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

“您着急回家吗?”他问道:“要不,我们再到莫愁园去走走。”“哪里话,人们都下班了,我要在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回来之前赶回去。”

他原以为,她会请他顺便去家里坐一会儿,听索科洛夫谈谈学术委员会开会的情况。但她却沉默着,于是,他怀疑是不是索科洛夫不敢见他。

她急着要赶回家,这使他感到很不愉快,但这完全是合情合理的。

他们从一座街心花园旁边走过,距离通往顿斯基修道院的大街不远了。

她突然停下来,说:

“我们坐一会儿吧,然后我去坐无轨电车。”

他们默默地坐着,但他感觉到她很激动。她略微低下头,望着斯特拉姆的眼睛。

他们继续沉默着。她紧绷着嘴唇,但他好像听得见她的声音。一切都明白了,仿佛他们彼此已进行过倾心交谈。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他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是异常严重的,他的生活将打上新的烙印,难以忍受的惶惧在等待着他。他不想给人们带来痛苦,最好永远不让任何人知道他们的爱情,也许他们彼此也不会谈到它。也许……然而,现在发生的事,自己的忧愁和喜悦,他们是无法相互隐瞒的,这必然会引起根本的转变。正在发生的一切取决于他们两人,与此同时,已经发生的事仿佛像劫运一样,他们已无法摆脱它了。他们之间产生的一切都是事实,是自然而然的,是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就像白昼的光亮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一样。同时,这种事实产生着不可避免的谎言、做作,以及对最亲近的人残酷无情。要避免这些谎言和残酷,就只取决于他们自己了,需要他们放弃这种自然而愉快的亮光。

有一点他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在此时此刻,他永远失去了内心的安静。不管将来什么样的命运等待着他,他心里都不会再有安静了。他是否能掩饰住自己对坐在他身边的这个女人的感情,这种感情会不会突然流露出来,成为他新的命运呢。他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安静了。他是否会经常思念她。这是否会与良心的折磨连在一起。他不会再有安静了。

她一直在望着他,带着那种难以忍受的幸福而又绝望的表情。

他没有低头,在那种巨大而残酷的力量撞击之下,他没有动摇,可是在这里,在这张长椅上,他却显得很虚弱,孤立无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她说,“我该走啦。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在等着我呢。”

她握住他的手,说:

“我不再同您见面了。我已经向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保证不再同您见面。”

他立刻感到心慌,像奄奄一息的心脏病患者那样,不由人们意志控制的心脏的搏动逐渐停止,眼前的一切摇晃起来,慢慢倾斜、翻倒,天空和大地渐渐消失。

“为什么,玛丽娅。伊万诺夫娜?”他说。

“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叫我保证不再同您见面。我答应了他的要求。这大概非常痛苦,但他处在那样的精神状态,他病得很重,我为他的生命担忧。”

“玛莎。”他说。

无论是她的声音,还是她的表情都带有一种不可动摇的力量,这种力量与他近来遇到的那种力量有些类似。

“玛莎。”他又说。

“我的天哪,您要明白,您知道,我并不瞒您,何必把一切都说出来呢。我做不到,做不到。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吃了那么多苦。这一切您是知道的。您回想一下,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遭到多大苦难。要知道,这事是不可能的。”

“是的,是的,我们没有权利。”他重复说。

“我亲爱的,我的好人,可怜的人,我的光明。”她说。

他的帽子掉在地上,大概人们在望着他们。

“是的,是的,我们没有权利。”他重复说。

他吻了吻她的手。当他把她那只冰凉的小手握在手中时,他觉得,她决心不再与他见面,这种不可动摇的力量却夹带着软弱、顺从、束手无策……

她从长椅上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坐在那里思索着,他今天面对面地看见了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生活之光,可是这一切都离他而去了。他觉得,被他吻过手指的这个女人可以代替他在生活中渴望的一切、幻想的一切——科学、荣誉以及得到全民承认的喜悦。

学术委员会会议之后的第二天,萨沃斯季亚诺夫给斯特拉姆打了电话,问他的感觉如何,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身体好不好。

斯特拉姆问到会议情况,萨沃斯季亚诺夫回答说:“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我不想让您难过,原来小人比我预想的还多。”

“莫非索科洛夫也发了言?”斯特拉姆心想,接着他又问道:“做出决议了吗?”

