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7月20日(星期六)

若槻睁开眼睛。

他伸手摸向脖子,没在响的耳机从耳朵里掉了出来。他揉了揉眼睛,抬腕看表。半夜一点五十四分,大概是躺在床上听CD的时候不小心睡过去了。

至于为什么突然转醒,他也说不上来,好像做了个非常可怕的梦,内容却想不起来了。

把手放向左胸口一探,人明明刚醒,心脏却跳得飞快,都和快走时差不多了。拿起枕边的遥控器一看,空调显示二十八度。他之前觉得太冷了,于是把温度调高,然后就没动过。睡梦中出了很多汗,只觉得口干舌燥。若槻起身走向没关灯的厨房,打开冰箱,几十罐啤酒一字排开。将冰凉的铝罐抵在额头上滚了滚之后,他才打开拉环。

才喝了一口啤酒,便觉饥肠辘辘,拉面加饺子的简单晚餐是七个多小时前吃的。他在冰箱和橱柜里翻了半天,却没有找到能当下酒菜的东西。细细想来,最近因为忙得脚不沾地,他都好久没去采购了。

没辙,若槻虽然懒得动,可还是决定去一趟最近的便利店。反正垃圾袋、洗洁精、剃须刀的替换刀头之类的必需品都用完了,横竖都得买。喝完啤酒后,他把钱包塞进牛仔裤后袋,光脚穿上运动鞋。无论去的地方有多近,出门时都要关灯锁门,这是他最近养成的习惯。

他在一楼下了电梯。走出楼门时,只觉得空气中的混凝土味比平时浓了几分。大概是因为太潮了。这是快下雨时特有的气味。

抬头望天,云层中的月牙朦朦胧胧。本想折回家拿伞,但再上一趟七楼实在麻烦,于是他决定就这么去。反正穿在身上的是T恤衫和牛仔裤,现在又是夏天,就算淋几滴雨也不至于感冒。

走上五六分钟,他便来到了位于堀川御池路口的罗森便利店。

明明是深更半夜,顾客却是络绎不绝。一个打扮得像陪酒女,却看不出年纪的女人正在仔细端详一款加了芦荟的酸奶饮料。

大概是没来对时候,若槻想买的那种盒装寿司已经没货了。于是他退而求其次,选了杯装意面,又往购物篮里放了一些下酒零食,好比柿种和开心果,外加一些家里用完的生活必需品,然后站着翻了一会儿周刊杂志。

若槻提着便利店的购物袋走回公寓楼下时,差不多是两点二十七分。

与他出门时相比,楼门口多了一辆自行车。那是所谓的城市自行车,前面装了购物篮。

也许是车主懒得出奇,整辆车肮脏不堪。链条、踏板、辐条和轮辋都是乌黑一片,仿佛蒙着厚厚一层尘土。

若槻对自行车爱护有加,总是把车身擦得闪闪发亮,所以才看了一眼,他便觉得不舒服。不过把车搞成这副样子,倒也不是全无益处——就算停车时不上锁,也绝对没人偷。

明明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若槻却眼睁睁看着电梯升了上去。偶尔锻炼一下也好,他决定走上七楼。

遇到这种情况时,若槻总是习惯大幅甩动手臂,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蹿上楼梯。这样不仅能锻炼大腿肌群与胫骨周边的肌肉,还能均衡锻炼腹肌、背肌等核心肌群。

谁知刚冲到二楼,他便感到双腿沉得出奇,心脏悸动,额头不住地冒汗。最近他确实缺乏运动,体重直线上升,可才动了这么几下就吃不消了,还是令他郁闷不已。

刚过三楼,便有电梯停下的声响从楼上传来,像是停在五楼上下。片刻后,脚步声隐约传来,听起来像是在上楼,咦……

这栋公寓的电梯是每层都停的,所以平时极少有人走楼梯。中途下电梯改走楼梯就更令人费解了。

若槻的脚步自然而然慢了下来,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已是蹑手蹑脚,全神贯注聆听来自上方的声响。他来到六楼和七楼之间的楼梯平台时,上方的脚步声更是清晰可辨。

那人走得很慢,像是拖着一条腿。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混凝土空间中,连若槻都听得清清楚楚。

好耳熟的脚步声。拖行的步子,仿佛踩着某种节拍,这让他联想到了某种蜘蛛悄然逼近猎物时忽前忽后的动作……

若槻心头一凛,停下脚步。

在五楼下电梯,然后走楼梯上七楼,只有接近猎物的猎手,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这是为了避免在七楼直接下电梯时,恰好撞见目标人物。

