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4

昭夫不知刑警们在院子里说什么。难道现在还要调查草坪?他重新想了一遍刚才说过的内容,确定没有令人怀疑的部分,没找到特别矛盾的地方。因为除了隐瞒了直巳的罪行以外,其他的都是实情。

“他们在干什么?”八重子同样不安地问道。

“不知道。”昭夫简短地回答后望向母亲。

政惠背对着他蹲坐着,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

这就行了,只能这样,昭夫再次对自己说。

他再清楚不过,自己干了一件伤天害理的事。为了隐瞒儿子的罪行,把老母亲当替罪羊,这种事只有畜生才干得出来。他想,假如真有地狱,自己一定万劫不复。

但除此之外,他想不到摆脱困境的方法。如果是患有老年痴呆症的老太太杀了人,应该能博得几分同情。这是老龄化社会的悲剧,前原一家也会被当成受害者,对直巳将来的影响也会降到最小。

如果说出真相会怎样呢?直巳一生都会被打上杀人犯的烙印,前原夫妇也会因教育出这么一个儿子遭受蔑视和非议。就算搬家,总会被人发现,前原一家会被孤立,排除在社会之外。

昭夫想,只能对不起母亲了。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已身处绝境。昭夫不知如果老年痴呆症患者犯了罪,法院会如何处理,但一定不会采取和普通人相同的处罚。昭夫想起“行为能力”这个词,听说没有行为能力的人不会被判刑。现在谁都不会说政惠有行为能力吧?

母亲也一定愿意牺牲自己来救孙子,当然,前提是她能理解这件事的意义——

昭夫听到大门开闭的声音,走廊里渐渐传来脚步声。

“久等了。”松宫说着走进房间。加贺没有出现。

“那一位呢?”昭夫问。

“去别的地方了,一会儿就回来。呃,我想再问一下,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昭夫料到警察会这么问,说出准备好的答案。“只有我们俩,对谁都没说过。”

“你们有个儿子吧,他也不知道?”

“我儿子,”昭夫竭力使声音保持平静,“什么都不知道。我们特意不让他知道。”

“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吧?家里死了人,父母连夜把尸体弄出去,不太可能一点儿都注意不到。”

松宫说到了昭夫的痛处。这才是决战,昭夫想。

“真的不知道。不,说实话,现在是知道了一些,因为我报警之前和他讲了大致的情况,但在此之前他真是什么都不知道。星期五他不知跑到哪儿玩去了,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这个昨天我也说过。他回家时,我们已经把尸体转移了。尸体上还罩着黑塑料袋,他应该没注意到。”

“而且,”八重子在旁边说,“平时他就躲在自己房间里,只有吃饭和上厕所的时候出来。半夜里父母干什么,他一点都不关心。所以他现在很受打击,已经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再说他毕竟是个孩子,听我们说完后就一直躲在屋子里。求求你们,就让他静一静吧。”

“还是个孩子。”她强调。

昭夫也补了一句:“他特别怕生,根本不和陌生人说话,可能还是太小了。估计对办案也没什么帮助。”

昭夫想,一定不能让刑警把注意力转到直巳身上,夫妇俩商量的时候就已对此达成一致。

反复观察夫妇二人的脸色后,松宫说:“我还是要见见他,哪怕得到一点儿信息也好。就算是如你所说,和所有相关人员谈话也是我们的职责。”

“相关人员……吗?”八重子问。

“既然是一家人,你们儿子当然是相关人员。”松宫淡淡地说。

他说的是事实。昭夫和八重子也知道,不可能不让直巳见警察,只能尽量强调直巳和案件无关,只是个孩子。

“你们儿子的房间在二楼吧?我自己去就行。”

松宫的话让昭夫着急起来。让直巳一人面对警察非常危险,必须阻止,这也是夫妇二人一致的意见。

“我把他叫下来。”八重子大概也有相同的想法,说完就走出了屋子。

“那个,”昭夫说,“咱们换个地方吧,在这儿他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说完,他看了一眼政惠。

松宫略一思考,点了点头。“好吧。”

两人到了饭厅。昭夫松了一口气。在政惠旁边,直巳一定会非常狼狈。他自然已经知道祖母在替他顶罪。

“还有件事,”在饭厅的椅子上坐下后,松宫说道,“你母亲以前有过这样的情况吗?弄伤过谁,破坏过什么东西之类的。”