“决议很残酷:认为不能与您共存,要求所委会研究下一步……”

“明白了。”斯特拉姆说,尽管他深信必然要做出这样的决议,但他仍旧感到突然,手足无措。

“我一点过错也没有,”他心想,“可是,当然,要坐牢的。他们知道克雷莫夫没有过错,但他却进了监狱。”

“有人投反对票吗?”斯特拉姆问道。他从电话里听得出萨沃斯季亚诺夫无言以对,大为难堪。

“没有,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好像是一致通过。”萨沃斯季亚诺夫说,“您没有出席会议,这使您受到很大影响。”

萨沃斯季亚诺夫的声音很不清楚,大概他用的是公用电话。

同一天,安娜。斯捷潘诺夫娜打来了电话。她已被开除公职,近日没到研究所去上班,所以不知道学术委员会开会的事。她说,她准备到穆罗姆市的妹妹家去住两个月,并且邀请他同行。她的诚意使他大为感动。

“谢谢,谢谢,”斯特拉姆说即使去穆罗姆,也不是去乘凉,而是到中等师范学校去教物理。”

“上帝啊,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安娜。斯捷潘诺夫娜说,“您何必要这样呢,我是因为走投无路,一切都怪我。不值得为我这样。”

她大概把他所说的话理解为对自己的责备。她的声音也听不清楚,看来她同萨沃斯季亚诺夫一样,不是从家里打的电话,而是用的街上的公用电话。

“莫非索科洛夫发了言?”斯特拉姆问自己。

晚上,切佩任很晚才来电话。这天斯特拉姆像个危重病人一样,只有人们问到他的病情时,他才勉强打起精神。看来切佩任感觉到了这一点。

“莫非索科洛夫发了言,莫非他发了言?”斯特拉姆问柳德米拉,但她自然和他一样,不知道索科洛夫是否在会上发了言。

斯特拉姆同一些朋友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

萨沃斯季亚诺夫显然不敢谈斯特拉姆感兴趣的问题,不愿当他的情报员。他大概是担心斯特拉姆遇上所里的人会说:“我已经全知道了,萨沃斯季亚诺夫把详细情况全告诉我了。”

安娜。斯捷潘诺夫娜倒是很真诚,但在这种情况下,她应该到斯特拉姆家里来看看,而不是只限于打个电话。

斯特拉姆觉得,切佩任应该建议他到天文物理研究所去工作,哪怕是谈谈这个话题也好。

“他们在生我的气,我也生他们的气,最好连电话也别打。”他心想。

然而,对那些绝对不给他打电话的人,他更是愤愤不平。

这一整天他都在等待古列维奇、马尔科夫、皮缅诺夫的电话。后来,他对那些负责安装机器设备的机械员和电工也感到气愤。

“这些狗东西,”他在心里骂道,“他们是工人,有什么可害怕的!”

想到索科洛夫他更是受不了。他居然吩咐玛丽娅。伊万诺夫娜不许给斯特拉姆打电话!要是那些老熟人,甚至亲戚、同事这么做都是可以谅解的。可他是朋友!一想到索科洛夫,他就感到痛苦、气愤、怒火中烧,甚至感到喘不过气来。与此同时,当斯特拉姆想到朋友的背叛行为时,却不由自主地寻找理由为自己背叛朋友辩护。

一怒之下他给希沙科夫写了一封完全多余的信,请求他把所委会的决议告诉他,他本人因为生病近日不能去实验室上班。又一天过去了,他没有等到任何人的电话。

“算了,反正得去坐牢/斯特拉姆心想。

现在,这个念头并没有使他感到苦恼,似乎使他得到了安慰。病人常常这样安慰自己:“算了,管它什么病呢,反正大家都难免一死。”