楼梯平台上的若槻悄悄抬头望去,只见脚步声的主人正好从楼梯拐进了七楼的走廊。若槻蹑手蹑脚走到七楼,脚步声已近在咫尺。

这脚步声,听着确实耳熟得很。他躲在楼梯的暗处,悄悄探出头来,望向七楼的走廊。才看了一眼,就立刻把头缩了回去,足够了。

错不了……是菰田幸子。

他认得那道背影,用皮筋胡乱扎起的硬发,毫无曲线的身体包裹在俗气的绛紫色连身裙中,手上提着保险销售代表常用的那种购物袋。

菰田幸子的左脚有点儿跛,在分部和医院见到她的时候,若槻便注意到了。也许她的腿受过伤。

数一数步数,就能大致推测出菰田幸子走到了哪个位置。脚步声刚好停在第五扇门口,正是若槻家。

她想干什么?按门铃?还是……若槻心跳加速,她不会是要突然砸开玻璃硬闯进去吧?

紧接着传来的声音,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咔嚓咔嚓……竟是钥匙插进锁眼的声音。

怎么可能!若槻惊愕不已,倒吸一口冷气,不会的,门是不会开的。

锁芯却被轻易转动了。锁舌弹回的金属声响回荡在公寓中,堪比枪声。

为什么?若槻心乱如麻,呆若木鸡。

为什么菰田幸子有我家的钥匙?

他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于听觉,全身好像都变成了耳朵。开门又关门时,铰链发出哀嚎,门随即被再次锁上。余音尚未散尽,若槻已然屏住呼吸,冲下楼去,仿佛置身噩梦。他一头雾水,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某种超乎想象的事情即将上演。

若槻战战兢兢走出底层的楼门,仰望公寓。夜空仍是云层低垂,微风吹拂。

果然不是他的错觉,片刻前亲手关的灯是亮着的,没拉窗帘的窗边,分明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然后,灯光悄然熄灭。

她肯定是发现若槻不在,打算等他回来。

出楼门往左拐,走上二三十米,便是一座公用电话亭。若槻一面留意七楼的窗口,一面轻手轻脚小跑过去。正要拿起听筒时,他才意识到右手还紧紧攥着罗森便利店的购物袋。

他把购物袋放在地上,本想拨打110,另一种冲动却忽然涌上心头。

菰田幸子想在我家干什么?

别犯傻!内心的声音喊道。快打电话报警啊!这里离公寓太近了,再磨蹭下去,等菰田幸子出来了,搞不好会撞个正着!

若槻将一百日元的硬币投入电话机,拨了自家的号码。

回铃音传来,不出所料,幸子并没有拿起听筒。

若槻自己灌入答录机的语音信息传入耳中:“您好,我现在不在家,有事请在提示音后……”

若槻向来不在录音时自报姓氏,因为他觉得让陌生人知道自己的名字很是危险。如果打电话来的是熟人,自然能听出他的声音。

提示音响起后,他先按井号键,再按下四位密码,⑨(ク)、⑥(ロ)、③(サ)、(ワ)……连起来就是“黑泽”。

“没有留言。”答录机如此播报。

再按⑨,听筒便传出了沙沙的响声,他启动了答录机的室内监控功能,可以听到家中的动静。

菰田幸子肯定不了解这种电话的新功能。她就算知道答录机是什么东西,也只会认为出了门的若槻是想确认一下有没有新留言。

混入杂音传来的,是低吼与那种特征明显的脚步声,幸子似乎正在漆黑的房间里来回走动。由于吼声时近时远,若槻听不太完整,但可以肯定她一刻都没停过。

“你……有什么仇”“碍着别人吃饭”“碍事的家伙”“饿不死你,净胡说”“保险公司”“赚了这么多黑心钱”“那么高的楼”“在车站前”“建了那么多”“……不是吗”“人后用这种下三烂的手段”“就这么点儿钱”“白痴”“扯来扯去”“少说废话赶紧打钱啊”“拿着那么高的工资”“臭小子”“上哪儿去了”“赶紧给我回来”“回来”“一回来,我就”“把你剁成肉酱”……

声音里的怒气与歹意已无须怀疑。照理说,此刻的她应该是暴跳如雷,可不知何故,声音却单调得诡异。比起人声,反而更像愤怒的黄蜂扇动翅膀时的嗡嗡声。光是听着,若槻都觉得双脚发颤。

还有某种尖锐物体划过天鹅绒布似的怪异声响随着幸子的说话声一同传来,她好像还会时不时爆发一下,激烈的打砸声接连响起。

若槻跟中了定身术似的,把听筒死死按在耳边。

三分多钟过去,在什么东西被砸坏的巨响过后,只听见噗的一声,电话断了,取而代之的是忙音。

若槻放下听筒,抬头望向公寓。就在他终于想起来要报警的时候,微弱的开锁声撕破了夜晚的寂静。竖起耳朵,好像都能听到幸子下楼的脚步声。若槻顿时心惊肉跳,连忙躲去电话亭边的软饮料自动售货机后。

