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教师,经常会有学生来找我谈心。其中有关于个人经历的,也有关于个人性经历的。对象既有女生,也有男生。

在我还是外聘教师的时候,就有学生来找我谈心了。那时我还处于漫长的大学院生时代,收入微薄,在一所护理专业学校做外聘,有个学生来找我,说:“我觉得自己当不了所谓的‘白衣天使’,毕业后想找其他类型的工作……”当时,我每周只给他们上一节课,教的还是与护理无关的社会学,这么重要的人生选择,对方为何要来找我这种外人?我好奇地问起,学生说因为本专业的老师都当过护士,也热衷于培养护士,“如果告诉他们我很迷茫,肯定会立刻被否定,还免不了被教育一通。正因为你是校外的老师,我才来找你”。

很有道理。原来如此,我这才恍然大悟,选择倾诉对象的权利,掌握在需要谈心的人手上。

在短期大学任教时,出入我研究室的女学生总是络绎不绝。有人会专门选择没有其他学生的时候出现,犹犹豫豫地开口对我倾诉。这些人找我聊的大都是性方面的事。比如,正在交往的男友想跟自己发生关系,但不知道他是否只是玩玩而已;或是反过来,自己想跟男友上床,对方却一直优柔寡断;又比如明明有男友,却还是被另一个大半夜骑车来见自己的男生吸引;等等。还有一次,有个女生想跟男友旅行并在外住宿一夜,于是跑来找我串供,想让我告诉她父母,研究室的合宿时间延长了一天,我当即拒绝,对她说:“这点小事,请自己努力想办法解决。”

十八岁,刚好是羞怯地推开性的大门、迎来性成熟的年龄。关西的名门女校学生大多是走读,每天都生活在父母的监管之下。曾有学生告诉我,她有次夜不归宿,第二天早上到家,父亲双手叉腰站在玄关,把她暴揍了一顿。那个时代的人还比较保守,不像现在,恋爱基本意味着发生性关系。

大学里的研究室就像群租屋,并排着很多的门,学生们会从中选择一扇敲响。我毕竟不是专业的咨询师,不会无条件地肯定学生的想法。喜欢或是讨厌、好或是坏,我会明确地说出自己的意见。但我还是相信,人只能从自己的经验中学习成长——有时候,连经验也无法带来成长。如果发现对方对某个选择有明显的倾向,我也不会加以阻挠。

直到现在,我还清楚记得有一次,当我对某个学生说:“真没办法。你早就想这么做了吧,要不就试试?”桌对面的她抬起头,满脸都在发光。我心想,糟糕,上当了。看来对方才是谈心的高手。原来在无数门扉之中,她选择敲响的,是能鼓励自己向前的那一扇。做出选择的是她,我不过是被选择的一方。

有人向我倾诉时,我会特别注意:绝对不否定他们的意志。这样,即使对方的选择迎来失败和受伤的结果,他们也能随时回到我身旁。毕竟没人愿意去找否定过自己的人帮忙。我从未否定他们的选择,所以哪怕失败,他们也可以回来向我求助……

深更时分,东大校园里还亮着灯的研究室不多。这时,突然有学生来研究室找我。整个白天,出入我研究室的人很多,没法聊私密话题,所以她特意看准了这个无人打扰的时间段过来。

她说自己正在跟一个比她年长的社会人士谈恋爱。两人发生过性关系,但她感觉自己被利用了。对方做爱时不愿戴避孕套,害她每个月都提心吊胆,怕月经不来,焦虑得快疯了。即使如此,她还是无法坦白地告诉对方,所以就来找我了。此外,她还有暴食催吐的习惯。

她是优等生。在成长过程中一直看人脸色过活。竭力满足父母和老师的期待就是她的任务。因为太过寂寞,才回应了男人的慰藉。感觉他能弥补自己的不自信。然而她对男人的怀疑无法消除,却也无法果断结束这段关系。她怪不了任何人,只能不断自责,把自己逼进死胡同。

“你是不是搞错了交流对象?”我问她。

“不是想让他避孕吗?这事必须告诉他本人。”

不要笑,这就是东大的学生,还是专攻性别(gender)研究的女学生的现状。即便如此,她仍然相信我会认真对待,不会一笑置之,所以特地在深夜赶来,对我倾诉那些难以启齿的事情。

“你必须正视一个问题:他并没有把你看得很重要。”