斯特拉姆对柳德米拉说:

“惟一能够给我们带来新闻的是叶尼娅。这些新闻都是从内务人民委员部的接待室里来的。”

“现在我坚信,”柳德米拉说,“索科洛夫肯定在学术委员会上发了言。否则玛丽娅。伊万诺夫娜保持沉默是无法解释的。她不好意思在这之后打电话。其实,他白天上班的时候,我可以往他家里打个电话。”

“千万别这么做!”斯特拉姆叫道,“听见了吗,柳达千万别①柳德米拉的小名806

打电话!”

“你同索科洛夫的关系与我有什么相干!”柳德米拉说,“我同玛莎是好朋友。”

他无法向柳德米拉解释,为什么她不能给玛丽娅。伊万诺夫娜打电话。一想到柳德米拉不明白这一点,无意中去充当玛丽娅。伊万诺夫娜与他的牵线人,他就感到羞愧。

“柳达,现在我们同别人的联系只能是单方面的。如果一个人进了监狱,那么他的妻子只能到那些邀请她的人家里去。她自己无权说:我想到您那里去。这对她和丈夫都是一种屈辱。我们俩进入了一个新时期。我们已经不能给任何人写信,我们只能回信。现在我们不能给任何人打电话,我们只能在人家打来电话时拿起听筒。我们无权首先向熟人打招呼,人家没准儿不愿同我们打招呼。人们同我打招呼的时候,我无权第一个开口说话。也许人家认为向我点点头就行了,并不想同我说话。只有等他开了口,我才能开口回答他。我们成了不可接触的人,谁也不敢接近我们。”

他沉默了一会儿。

“但是,这些不可接触的人也有幸运的时候,这种规则也有例外。有一两个人是受到这些不可接触的人的深切信任的,我这里指的不是母亲和妻子。可以给他们打电话,写信,不必等到他们表示允许。譬如切佩任!”

“你说得对,维佳,这一切都是对的。”柳德米拉说。她的话使他感到吃惊,她已经好久没有心悦诚服地说他的话是对的了。“我也有一位这样的朋友,就是玛丽娅。伊万诺夫娜!”

“柳达!”他说。“柳达!你知道吗,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已经向索科洛夫保证不再同我们见面了。既然如此,你去给她打电话吧!去打电话吧,去打吧!”

他从电话机上摘下话筒,递给柳德米拉。

就在这一分钟,他还抱有一线希望——希望柳德米拉去打电话……哪怕是听听玛丽飯。伊万诺夫娜的声音也好。

但柳德米拉说:

“唉,还打电话干什么。”她说罢放下话筒。

“叶尼M怎么还不回来?”斯特拉姆说,“灾难把我们连在一起了。对待她,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温柔。”

娜佳回来了,斯特拉姆马上对她说:

“娜佳,我同妈妈谈过了,她会把详细情况告诉你的。现在我成了人人惧怕的人,你不能再去波斯托耶夫家、古列维奇家以及其他人家了。这些人首先会把你看做我的女儿。我的,我的女儿。明白你是什么人吗?是我的家庭成员。我坚决要求你……”他预先知道女儿会说什么,会表示抗议和愤怒。

娜佳举起手来打断他的话。

“是的,我看到你没去参加那些恶人的会议,心里就全明白了。”

他望着女儿,有些不知所措,然后用嘲弄的口吻说:“但愿这些事不会影响中尉的前程。”

“当然不会影响。”

“真的?”