怎么就没立即报警,逃去安全的地方呢?一时间,若槻难以接受自己的莽撞。要是菰田幸子出楼门以后,朝这个方向走来……

若槻等了好一会儿,却什么都没发生。就在他以为先前听到的都是错觉时,菰田幸子赫然现身在公寓门口。

只见她走向停在门口的自行车,把购物袋放进前面的篮子,插入钥匙,购物袋里装着一个细长条的包袱。

幸子费劲地蹬起自行车,这车没怎么上过油,一动起来就嘎吱作响。她会不会往这儿来?若槻吓得魂不守舍。所幸自行车朝着远离他藏身之处的西面去了。

“唧——唧——”自行车经过路口时,刹车发出极其刺耳的响声,宛若笑声。见幸子已然走远,若槻才冲回公寓,坐电梯回到家中。

门没锁,若槻走进漆黑的房间。他险些下意识抬手开灯,却在关键时刻打住。万一幸子骑到半路回头一看,发现家里亮了灯,搞不好会再杀回来。

他打开门口的柜子,取出应急手电筒照亮四周,超乎想象的惨状,浮现在扭曲的同心圆光圈中。

餐具里的玻璃器皿连同空调、CD录放机、电视等电器都被砸得稀巴烂。窗帘、日历、挂在衣架上的西装和床垫都被利刃划成了碎片。

幸子果然是带着凶器来的,若槻再一次感到毛骨悚然。今晚的便利店之行完全是个巧合,他如果整晚都待在家里,此刻肯定已经跟金石的尸体一样被千刀万剐了。

不过话说回来,亏她能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而且是在短短几分钟之内造成如此彻底的破坏。

脚尖碰到了什么东西。若槻捡起来用手电筒一照,发现那是碎成两半的水晶玻璃相框。里面装着今年春天去天桥立旅游时拍的纪念照,只剩胸口以上的阿惠正在对他微笑。

突然间,冰冷的寒意横扫他的脊背。

菰田幸子怎么会有他家的钥匙?只有阿惠有他家的备用钥匙啊!

若槻伸手去够电话,却只摸到了挂着半截电话线的塑料残片。

回过神时,他已冲出家门。坐电梯时,他也烦得直跺脚。

电梯门在一楼开启后,若槻全速奔回电话亭。从钱包里抓出的一把硬币掉了几枚,在地上弹跳起来。他心急火燎地往电话机里塞了几枚硬币,拨了阿惠家的号码。

快接啊……老天保佑,你可一定要在家啊……

就在他怀着祈祷的心情焦急等待时,电话接通了。

“啊!阿惠,是我……”

“您好,我是黑泽,现在不在家,有事请在提示音后……”

阿惠的声音传来,若槻的视野因绝望漆黑一片。

“阿惠!是我,若槻!有要紧事!你要是在家就赶紧接电话吧!求你了!”

若槻说得无比急切,可左等右等都没人答话。他呆呆放下听筒,阿惠真不在家。这么晚了,她不可能还在外面瞎逛。

这一回,他毫不犹豫地拨通另一个号码。

“您好,这里是110报警服务台。”

“喂?呃,我的熟人……可能被绑架了!”

“请问您是哪位?”

时间仿佛在那一刹那凝住了。若槻周围昏天黑地,寂静无声,唯有思绪在高速运转。

怎么样才能说动警方?他根本没有证据表明阿惠是被菰田幸子绑走了,备用钥匙也没有足够的说服力,说阿惠不可能这么晚还不回家,警方也只会嗤之以鼻。

那该怎么办?对了!随口编个故事,只要能让警方行动起来就行。

不行,此路不通。光凭一通电话,警方恐怕不会百分之百相信他的说辞,前往菰田家的黑屋搜查,肯定要先找他当面问话。到时候,一切都迟了。就算阿惠此刻还活着,没能除掉若槻的菰田幸子也很可能在回到家后立刻弄死她泄愤。无论如何,都得在那之前把阿惠救出来。

从这里到菰田家大概是七八千米。那辆自行车再不给力,半个小时也能骑到了。幸子是三四分钟前走的,这意味着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二十六七分钟了。

在这二十多分钟里去警局接受问话,说服当班警官,让警方派车赶往现场……没戏,肯定来不及。再说了,只要他编造的故事有那么一丝一毫的破绽,那就全完了。

“喂?可否告知您的姓名?”对方的声音已然带了几分恼怒,怕不是已经认定这是一通恶作剧电话了。

“我叫若槻慎二,在四条乌丸的昭和人寿工作。疑似被绑架的人是黑泽惠,她可能被囚禁在右京区嵯峨站附近的菰田家。”

“菰田?那家人是……”警官的声音顿时绷紧,许是意识到这并非恶作剧。若槻打断了他,快速说道:“来不及解释了,详细情况问搜查一课的松井巡查部长就行。不尽快采取行动,阿惠可能会死。请警方立刻搜查菰田家!”