“我想想……也不是没有。反正都是那个样子,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结果给我们添麻烦,比如扔东西摔坏了什么的。”

“但听你妹妹说,你母亲基本上不会发疯。”

“那是因为我妹妹在旁边啊。她只在我妹妹身边才安静。”

年轻的刑警对昭夫的回答不是很认同。

这时,走廊里传来脚步声,节奏不是很轻快。

直巳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八重子身后。他在T恤外面套了件连帽衫,下身穿着运动裤,双手插在裤兜里,姿势很难看,和往常一样驼着背。

“我儿子直巳。”八重子说,“直巳,这是刑警先生。”

即使被介绍到,直巳仍低着头不看对方。他躲在母亲身后,好像想隐藏自己瘦弱的身躯。

“你过来,有话问你。”松宫说着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直巳低着头靠近餐桌,在椅子上坐下。他似乎不想面对刑警,身体斜坐着。

“你知道事情的经过吗?”松宫开始发问。

直巳把下巴向前微微探了探,大概这就是他点头的动作。

“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刚。”他细声细气地说道。

“说准确一点。”

直巳看了一眼母亲,然后把目光投向墙上的钟。“八点左右。”

“怎么知道的?”

直巳沉默不语。昭夫正在想直巳是不是不明白问题的意思,直巳却冲他翻了翻眼睛。

“为什么要问我这样的问题?”他的声音变得尖锐。

大概他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用做,或许是八重子这么跟他说的。儿子杀了一个小女孩,竟然还会有这种想法,这让昭夫觉得无地自容,可是现在又不好批评。

“人家要调查家里的每一个人,问什么你就说什么。”

直巳不耐烦地把眼睛转向一边。

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吗?昭夫恨不得怒吼一声。

“你从谁那儿知道了事情的经过?”松宫重复了一遍问题。

“刚才,从我爸和我妈那儿……”话的结尾部分没有说出来。

“告诉我他们是怎么说的。”

直巳的表情中混杂着紧张和胆怯,但终究还是清楚现在必须装下去。“说是奶奶杀了个小女孩……”

“然后呢?”松宫盯着直巳。

“把那个女孩扔到公园里了。是银杏公园……”

“然后?”

“瞒不住了,报警了。”

“还有别的吗?”

直巳很不耐烦,不知在看什么,半张着嘴,活像口渴的狗在伸舌头。

又是这副嘴脸,昭夫想。每次被问到什么不好的事,最后一定会露出这副表情。即使责任在他自己,给别人带来了不快,也一定在自己之外找原因,并把火发在别人身上。昭夫能想象出,直巳现在肯定为父母不帮忙说话而心怀不满。

“还有别的吗?”松宫重复了一遍。

“不知道。”直巳粗暴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松宫点点头,双手交叉,嘴角浮现出笑意。昭夫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很不安。

“听到这件事,你怎么想?”

“……吓了一跳。”

“那是自然。你觉得你奶奶会做这种事吗?”

直巳低着头,开口说道:“都痴呆了,谁知道会干什么。”

“发疯呢?”

“也会吧。不过我回来得都很晚,不太清楚我奶奶的事。”

“对了,你星期五回来得也很晚啊。”松宫说道。

直巳没有说话。昭夫明白,儿子是因为不知接下来会被问到什么而胆战心惊,连他自己也是如此。

“你去了哪儿干了什么,都告诉我。”

“刑警先生,”昭夫受不了了,插嘴道,“我儿子去哪儿,和这个案子有关系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不是说回家很晚吗?必须说明晚回家的原因,否则剩下的会很难办。”

松宫语气平和,不容置疑。昭夫也只好默认了事实。

“怎样?”松宫又将视线转回直巳身上。

直巳嘴唇半开,可以听到从里面漏出气流。他的呼吸变得紊乱了。“游戏厅,便利店。”他终于用微弱的声音答道。

“和谁一起去的?”

直巳微微摇了摇头。

“一直是一个人?”

“嗯。”

“是哪个游戏厅?把便利店的位置也告诉我。”

松宫掏出笔记本,准备记录。昭夫觉得这像是在威胁:我们全都记下来了,别撒谎。

直巳不情愿地说了游戏厅和便利店的位置。这也是以防万一,事先准备好的。那家游戏厅直巳经常去,面积较大,说是不会碰到熟人。便利店则选择了以前没怎么去过的。如果是常去的店,店员会认识直巳,也许会证明他星期五晚上并没有去。

“在便利店买了什么?”