“话说完了。你自己心里明白。”

斯特拉姆望了望妻子和女儿,然后向她们伸出手来,走出了房间。

他的手势包含着内心的慌乱、负疚、软弱、感谢和钟爱。母女俩并排站了很久,谁也没有说话,也没有彼此看一眼。

二十九

战争爆发以来,达伦斯基头一次行进在进攻的道路上。他驱车追赶着向西挺进的坦克部队。

雪地里、田野上、道路旁停留着被烧毁和击毁的德国坦克、火炮、头部宽大的意大利载重汽车,躺着被打死的德国人和罗马尼亚人的尸体。

死神和严寒为人们的视觉保留着这幅歼灭敌军的图画。混乱、惊慌、痛苦全都存留和冷冻在冰雪之中。冰雪覆盖着的静止不动的原野上还保持着夺路奔逃的车辆和人群最后的绝望和挣扎9

在雪地里,那些黑糊糊的被焚烧过的地方以及那一片片黄澄澄的和褐色的雪水,便是炮火、硝烟和篝火留下的痕迹。

苏军部队在向西挺进,一群群俘虏在向东移动。

罗马尼亚人穿着草绿色军大衣,戴着高高的羊羔皮帽子。看来他们挨冻比德国人少些。望着他们,达伦斯基感到这些不是被击溃的军队的士兵,而是一群群数以千计的戴着演剧的高帽子的疲惫而饥饿的农民。人们在嘲笑罗马尼亚人,但却用怜悯和鄙视的目光瞧着他们,并不感到仇恨。后来他发现,人们对意大利人的态度更加温和。

匈牙利人、芬兰人、特别是德国人给人的感觉就完全不同了。

德国俘虏们的样子非常可怕。

他们的头上和肩膀上裹着毛毯碎片,皮靴以上的大腿上用铁丝和绳索缠着麻袋片和破布。

许多人的耳朵、鼻子和面颊上生着一块块黢黑的冻疮。挂在腰带上的军用饭盒发出轻轻的丁丁声,令人想起那些戴镣铐的囚犯。

达伦斯基打量着一具具无能为力、不知羞耻地裸露着凹陷的腹部和生殖器的尸体,打量着押解人员被草原的寒风吹得微微发红的面孔。

望着冰雪覆盖的草原上横七竖八的德军坦克、卡车和那些开始冻冰的尸体,望着在苏军押解下缓缓向东行进的人群,达伦斯基心里有一种复杂而古怪的感觉。

这就是报应。

他不禁想起人们讲述的那些故事,说德国人曾讥笑俄国农舍的贫穷,带着厌恶而又惊奇的表情反复打量着儿童的摇床、火炉、瓦罐、墙上的图画、小木桶、涂着各种颜色的陶瓷公鸡,打量着那些逃避德国坦克的小伙子出生和生长的可爱而神奇的世界。

汽车司机好奇地说:

“您瞧,中校同志!”

只见四个德国人用大衣抬着一个同伴。从他们的表情和紧张的脖颈可以看出,他们很快就要倒下去。他们不停地左右摇晃着,裹在他们身上的破布绊着他们的脚,干燥的雪花扑打着他们疯狂的眼睛,冻僵的手指抓着大衣的衣角。

“德国鬼子自食其果。”司机说。

“不是我们请他们来的。”达伦斯基沉着脸说。

后来,他突然沉浸在幸福之中。苏军坦克部队在茫茫雪雾中沿着荒无人烟的草原向西挺进,这些T一34型坦克凶猛、迅速、装备齐全……

戴着黑色头盔、身穿黑色皮夹克的坦克手们从舱口探出半个身子向前暸望着。他们在雪雾茫茫的大草原上疾驶着,身后荡起浑浊的雪浪,心中充满着自豪、幸福……

钢铁煅造的俄罗斯威武雄壮、面色阴沉地向西挺进。

部队进入一个村庄时,交通受到阻塞。达伦斯基走下汽车,走过停在前面的两排卡车,走过蒙着雨布的喀秋莎火箭炮……只见一群俘虏被押解着从部队前面横穿过去,走向大路。一位刚从小汽车上走下来的上校望着俘虏。上校戴一顶银灰色的卡拉库尔羊羔皮高筒皮帽,要弄到这种帽子,除非是集团军首长,或者同方面军军需官有交情。押解人员挥舞冲锋枪向俘虏们吆喝着:“快走,快走,精神点儿!”