“哎,慢着!麻烦报一下您的电话号码……”

若槻狠狠撂下听筒。一刻都不能耽搁了,万幸的是,摩托车钥匙和家门钥匙一起拴在钥匙圈上。他绕去公寓后面的停车场,插入SR125的点火钥匙,按键启动,发动机发出强劲的咆哮。

从御池大街出发,穿过十字路口,拐进押小路大街,右手边就是二条城。这个时间段的车流量不大,如果他开得够快,应该能在五六分钟内赶到黑屋。

但他必须确保自己不会因超速被警察抓住。T恤加牛仔裤,光脚穿运动鞋,而且没戴头盔……就他这身打扮,完全有可能被警察错当成飞车党。

若槻一边赶路,一边寻觅菰田幸子的身影,却始终没能找到。他应该早就追上了,莫非她走了别的小路?

经过丸太町大街时,雨点滴落在若槻的脖子上。天色已阴沉许久,这会儿终于下起了雨。老天爷,先别下行不行,再等一下,给我五分钟就行!

路面逐渐被雨滴染黑。

这个时候出车祸,阿惠就再也回不来了!若槻如此告诫自己。绝不能眼睁睁看着阿惠被人害死!小心点儿,全神贯注,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安全到达。

但阿惠搞不好已经没命了……他逼着自己不去想,但最坏的可能仍在脑海中闪现。片刻前听到的骇人嗓音,在耳道深处清晰地响起。

“剁成肉酱!”

若槻拼命将这个念头赶出脑海。

按菰田幸子的性情,她应该不会立即杀害自己抓来的人。金石不就是被她囚禁了很长时间,受尽折磨之后才惨死的吗?阿惠被抓应该也是今天的事情,菰田幸子不可能这么快就下杀手。

然而,她先前来到若槻家,显然是为了当场要他的命,心中的另一个声音如此反驳。她只有自行车,不可能把人掳走。这一回,她是不是改变了方针,要当场置人于死地?

如果真是这样,那阿惠岂不是……

违章停车的卡车尾部直逼眼前。为了闪避,若槻一边急刹车,一边倾斜车身。轮胎打滑,险些失去平衡。他顿感心头一凉,拼命调整姿势,总算是没翻车。

尽管路面有些湿滑,晃成这样也太不像话了。对了……收来这辆车后,他还没换过轮胎。沟纹搞不好都磨平了。他也知道得换,可一忙起来就顾不上了。

最要命的,搞不好就是这种细节。

所幸雨没有下大,摩托车一路飞驰。

这条路走到底再左转,就是渡月桥周边。若槻在面前的窄路左拐,这条路的宽度只够一辆车勉强通行,而且路灯稀少,很是昏暗。

片刻后,摩托车驶过JR与京福电铁的道口,熟悉的街景映入眼帘,若槻放慢车速。

在晦暗的夜空下,赫然出现在眼前的黑屋勾出不祥的剪影,宛若悄然喘息的活物。上一次来,还是被菰田重德喊来那天。此刻望去,只觉得它的气场比白天更加可怖。

若槻驶过房前,把车停在四十多米开外的地方,然后熄火。他抬手看表,已是两点四十二分,一路上花了六分多钟,但和骑自行车的菰田幸子相比,他应该仍有二十多分钟的领先优势。

试着推了推院门,门板纹丝不动,若槻沿着黑屋的院墙行走,寻找便于入侵的位置。

黑屋侧面有一条小巷,面朝小巷的那一侧竖着一根电线杆。爬上去,便能翻过院墙,只不过一下去便是菰田家的院子。

若槻想起了菰田重德养的那群小狗,可能会被它们狂吠一通。可就算街坊邻居报警,他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真发展到这一步,搞不好对他更有利。

他踩着电线杆侧面凸出的铁条往上爬,再次深刻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所作所为是擅闯私宅,怕是还得加上损害他人财物,妥妥的触犯刑法。