我冷静地告诉她这个真相。无论是多么残酷的真相,也比谎言要好。不过,最近我又开始觉得,比起残酷的真相,能让对方暂时喘口气,获得短暂的安慰也很好。

她感觉到,我是真的对她的男友愤怒了。这让她吓了一跳,也终于让她开始思考,这件事或许比她想的要严重。事实上,正是她嘴上否认的那些不安影响了身体,让她养成了反复暴食催吐的强迫习惯。

那个女生毕业多年后,给我发来一封邮件,附件里是她婚礼当天的照片。新郎长相普通,但看上去很正直,旁边的她笑得十分灿烂。哦,原来如此。她选择了嫁给一个诚实的男人。真好,真好啊……

上野研究室又被称为“保健室”,因为那些别无去处的学生最后都会聚集到这里。其中有些人虽然没法出席课堂,却会在研究室露面。常客也有几个,人员在不断轮换。

有一次,我跟大家八卦起另一个不在场的学生,问:

“说起来,最近没看到小明(假名)啊。他在忙什么呢?”

一个学生回答:

“谁知道呢,大概是交到朋友了吧?毕竟这间屋子里净是些没朋友的人。”

这话说得真好。我听完爆笑。

没错,一旦结束了迷茫与失落,只要离开这里就好。因为“毕业”是你们的任务。

粉丝

作为粉丝,我想说,井上阳水是天才。

天才,意味着他独一无二,不与任何人相似。

除了阳水,还有谁能创作出那样的音乐给我们听呢?

受到20世纪60年代美国民谣影响的他,与日本新音乐[1]时期的任何人都不一样。Folk Song按字面翻译就是民谣。它以美国民谣“乡村与西部”(Country and Western)风格的简单和弦编成,是一种任何人都能唱的、带有简单主张的歌曲。无论是风靡一时的鲍勃·迪伦(Bob Dylan)、民谣女王琼·贝兹(Joan Baez),还是彼得、保罗和玛丽(Peter, Paul and Mary)组合,他们的音乐本身都不稀奇。正是因为简单上口,才受到无数人的喜爱。日本的吉田拓郎也是类似的风格。

日本新音乐虽然孕育了唱出不朽名作《神田川》的辉夜姬乐队,以及佐田雅志、小椋佳等创作型歌手,但因为风格带有强烈的感伤倾向与叙情性,最终被定型为一种并不“新”的、带有流行风格的歌谣曲[2]。正是因为中老年人也能放心演唱,才使得歌谣曲作为一种标准曲目融入了大众生活。

日本民谣常被揶揄为“四叠半歌曲”[3],女歌手荒井由实(后来的松任谷由实)的登场却一改往日风格,歌曲既无政治性,亦没有强烈主张,充满轻快的都市风情。但她不仅声音难听,还用钝重的四拍取代了受到摇滚影响的八拍民谣,相当于把时钟拨回了从前。

顺带一提,日本虽有世所罕见的女歌手中岛美雪、夭折的英雄尾崎丰,但二者最终都成了带有强烈感伤情绪的歌谣曲流派之一,变成日式流行音乐的调味料。其他爵士、布鲁斯、摇滚风格的歌手,则无一不是从原版衍生而来的“日本版”。

音乐爱好者是一群狭隘的人。对音乐的评判标准只有合不合口味这一条,明明没有根据,却把不喜欢的音乐视为噪声,只称赞自己喜欢的。我从不觉得歌谣曲、演歌和美空云雀有多好,却从早期就听阳水的歌,直到现在。虽不曾像追星族那样跟着他到处跑,甚至连公演也没去过,却买了他几乎所有的CD。作为一个狷介褊狭的音乐听众,我有段时间只听巴赫的器乐曲,但同一时期也一直在听阳水的歌。不知道巴赫与阳水的组合在我心里是如何取得平衡的。但有个跟我一样固执的巴赫粉丝朋友曾告诉我,他会把巴赫与八代亚纪的歌穿插着听。

如此这般,当阳水在歌坛登场,我们听到了闻所未闻的歌曲,并为此震惊不已。

要成为“国民歌谣”,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是能让人放心大胆地听,二是能让人放心大胆地唱。它们和弦简单,主题的展开也在预料之中,适合很多人齐唱。也正因如此,才能受到大众喜爱,逐渐深入人心吧。