一道无形的墙壁将俘虏们和卡车司机、红军战士隔开,比草原上的严寒更加剧烈的冷酷使他们彼此不看对方的眼睛。

“快看,快看,大尾巴。”有人用讥笑的声音说。

一个德国士兵四肢着地爬过公路。一块棉被露出了一团团棉絮,拖在他后面。那士兵匆匆忙忙地爬着,像狗似的倒换着手脚,没有抬头,好像在闻着逃匿者的脚印。他朝上校面前爬过来,站在旁边的司机说:“上校同志,他咬人,真的,他向您爬来。”

上校向旁边跨了一步,等那个德国人爬到面前时,上校用皮靴狠狠地踢了他一脚。要敲断这个虚弱不堪的俘虏的脊骨,轻轻一推就足够了。只见他四肢伸开趴在了地上。

他抬眼望了望用皮靴踢他的人,他的眼睛像奄奄一息的绵羊的眼睛似的,充满了恭顺,既没有流露责备,也没有流露出痛苦。

“爬吧,臭狗屎,征服者。”上校在雪地上蹭了蹭靴底,说道。

围观者哄然大笑。

这时,达伦斯基感到有点头昏,好像他已不再是他自己,而是另一个他似曾相识的人,此人毫不犹豫地指挥着他的一举一动。

“俄国人不打倒下的人,上校同志。”他说。

“我是谁,照您看来,我不是俄国人?”上校问道。

“您是混蛋!”达伦斯基说,他看见上校向他这边跨了一步,没等上校爆发盛怒和发出威胁,他便大声喊道:“我姓达伦斯基!斯大林格勒方面军司令部作战处监察员达伦斯基中校。我准备向方面军司令员和军事法庭承认我对您说过的话。”

上校满怀仇恨地对他说:

“好吧,达伦斯基中校,等着瞧吧,不会白白放过您的。”他说罢向旁边走去。

几个俘虏把趴在地上的那个德国士兵拖到一旁。说来奇怪,达伦斯基无论转向哪里,都会遇上成群结队的俘虏们的眼睛,仿佛他有某种力量吸引着他们的目光似的。

他慢吞吞地向汽车走去,听见一个讥笑的声音说:“竟有人替德国鬼子说话!”

达伦斯基很快就重新沿着公路向前方驶去,过了不大一会儿,又有一群群穿灰军装的德国人和穿绿军装的罗马尼亚人迎面走来,阻塞了交通。

司机斜眼瞅了瞅正在点烟的达伦斯基颤抖的手指,说道:“我不怜悯他们。我愿意枪杀他们任何一个人。”

“得了,得了,”达伦斯基说,“要是在1941年,他们处于优势的时候,你会不顾一切地朝他们开枪。我也同样。”

一路上他一目不发。

然而,那个俘虏的遭遇并没有激发他的慈善之心。他仿佛已将积蓄在心底的善良消耗殆尽。

当初向雅什库尔撤退时路过的卡尔梅克草原与他眼下驶过的公路真有天渊之别。

那是在俄罗斯大地的最后一隅,天空高悬着一轮巨大的月亮,他站在沙雾迷茫的荒原上,望着那些仓皇奔跑的红军战士,望着骆驼弯曲的脖颈,心底涌出一股柔情,不由自主地将所有那些可爱的、虚弱而困苦的人们容纳在自己心中。

二十

坦克军司令部驻扎在村边。达伦斯基乘车抵达司令部所在的农舍时,天已经黑了。大概司令部刚进村不久,一些战士正在忙着从卡车上卸皮箱和床垫,通信兵正在架电线。

正在站岗的一名自动枪手很不情愿地走进门厅去喊副官。副官很不情愿地从门厅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像所有的副官一样,没有打量来者的脸,而是瞅了瞅他的肩章,说:“中校同志,军长刚刚从旅部回来,正在休息。您到作战值班室去吧。”

“请您报告军长,我是达伦斯基中校。明白吗?”客人高傲地说。

副官吸了一口气,走进农舍去了。

过了一分钟,他又走出来,喊道:

“中校同志,请进来!”