如果他是杞人忧天,阿惠并没有被菰田幸子绑架……他搞不好会被开除。就算公司手下留情,只给他严重警告,人事记录中的那一行字也会让他这辈子永无出头之日。

管他呢!若槻将手从电线杆移向墙头,转移体重。和阿惠的性命相比,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直到此时,他才注意到院子里没有一声狗叫,黑屋寂静无声。

怎么回事?狗鼻子那么灵,照理说早该嗅到若槻的气味了。

若槻好不容易翻过院墙,用双手挂住墙头,跳了下来。

他落在一片齐腰高的杂草中,几乎没感觉到落地的冲击。说时迟那时快,一大群豹脚蚊朝他的脸扑来。无奈之下,他只得挥手驱赶,拨开杂草前行。

回过神来才发现,雨已经停了。月牙从云层中探出头来,月光照亮了一片荒芜的院子,一看就知道长期无人打理。廊台周边的杂草倒是割掉了,奈何地上没有铺任何东西,跟学校的操场一样光秃秃的,早已因刚才的雨化作泥沼。

果然不见小狗的踪影。被幸子处理掉了?无论如何,这都让若槻松了口气。

更幸运的是,防雨板是开着的,但玻璃门上了锁。若槻脱下一只运动鞋垫在玻璃上,慎之又慎地控制力度,用拳头砸了起来。

前两下太轻了,第三下才将玻璃砸碎,刺激神经的高亢响声响彻四周。

说不定有街坊邻居听到了刚才的声响。若槻穿上鞋,略显焦急地将手伸进玻璃上的破口,打开棒状的锁扣。

大拇指根部一阵剧痛,原来是收手时被碎玻璃划了个大口子。

若槻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绑住伤口。哪怕黑灯瞎火,也能看出手帕的颜色在逐渐变黑,但他不能再磨蹭了。

若槻打开玻璃门,跨上走廊。

木地板在运动鞋下嘎吱作响,心脏从刚才开始便狂跳不止。虽说他正处于相当亢奋的状态,但鼻腔仍能捕捉到那种独特的异臭。

他打开走廊尽头的推拉门。

菰田重德之前带他去的客厅一片漆黑,他强忍住开灯的冲动。房中的光亮能传到远处。要是幸子一到家就发现有人闯了进来,那可就麻烦了。事到如今,若槻才后悔自己走得太急,至少该带上手电筒,再备一件好歹能用作武器的东西。

他将门完全打开,靠着透过玻璃门照进来的苍白月光查看四周。他的眼睛已逐渐习惯黑暗,能隐约看到不少东西了。

客厅并没有什么异样。但不知为何,恶臭似乎比之前更浓烈了。难道是因为最近湿度太高?

若槻的目光被右手边的推拉门吸引住了,门后就是菰田和也的书房。

就是他发现上吊尸体的地方……

直到此刻,他仍有门后吊着死尸的错觉。

迷信般的恐惧涌上心头,若槻与之激烈斗争。

可妄想挥之不去。门后的尸体反而变得越发真实了,它不会一直在那个漆黑的房间里等待自己再次登门吧?

好在他及时想起阿惠,回过神来。他鼓起勇气,把受伤的手放在门把手上,轻轻一拉。

木头划过门槛的声响传来。

巨大的黑影撑满了他的视野。

若槻吓了一跳,但定睛一看,原来是胡乱堆放在榻榻米上的家具投下的影子。

若槻走了进去。靠着走廊的推拉门被月光照得朦胧发亮,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张大桌子、四把椅子、一个五斗橱和一把藤编无腿靠椅。莫非菰田和也的房间已经变成了杂物间?