不过,阳水的歌不是这样。无论歌词还是主题展开都出人意料,所以更让人移不开眼,怎么听都嫌不够。他的歌词里没有满当当的情绪,只有各种双关、谐音的文字游戏,而且还是押韵脚比押头韵多,这在日语歌词里很少见。政治的季节已逝,在犬儒主义盛行的年代,即使只是听歌,我也不想听到“希望”“明天”这类字眼,更遑论扫兴的“爱”与“和平”。话虽如此,绝望与感伤又在现实里俯拾皆是,让人腻烦。顺便迁怒地说一句,我久违地看了场红白歌赛[4],被年轻歌手们口中不间断的“相信”“活着”搞得很烦。如果不是唱歌,应该没人会把这种话说出口吧?即使只是唱歌,我也不想唱这种羞耻的词。像我这种乖僻的听众,既不想附和舞台上的忌野清志郎大喊的那句“大家有没有好好相爱”,在下面回答“yeah”,也听不了这种正能量爆棚的歌曲。

日本的创作型歌手大都擅长小调的抒情慢速叙事曲,阳水不仅能写出 WHY 、《金丝雀》这种透明感十足的慢速叙事曲,也擅长轻快的曲子。多种多样的创作风格,也是他区别于其他歌手的特色。如果有人问我喜欢阳水的哪些歌,我会列举《从暗夜之国出发》《冰之世界》等,此外也喜欢《遥想上海》《狮子与鹈鹕》等。

不只如此,他还拥有延展性极佳、非常罕见的美妙嗓音!我们这代人是首次从收音机广播里接触到歌手的一代。不同于后来的TV时代,在我们眼中,外貌、体形都不是歌手的魅力所在。无论阳水是否用墨镜遮脸,摘下墨镜长什么样,都不影响粉丝对他的喜欢。

听闻作曲家武满彻在生前说出“我一生中创造的时间……”时,我备受震撼,心想:原来如此,音乐就是纯粹时间的延续。我们生活在有限而世俗的时间里,音乐是神赐予的片刻间的礼物。聆听巴赫的曲子,确实能感受到那是纯粹时间的馈赠,而阳水也给我们送上了幸福绝伦的时刻。

最近,我生来第一次去了阳水的演唱会。那是纪念他作为歌手出道“四十周年”LIVE。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1948年出生的阳水与我同龄,应该也已年过花甲。

我渴望在舞台上看到的,是过去那个我所熟悉的阳水吗?当身旁人说“他的声音还跟从前一样有延展性”的时候,我却觉得他的唱功已经在走下坡路了。如今的阳水已不再是全盛期的阳水。

歌手的巅峰期是什么时候呢?以肉体为乐器的歌手无法避免肉体衰老的命运。歌剧演唱者有他们的全盛期,歌手也同样有巅峰期,且不会持续太久。

不过,粉丝如我,在乎的不是这个。阳水会衰老,我们也会衰老。时间平等地流逝,每个人都无法避免。作为阳水的同龄人,我见证了他的来路,也想一直目送他到终途,希望他把衰老也变成艺术。事实上,比起渴望他维持昔日荣光的自私听众,我的私心或许更为恶劣。而这也是表演者的宿命吧?曾是警察乐队(Police)一员的斯汀(Sting)五十多岁来日本公演时,已经头发稀疏、显出老态,即使如此,他也依然在舞台上上蹿下跳。见此情形,我胸口一热。是啊,像他这样变老就很好。一边变老,一边把独一无二的衰老方式展现在听众们眼前。

粉丝,就是一种贪欲无穷的存在。

* * *

[1]新音乐:new music,20世纪70年代前期在日本兴起的流行音乐分类。新音乐受到欧美最新流行音乐的强烈影响,作曲在民谣基础上添加了摇滚等元素,作词则排除了以往民谣特有的政治性与生活感,被认为是一种“新的音乐”。80年代以后,摇滚、流行、民谣等分类逐渐定型,作为总称的“新音乐”随之失去意义。

[2]歌谣曲:近现代日本的流行歌。昭和初期以后的用语,主要指利用各种媒介向大众播放的歌曲。具有和洋折中的特点。

[3]20世纪70年代的日本民谣,歌词常以一对恋人在四叠半(约7.29平方米)大小的房间里同居的贫穷生活为主题,所以有这种戏称。这类歌曲的代表之一就是辉夜姬乐队的《神田川》。

[4]红白歌赛:NHK在除夕之夜播放的歌曲节目,由红白两队交替唱歌,最终决出冠军。在日本国民中的影响力类似于中国的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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