达伦斯基刚登上台阶,诺维科夫便走出来迎接他。他们开心地笑着,彼此打量了一会儿。

“终于见面啦〇”诺维科夫说。

这是一次愉快的相逢。

两位精明强干的人像往常那样俯在地图上。

“我们正在以当初逃跑的速度前进,”诺维科夫说,在这个地段上超过了当初逃跑的速度。”

“这是冬天,冬天,”达伦斯基说,“不知夏天情况怎么样?”“我相信没问题。”

“我也相信。”

对诺维科夫来说,给达伦斯基看地图是一种享受。达伦斯基思维敏捷,对那些似乎只有诺维科夫一人注意到的细节以及诺维科夫感到不安的问题,他都颇感兴趣……

诺维科夫压低嗓门,仿佛吐露个人隐私似的对达伦斯基说:“对坦克部队进攻路线的侦察,各种目标指示器的协同运用,地标图解,以及义不容辞的相互配合——这一切都安排好了,这一切都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在坦克部队的进攻地带,各兵种的战斗行动都要服从一个上帝——那就是我们的宠儿T一34型坦克!”达伦斯基不仅仅熟悉发生在斯大林格勒方面军南翼的种种事件。诺维科夫从他那里了解到高加索战役的详情、截获的希特勒和保卢斯之间通话的内容,了解到他一无所知的炮兵少将弗列泰尔-皮克的炮群行动的详情。

“现在乌克兰已遥遥在望了。”诺维科夫说。

他在地图上指了指,说:

“不过,好像我比其他部队离得更近。作后卫的只有罗金那个军。”

然后他把地图移开,说道:

“好了,我们不谈这些战略战术了。”

“您的个人问题还是一切照旧?”达伦斯基问道。

“不,一切都是新的。”

“难道您结婚了?”

“现在我一天天地等待着,她本来该到了。”

“啊呀,你这个哥萨克,这下算是完蛋了。”达伦斯基说,“衷心祝贺您。我还是个光棍汉。”

“贝科夫怎么样?”诺维科夫突然问道。

“贝科夫还不错。他在瓦图京手下冒了头,还是过去那个老差使。”

“这家伙有本领,兔崽子!”

“是个死硬的家伙。”

诺维科夫说:

“好吧,不谈他啦。”他说着向隔壁房间喊道,“喂,韦尔什科夫,看来你是要把我们饿死呀。快去叫政委来,我们一块儿吃点东西但格特马诺夫没等人去叫,便自己来了,他站在门口用走了调的声音说:“这是怎么回事,彼得。帕夫洛维奇,好像罗金的部队冲到前面去了。你瞧着吧,他会赶在我们之前进入乌克兰。”他向达伦斯基转过身来,补充道,“这样的时刻来到了,中校。现在我们不是怕敌军,而是怕友军。顺便问问,您大概不是友邻部队的吧?不,不,看得出你们是老战友。”

“我看得出,乌克兰问题成了你的心病了。”诺维科夫说。

格特马诺夫把罐头盒向自己面前移了移,用开玩笑的口吻威胁道:“好吧,不过你要注意,彼得。帕夫洛维奇,你的叶尼M就要来了,不到乌克兰大地我是不给你们登记的。我现在就请这位中校做证人。”

他举起酒杯,用酒杯指了指诺维科夫,说:

“中校同志,让我们为他那俄罗斯心灵干杯。”

达伦斯基大为感动,说:

“您说得好极了。”

诺维科夫记得达伦斯基对政工干部不感兴趣,便转变话题说:“是的,中校同志,我和您好久不见啦。”

格特马诺夫扫视一眼桌子,说:

‘‘没什么东西招待客人,全是罐头。炊事员还没有来得及生炉子,指挥所就得换地方了。日夜处于运动状态。您要是在进攻战之前来我们这儿就好了。现在我们停一个小时,然后行进一昼夜。

我们在和自己人争速度。”