抬手看表,带有绿色夜光涂料的指针指向凌晨两点四十六分。从他赶到黑屋至今,已经过去了四分钟,再过十五六分钟,幸子就要回来了。

打开书房深处的推拉门,呃!若槻顿感喉头一哽,难以呼吸,浓度更上一层楼的恶臭扑鼻而来。

他用裹着手帕的右手挡住嘴,走上漆黑狭窄的走廊。月光也无法触及此处,几乎只能靠摸索。每走一步,恶臭仿佛都会浓上几分。

走廊尽头是一扇百叶门。若槻提心吊胆打开一看,却是个寻常的储物间。柳条箱、木箱之类的东西一路堆到天花板,几乎没剩下多少空间。

这一回,若槻打开了近处的一扇门。门后的房间比客厅还宽敞,至少有十五叠,恶臭似乎就来自那间屋子。

透过黑暗看去,像是厨房。窗边有水槽,墙边则摆着橱柜、冰箱等家具。

但若槻注意到,视野中还摆着一个与厨房格格不入的大号铁笼。是不是专门用来关大型犬的?硬塞个人进去,好像也不是不行。

突然间,他觉得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几乎要勾起一段遥远的记忆。空笼子……

他感觉自己好像快要想起什么很要紧的事情了。

但时间不允许此刻的他杵在这里翻找记忆。

这时,若槻注意到有几块木地板呈现出了与周围不同的颜色。

发黑变色的地方约莫两张榻榻米大,仿佛被泼上了墨水。在黑暗中,唯有那一块黑得出奇,仿佛是额外蒙上了一层阴霾。仔细观察,才发现地板似乎是被揭开了。

地板模样的东西堆积在房间深处,边上则是一把靠墙放的大铲子,铲头似乎还沾着深色的污泥。

若槻凑近揭开地板的地方,探头望去。房子的底面离地不过四五十厘米,但他万万没想到,眼前竟是一个又大又深的洞。

若槻拿起铲子,试着插入洞中,铲子的顶端竟没能触及洞底。他险些失去平衡,手一滑,铲子掉进洞里。“咚!”片刻后,一声闷响传来。这个洞,搞不好有两三米深。

食物发馊似的腐臭,自浓密的黑暗中升腾而起。

若槻在餐具柜的抽屉里翻了翻,找到一盒火柴,本想擦亮,手却抖得不听使唤。他一连弄断四根火柴,第五根总算是点着了。

举起点燃的火柴,向洞底看去。

转瞬间,火光照亮了洞底,只见铲子下面似乎叠放着一堆褐色沙袋模样的东西。但火很快就熄灭了。

他又擦亮一根火柴,这一回,看到了堆叠在洞底之物的头和四肢。

眼前的景象令人作呕。火苗舔过火柴梗,燎过他的手指,脱手的光瞬间照亮了数量惊人的小狗尸骸,随即消失不见,仿佛是被吸入了黑暗。

若槻站了起来,又划了几根火柴,环视四周。地上有好几摊干涸的血迹,还有一些形似人的脚印的痕迹,其中有一道血迹格外触目惊心。

细细一瞧,像是拖曳的痕迹,一路通往顶部装有玻璃窗的木质隔断门下。

门后有什么?

若槻将颤抖的手搭在推拉门上。哗啦啦……甜腻的铁腥味随着开门的声响将他笼罩。那个装猫头的塑料袋也曾发出同一种类型的气味,它是如此强烈而鲜明,几乎能渗入他全身上下的毛孔。那是生命的气味,同时也是死亡的气味。

门后是一间宽敞的浴室。右手边是带木盖的大浴缸,左手边有两套淋浴设备。瓷砖剥落大半,看着像血迹的污渍随处可见,裸露的墙皮与瓷砖的接缝都是乌黑色的。

若槻终于认清了笼罩菰田家的诡异臭味的本源。

此刻呈现在他眼前的,正是凄惨杀戮的发生地。

而且看样子,恐怕还不止一两次。新血渗入干透的旧血,周而复始……在此过程中酿成的恶臭,终于浸透了整栋房子。其他臭味——好比垃圾与动物性香水的气味也与之混在一起,使人难以确定臭味的真正来由。

正前方的高处开了一扇用于采光的小窗,屋外的月光透过磨砂玻璃照了进来。

面前的墙边有一道矮小的人影。那人对着若槻,伸长腿坐在地上。由于逆光,对方的上半身成了黑色的剪影。若槻仿佛被迷住了一般,迈步上前。

他再次擦亮火柴。随着距离的拉近,他逐渐意识到,靠墙的人有希腊躯干雕像般的躯体和脚,却没有头和双臂。

这是……阿惠吗?

恐惧几乎要将他逼疯,使他的身体跟疟疾发作的病人一样瑟瑟发抖。

火焰在指间自然熄灭。他机械地擦亮下一根火柴,全然感觉不到烫伤的疼痛。

树桩般的人体旁边,有个圆形的物体被安置在浴室的瓷砖上,正对着他。若槻将闪动的火光凑了过去。

那是一颗被割下的人头,双耳与鼻子都被削掉了,但若槻已然认出,那就是三善的头。

他吐出一口断断续续的气。

平头。由于血已流干,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呈现出湿报纸的颜色。凹陷的眼窝底部,是一双宛若白内障病人的浑浊眼球。

这颗头正在“大展辩才”,诉说着三善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遭遇了什么,他的表情因超乎想象的痛苦而扭曲。一旁随意撂着生锈的大号钢丝锯,像是用于加工金属的那种,还有两条断在肩关节处的胳膊。

