神色疲惫:“自从发生了那件事情,我就把小煜扔到了部队里,结果不出几天,人就跑得没影了。我问你,是不是你接应的?”

培养皿笑道:“我闲的?我俩再穿一条裤子下去,非得扯开裆不可。”

夏小姐没说话,我注意到,她的膝上盖了一件外衣,两袖各有一道及肘的裂口,被黑红色的血液浸泡得一塌糊涂。

连带她的裙子也遭了殃,她却不以为意,甚至有些平静地,抱着那件衣服。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傻逼弟弟的。

仿佛上一秒,他还穿着这件外套,和我在棕榈树下接吻,他用手臂帮我挡着坠落的露水,转瞬间就只剩下了狼藉的血污。

我在感情一道上,总是被捉弄的,大概情人应有假痴不癫的心与眼,而我只是一条彻头彻尾的糊涂虫。

不过他如今也是真疯了。

又或者他骗我骗得太入戏,还想扮一场疯魔给我看。

我有点唏嘘。

培养皿似乎颇有兔死狐悲之感,把那件衣服拿起来看了一眼。

血淋淋的袖口正好垂在我的伞盖上,血腥味里混着清凉的梅子汽水味,冲得我直犯恶心。

血都滴到我身上了,虽然我撑了小伞,但依旧避免不了被浸出了拇指大小的一块血渍。

仿佛他在我身上签了字,画了押,对一切罪证供认不讳。

我抖了抖小伞,身上热烘烘的,跟醉酒了似的。

我膨胀了。

培养皿一指头把我戳了回去,似乎感觉到我不同寻常的份量,还掂了掂我。

他想灭我的口,防止我泄露他的行踪。

我眼看他神色如常地嘲讽完傻逼弟弟,又避开医护人员的看护,以一个精神病患不该有的矫健身手,借助一根排气管,成功从医院翻出去了。

他的大块头手下给他搞了辆车过来,他穿着病号服,手上绑着我,猛打方向,以一尸三命的架势飙车回了家。

“老九,你看我像是信佛的吗?”

大块头对着后视镜,略一迟疑,估计被倒映在里头的那双鳄鱼眼震慑住了。

培养皿冷笑道:“那我就是信了这江湖郎中的邪。昨晚十一点二十,我看到他带着个口罩,出现在医院里。这个时候,他应该还在打捞大巴。”

“飙哥,您是说?”

“去查。”他哑声道,握着方向盘的手因过度用力而青筋暴凸,“姓陆的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青天白日一副空棺材,糊弄谁?”

他的情绪又如暴躁的齿轮般,发出咝咝的噪响,车轱辘几乎瞬间折射出了他坎坷的心路历程,我都怀疑他行驶在一大把棱角尖刻的碎玻璃上,油门每推进一格,玻璃刀就会咯噔一声,往轮胎中凿进一寸。

他和汽车的零部件一起,被这条磕碜路剜得七零八落,漏了一地黑红色的汽油。

他突然道:“谢辜不可能死。”

这个命题很奇怪,但他说得斩钉截铁。我听了都有点懵,仿佛我在他心里都肉身成佛了。

他突然振奋起来,给出了更加蹩脚的论据:“因为他不想死。”

我的确不想死,但这并不是我能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他被自己的逻辑链说服了,稍微松了松方向盘,虎口上一圈白惨惨的印子,方向盘浸了一层湿汗,像雾面一样,刻着几枚狰狞的手指印。

他终于记得在红灯前停车了。

斑马线上慢吞吞走过来个人,拖着个巨大的行李箱,估计是个年轻的男孩子。

这天气还穿了条运动短裤,露着两节膝盖,冻得直缩肩膀。

培养皿的呼吸肉眼可见地慢了一拍。

估计是看到熟人了。

这小孩儿也分不清缓急,眼看绿灯都过去大半了,还一步三回头地跟行李箱较劲,一个劲儿地扯拉链。他蹭着培养皿的车大灯过去的,运动背心上一抹灰,随即有点恼火地抬起头来。

培养皿又暴躁起来,一拍方向盘。

市区疯狂鸣笛。

他怎么还没被吊销驾照?

我看得心惊胆战,他好歹凭借着刀口舔血的心理素质,把车歪着怼进了家。

小弟给他开的门,上来就是个喜报:“飙哥,洪爷他突然半身瘫痪了,据说进出都只能靠轮椅,正到处找陆医生呢。”

“瘫哪儿?左半边还是右半边?”

他小弟凑过来,给他在腰上比划了一记。

培养皿冷笑了一声。

“把黄大夫开的药停了,重新找个背景清白的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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