“再来一把叉子就好了。”诺维科夫对副官说。

“您没有吩咐从卡车上卸下餐具。”副官回答说。

格特马特夫开始讲述他的解放区之行。

“俄罗斯人和卡尔梅克人相比就像白天和黑夜,截然不同。”他说,“许多卡尔梅克人当了德国人的走狗。苏维埃政权什么东西没给他们呢!他们本来是个破破烂烂的游牧人的国家,是个梅毒流行、人人都不识字的国家。结果怎么样——千万别喂养狼,狼的本性是改变不了的。”

他对诺维科夫说:

“还记得吧,关于巴桑戈夫,我事先提醒过你,党员的嗅觉没有欺骗我。不过你可别生气,彼得。帕夫洛维奇,我这并不是责怪你。你想想,我这一生少犯错误了吗?要知道,民族特点是不可忽视的。它具有决定性意义,战争的实践证实了这一点。知道吗,布尔什维克的最好的老师是谁?是实践。”

“我同意您对卡尔梅克人的看法。”达伦斯基说,“我不久前在卡尔梅克草原呆过,那里的村镇我都走遍了。”

他为什么说这些呢?他去过卡尔梅克草原的许多地方,从来没有对卡尔梅克人产生过反感,对他们的生活习俗还抱有浓厚的兴趣。

然而,军政委似乎有一种令人奇怪的吸引力。达伦斯基总想附和他。

诺维科夫微笑着打量他一眼,他非常了解政委的精神吸引力,知道他有让人随声附和的本领。

格特马诺夫突然十分诚恳地对达伦斯基说:

“我明白,您是一个受过不公平待遇的人。但您不要抱怨布尔什维克党,要知道,党是为了人民的幸福。”

于是,一向认为军队的政工人员只会引起混乱的达伦斯基说:“您说到哪儿去了,难道我连这也不懂!”

“是啊,是啊,”格特马诺夫说,“有时我们在某些地方做些蠢事,但人民会原谅我们的。会原谅的!因为我们都是好人,本质并不坏。对吗?”

诺维科夫用和蔼的目光打量着他们,说:

“我们的军政委是好还是不好?”

“很好。”达伦斯基证实道。

“说得很对,格特马诺夫说,三人同声大笑起来。

他好像猜到诺维科夫和达伦斯基的愿望,抬手看了看表。

“我去休息一会儿,昼夜不停地前进,今天夜里好不容易有机会睡个好觉。十个昼夜没脱过靴子了,像茨冈人似的。参谋长睡着了吧?”

“他哪能睡觉,”诺维科夫说,“立刻赶到新的阵地去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得转移阵地。”

屋里只剩下诺维科夫和达伦斯基两人了。达伦斯基说:“彼得。帕夫洛维奇,有些事情我一辈子也想不明白。不久前我在里海沙滩上,情绪特别低落,好像是末日来临了。结果怎么样呢?想不到能组织这么强大的力量!威力无限!在它面前一切都是渺小的。”

诺维科夫说:

“我越来越明白什么叫俄罗斯人!我们是勇猛的、强大的狼群!”

“是一股巨大的力量!”达伦斯基说,“主要的是:俄国人在布尔什维克党人的率领下,将来要领导全人类,而其余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

“是这样的。”诺维科夫说,“您愿意我重新提出您的调动问题吗?您可以到我们军任副参谋长。我们并肩作战,好吗?”

“好吧,谢谢。我给谁当副手?”

“给涅乌多布诺夫将军。中校给少将当副手,是合情合理的嘛。”

“捏乌多布诺夫?战前他在国外呆过?在意大利?”

“正是他。他不是苏沃洛夫,但一般说来,可以与他共事。”达伦斯基沉默不语。诺维科夫打量他一眼。

“怎么样,我们就这么办吧?”他问道。

达伦斯基用手指抬起嘴唇,稍稍拉开嘴巴。

“看见假牙了吗?”他问,“这两颗牙齿是1937年受审时,被涅乌多布诺夫打掉的。”

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对视一眼。达伦斯基说:“当然,他人倒是挺精明的。”

“明白,明白,毕竟不是卡尔梅克人,他是俄罗斯人。”诺维科夫微笑着说,接着他突然叫道,“我们来干一杯吧,不过要确实按照俄罗斯人的方式!”