若槻皮肤瘙痒,全身汗毛倒竖。说不定,菰田幸子是在三善还没断气的时候,生生割下了他的四肢。

他忽然想起了某种萤火虫幼虫的习性。

手中的橙色火光骤然蹿起,随即缩小消失,留下略带绿色的互补色残影。

人们总是将萤火虫的美丽荧光与诗情画意联系在一起,殊不知它们是极其凶猛的食肉昆虫。发光固然是为了吸引异性,但已有研究结果显示,有些萤火虫会模仿其他种类的雌性萤火虫的发光模式,捕食被诱骗来的雄性个体。

部分萤火虫的幼虫也以放逸短沟蜷等贝类为食,蚯蚓、马陆也在其食谱之中。

有些幼虫能捕食体形远大于自己的马陆。它们会注射有麻痹作用的毒液,使猎物动弹不得,然后逐一切断其体节,慢慢享用。

而在这个过程中,猎物一直都活着……

三善贴在公文箱盖内侧的妻女合照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就在这时,若槻听到附近有什么东西在动。

他几乎屏住呼吸,缓缓转身,声响似乎来自被盖住的浴缸。若槻颤抖不止,却仍努力平复呼吸,侧耳聆听。

听见了,浴缸里再次传出微微扭动身体的声响。他抓住盖着浴缸的木板,猛地揭开。

若槻发出压抑的尖叫,不禁倒吸一口气。

是阿惠,她还活着!若槻只觉得热血顿时在全身奔腾起来。阿惠好像还没认出若槻,拼命挣扎,想要爬开。她全身一丝不挂,手脚上缠着好几圈白色尼龙绳,深深勒入皮肉。

她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跟双腿固定在一起,以至于无法起身,嘴也被胶带封住了,脸颊鼓起,可能是嘴里塞了布条之类的东西。万幸的是,她身上好像没有明显的外伤。

“阿惠!是我!”

若槻伸出手去,阿惠却挣扎得更厉害了,一心只想逃。她被吓坏了,完全失去了理智。

若槻钻进浴缸,紧紧拥她入怀。阿惠起初疯狂挣扎,但过了一会儿就平静了下来,看来她还记得若槻胸膛的触感。

“没事了,这就救你出去!”

阿惠的手脚都动弹不得,寸步难行。若槻想给她松绑,奈何打了死结的尼龙绳无法轻易解开。

“等我一下!”若槻爬出浴缸,捡起落在三善尸体旁边的钢丝锯。

一见到那把锯子,阿惠再度挣扎起来,似乎又陷入了恐慌。

“别怕!我就是用它割一下绳子。别怕……别乱动啊!”

若槻试图用钢丝锯割断捆住阿惠脚踝的绳子,锯齿太细,迟迟弄不断尼龙绳的纤维。加大幅度,快速拉动,也许效果会更好,奈何屋里漆黑一片,再加上阿惠不停地挣扎,稍有不慎就会伤到她。

若槻耐着性子锯了好一会儿,终于解放了阿惠的双腿。

他突然回过神来,望向手表,两点五十二分。割绳子这一步耗费了太多的时间,离他估算的菰田幸子到家的时间只有十分钟了。考虑到误差,留给他们的时间可能已经非常少了。

“就这么逃吧,手上的绳子和嘴里的东西回头再弄。快,她就要回来了……”

若槻抱起双手仍被绑在背后的阿惠,让她站稳。问题是,阿惠此刻光着身子,就这么带出去总归不妥。于是他脱下T恤衫,套头罩在阿惠身上。衣服是L号的,拽一拽下摆,就跟迷你裙差不多长了。

阿惠尚未走出惊恐,双眼空洞无神,站着都吃力。若槻决定背着她走,有多远走多远。

沿着昏暗的走廊原路返回,来到客厅跟前。这时,正门口传来一阵响动。

若槻心里咯噔一下,僵在原地。怎么会……这也太快了,但愿是听错了。

哗啦啦……正门开合的响声传来。

她回来了……

若槻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策。他应该在闯进来的同时开灯寻找阿惠,弄出尽可能大的动静,引街坊邻居们报警。如此一来,他和阿惠此刻说不定已经坐在了安全的警车里。

如今却是进退维谷。那个女人持有刀具,赤手空拳的若槻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可若能出其不意,发动突袭……冷不丁扑上去,不给她拔刀的时间,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若槻打算放下背上的阿惠。