“什么也没买,站着看杂志来着。”

“在游戏厅玩什么了?”

昭夫心头一紧,这件事他们事先没有商量。没想到竟然问得这么细致。他祈祷般地看着儿子。

“狂热鼓手、VR战士,还有惊悚驾驶……”直巳哆哆嗦嗦地回答,“还有……老虎机。”

老虎机就是赌博机。昭夫只知道这个,其他的都没听说过。肯定都是直巳平时常玩的。

“几点回的家?”松宫的询问还没有结束。

“八点或者九点,大概就是那个时候。”

“离开学校是几点?”

“四点左右……吧。”

“和谁在一起?”

“我一个人。”

“经常一个人回家?”

“嗯。”直巳简短地回答,看样子已经不耐烦了。也许是因迟迟不能结束而生气,或者这个问题本身刺痛了他。

直巳没有朋友,从小学时就如此。去游戏厅也好,在便利店看杂志也好,都是独自一人。说起来,哪怕有一个能推心置腹的朋友,也不会有现在的事了。

“四点离开学校,回家时将近八点,就是说在游戏厅和便利店待了四个小时。”松宫自言自语道。

“基本上平时都是这样。”八重子说,“我让他早点回家,他根本不听。”

“最近的中学生都是这样。”松宫说着,看了看直巳,“从学校出来到回家的这段时间,碰到熟人或者看见过谁吗?”

“没有。”直巳马上答道。

“那么,在游戏厅和便利店里,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吗?比如有人偷东西被抓,游戏机出了故障之类。”

直巳摇摇头。“记不得了。我想是没有。”

“是吗?”

“那个……”昭夫再次对刑警说道,“如果不能证明我儿子去过游戏厅和便利店,会很麻烦吗?”

“不,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如果能证明,对今后的调查会很有利。”

“那么……”

“如果能证明你儿子就和案件没有关系,就不用再找他谈话。如果不能证明,就要再谈几次。”

“和我儿子没关系,我能保证。”

松宫摇了摇头。“非常遗憾,父母的话不能作为证据。必须是第三方。”

“我不会说谎的。”八重子插嘴道,“真的和这个孩子没关系,所以请放过他吧。”

“如果那是事实,我们会以某种方式证实,请不要担心。游戏厅和便利店一般都安装了摄像头。在里面待了四个小时,很可能会被拍下来。”

这句话让昭夫浑身一颤。摄像头!自己连想都没想过。

松宫转向直巳。“你很喜欢玩游戏啊。”

直巳微微点了点头。

“电脑呢?不玩电脑?”

直巳沉默着,反应迟钝得让昭夫都焦急不已。他希望直巳对于不在场证明的回答能很流利。

“也玩的,电脑。”八重子焦虑地说道。

“他有电脑吗?”松宫问八重子。

“有。去年从朋友那儿拿了一台旧电脑。”

“哦。最近的中学生可真不得了!”松宫的视线又回到直巳那里,“谢谢你回答我的问题,可以回房间了。”

直巳马上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出去。外面随即传来上楼的声音,最后是砰的一声关门声。

昭夫确信这名刑警怀疑上了直巳。虽然不知道为何怀疑,但从反复确认不在场证明来看,肯定是怀疑上了。

他看看八重子。八重子投来无力的眼神,表情同样不安,似乎在说:“救救直巳!”

昭夫微微点了点头。虽然没有自信,但他下定决心要保护好儿子。

刑警在怀疑直巳,可没有证据。只要自己不开口,他们也没办法。亲生儿子举报老年痴呆的母亲杀了人,不由得别人不信。即使摄像头里没有直巳的记录,也不能说直巳的不在场证明是假的。即使知道不在场证明是假的,也没有证据说直巳就是凶手。

一定不能动摇,只能沿着这条路走到底。昭夫坚定了信心。

这时,对讲机的铃声响了。昭夫不禁咂了咂嘴。“谁呀?这个时候。”

“也许是送快递的。”八重子走近对讲机。

“不用理他。现在可不是悠闲地收快递的时候。”

八重子拿起对讲机,和对方交谈了几句,回头看着昭夫,一脸疑惑的表情。“是春美……”

“春美?”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昭夫想。

松宫马上平静地说:“应该是和加贺警官在一起,请让他们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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