达伦斯基有生以来头一次喝那么多酒,然而,要不是桌上摆着两只空酒瓶,也许谁也不会发现这两人确实在开怀畅饮。其实他们彼此之间已开始称呼“你”。

他们不知已喝了多少杯酒,诺维科夫又倒了两杯,说道:“快喝,别磨蹭啦,

从不喝酒的达伦斯基这次却没有停杯,他们谈到苏军的撤退,谈到战争的最初几天。他们回忆了布柳赫尔和图哈切夫斯基。他们提到朱可夫。达伦斯基讲到受审时侦査员想要他说的话。

诺维科夫谈到,进攻战开始之前,他把坦克部队的行动推迟了几分钟。但他却没有提到自己对旅长们行动的判断错误。谈到德国人的时候,诺维科夫说,1941年夏天,他经受了锻炼,似乎再不会有同情心了,可是刚刚押来第一批俘虏,他就命令给他们吃好一点,吩咐押解人员用汽车把冻伤的人和伤员运到后方去。

达伦斯基说:

“刚才我和你的政委骂了卡尔梅克人。骂得对!可惜你的涅乌多布诺夫不在。我真想同他谈谈。我真想同他谈谈。”

“唉,奥廖尔和库尔斯克地区的居民投靠德国人的少吗?”诺维科夫说,“弗拉索夫将军也不是卡尔梅克人。而我的巴桑戈夫是个很好的士兵。涅乌多布诺夫是肃反人员,政委给我讲过他的情况,他不是军人。我们俄罗斯必胜,我一定要打到柏林,我知道,德国人是阻挡不住我们的。”

达伦斯基说:

“瞧瞧这些个涅乌多布诺夫、叶若夫,就是这么回事,但俄罗斯现在只有一个——那就是苏维埃俄国。我知道,即使是把我的牙统统打掉,我对俄罗斯的爱也不会动摇,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我都爱它。不过,来这里当副参谋长的事就算了吧,你们是开玩笑吧,同志们?”

诺维科夫又倒了两杯酒,说道:

“快喝,别磨蹭。”

然后他又说:

“我知道,将来还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我还会变得更坏。”为了改变话题,他突然说:“啊呀,我们这里发生过一件可怕的事。一个坦克驾驶员的头被炸掉了,他虽然死了,但却一直踩着加速器,坦克继续前进。一直在向前冲锋!”

达伦斯基说:

“我和你的政委刚才大骂卡尔梅克人,可我至今忘不掉那个老卡尔梅克人。他多大岁数……就是涅乌多布诺夫?到你们的新阵地上去见见他好吗?”

诺维科夫的舌头有些不听使唤,他慢吞吞地说:“我碰上了好运气。这样的福气不会再有啦。”

他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达伦斯基。达伦斯基默默地打量着照片说:“是个美人,没说的。”

“美人?”诺维科夫说美貌是次要的,要知道,光是因为美貌,我是不会这么爱她的。”

韦尔什科夫走进来,站在门口用询问的目光打量着军长。

“走开。”诺维科夫慢吞吞地说。

“你干吗这样对待他,他想问问是否需要点什么。”达伦斯基说。

“得了,得了,我会变得更坏,变得蛮不讲理,用不着教训我。你才是个中校,为什么跟我说话这么不礼貌?难道条令是这么规定的吗?”

“唉,瞧你说的!”达伦斯基说。

“别说了,你不懂得开玩笑。”诺维科夫说,这时他心想,好在叶尼婭没有看见他喝醉。

“我听不懂愚蠢的玩笑。”达伦斯基答道。

他们相互解释了很久,最后言归于好,诺维科夫建议到新阵地上去,用枪炮通条把涅乌多布诺夫狠揍一顿。当然,他们哪儿也没有去,但又喝了不少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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