只听见啪的一声,廊台的走廊突然亮了灯。炫目的光线照到若槻、阿惠二人,惹得他连连眨眼。

来了……幸子踩着走廊的木地板步步逼近的脚步声清晰可辨。

怎么办?拼死一搏?还是……

脚步声戛然而止。

怎么了?若槻心头一凛,她肯定是注意到了自己从院子入侵时留下的痕迹。

他根本无暇掩饰。玻璃门被敲碎了不说,走廊上肯定也印着运动鞋留下的泥脚印,幸子有所察觉也是理所当然。而且,她似乎认为入侵者仍未离开,因为她那边突然没了动静。

若槻重新背好阿惠,蹑手蹑脚沿走廊后退,姑且先去厨房躲一躲。

糟糕!若槻后悔不已。刚才那把铲子!要是它没掉进洞里,本该是一件称手的武器。

话虽如此,他也没胆量跳进洞里拿回铲子。更何况那洞不是一般的深,天知道没有梯子之类的工具能不能爬上来。

若槻走过厨房跟前,打开走廊尽头的储物间,里面仅剩的空间能勉强挤进两个人。

本想先把阿惠塞进去,谁知她使劲蹬腿挣扎,似乎是不想被塞进狭小之处。

若槻便抱起她以示安抚,然后带着她一起倒退入储物间。轻轻关上百叶门,还能透过缝隙看到漏出光亮的走廊。

门槛嘎吱响了一声。

然后哗啦一声,推拉门开了,来自客厅的光亮落在走廊和墙壁上,形成细长的光带。

光带之中,有另一条影子渐渐伸长。

菰田幸子一边留意四周的动静,一边缓缓迈入走廊。

由于光源在她背后,表情的细节难以辨别,但可以确定的是,她的全身正散发着非比寻常的杀气。

她的右手握着一把巨大的菜刀。若槻不禁瞠目,因为那把刀的刃长足有普通尖头菜刀的两倍以上,几乎跟伐木工用的山刀一般大。

若槻恰好在一年前见过类似的刀。去年的祇园祭前夜,他和外务次长为首的分部同事一起去日式餐厅聚餐时,柜台后的厨师不就是用这种刀切断了海鳗的骨头吗?话说回来,黑屋的前任房主就是厨师……

警方搞错了调查方向,并不是日本刀在活着的金石身上割出了无数道相隔数毫米的切口,三善的头和双臂想必也是被那把刀砍下的。

砍骨刀反射着从客厅射来的光,闪得晃眼。

眼看着菰田幸子缓缓走来,狰狞无比的非人表情也变得越发清晰。她的鼻头挤出了皱纹,上唇翻起,露出一排黄牙,直令人莫名联想到野兽。

最可怖的莫过于眼睛。平时她总是睡眼惺忪地眯着眼,以至于若槻现在才发现,她的瞳仁极小,是上下左右都露着眼白的四白眼。

只见幸子瞪大那双诡异的眼睛,向他们逼来。

若槻正品味着全身血液冻结的感觉。那是在洞中等待掠食者逼近的兔子才会有的体验。

若槻生怕眼球反射光线,暴露他们的位置,于是尽可能眯着眼睛,屏息凝视步步紧逼的幸子。

幸子的目光似乎暂时被厨房吸引住了,没有留意储藏间。她抬起一直耷拉着的右手,举好沉重的砍骨刀,然后伸出左手,打开了厨房的灯。

她在门口站了好一阵子,纹丝不动地观察厨房里的情形,表现出了异常强烈的猜疑与戒心。后来,她终于确信厨房里没有埋伏,快步走了进去。

幸子大概是看到了敞开的浴室门,只见她立即冲出厨房,没看储物间一眼。

天助我也!若槻心想,最好让她误以为我们已经逃走了。只要她走远一点儿,我们就有机会逃走。

菰田幸子缓缓折回客厅那边。

几乎快要走出极度紧张状态的若槻胳膊一松,阿惠的身体险些滑落。若槻心头一凛,在千钧一发之际抱住了她。“啊!”就在那一刹那,发自阿惠喉咙深处的声音击中了若槻的耳膜。

声音是那么轻,照理说正常人是绝不会注意到的。幸子却以骇人的速度转过身来,仿佛是有人在她背后开了一枪。

绝望令若槻两眼发黑。自己先进储物间也是一步臭棋,有阿惠挡着,他都没法在幸子逼近时猛然打开储物间的门扑过去。

走投无路了……

咚!咚!幸子连连跺脚,可能是想逼躲着的人再次发出声响。

幸子四下观察了一会儿,终于将目光锁定在储物间处。许是有了把握,只见她直直朝两人走来,以拖着左脚的独特步态……

若槻紧紧抱住阿惠。

来到走廊中间时,幸子突然止步。

怎么了?不过片刻后,若槻也听到了。

是警笛声。他很确定来的不是救护车或消防车,而是警车。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幸子露出雷霆大怒的表情,瞪向他们这边,仿佛已然透过百叶门清楚地看到了他们。

然后,她便一个转身,消失不见了。

若槻抱着阿惠,缓缓瘫坐在储物间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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