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常世

还在燃烧的小镇

我在星空中坠落。抬起头,我可以看到刚刚穿过的门。在门内,可以看到小小的满月挂在电波塔上方。我眨了眨眼,门已经不在那里,取而代之的是很大的满月。原来我是穿过月亮,从现世掉入常世──我在彷佛睁眼做梦般奇妙而清晰的意识中这么想。

在我的两旁,黑色的左大臣和白色的大臣身上的毛被风吹拂,也同样地在掉落。眼前是耀眼的银河,底下黑色的云层一直笼罩到地平线的另一边。地表被云完全盖住,看不见那里的情况。接着我的身体掉入云层中,上方的星星被云遮蔽,使我一时处于黑暗中。

不久之后,从下方的云层缝隙开始能够隐约看到地表。有某样东西在闪闪发光。一开始,那看起来像是在黑暗的大地上流动的好几条光之河川。红色的光像叶脉一般,在地表描绘复杂的花纹。

「──咦?」

叶脉缓缓地在移动。光线格外集中的大地上的一点,似乎正朝着这里隆起。整片大地宛若大蛇卷成漩涡状般缓缓回旋,地面的一部分朝着我抬起弯曲的脖子。

「……是蚯蚓!」

我张大眼睛喊。底下的整片大地,都是一只巨大的蚯蚓;无数发光的叶脉,是在它体内流动的熔岩。不同于现世宛若浊流的身体,常世的蚯蚓具有明确的实体,名符其实是一只巨大的蚯蚓。

「它打算从后门出去!」

我抬头看蚯蚓的头朝向的前方,不禁大声喊。蚯蚓正朝着月亮,缓缓地伸长它巨大的身躯。

这时我听到类似野兽嚎叫的声音。

是左大臣的叫声。黑猫朝着升起的蚯蚓,发出「嗷喔喔~」的叫声。下一个瞬间,左大臣全身产生细微的颤抖,然后突然像爆开一般,身体一口气膨胀。

「啊!」

我张大眼睛。左大臣变成大概有屋子那么大的野兽,黑色的毛在一瞬之间转变为雪白色。他的尾巴和胡须变得很长,就好像长了白色翅膀般,飘扬在黑色的天空。

在坠落中的我面前,升上来的蚯蚓的头和掉下去的左大臣发生激烈冲撞。左大臣朝着蚯蚓的身体伸长爪子,好像要把它的身体推回去般往地表坠落。四周产生旋风,我的身体就好像被丢进洗衣机般不断旋转。大臣紧紧抓住我的肩膀。在胡乱绕圈圈的视野中,我拼命抓住闪过眼前的白色的毛。

「哇啊啊!」

我的身体被急速往下拉,不禁发出尖叫声。我在强风中设法张开眼睛,看到底下的左大臣巨大的身躯正在推回蚯蚓。我抓住的正是左大臣的胡须。坠落的速度增加,地表不断接近。蚯蚓长长的身体在地面上缠绕成巨大的漩涡状,看起来就像蠕动的山丘。山丘的中心有一件物体闪烁着蓝光。

「那是──」

在迎面而来的风中,我拼命凝神注视。

「草太!」

那是一张椅子。在蚯蚓火焰般的红色身体当中,只有椅子的周围好像被涂漆固定般,形成黑色的山丘。在黑色的中心,椅子绽放着微微脉动的蓝光。那是我以前在后门中看到的、持续压制蚯蚓的草太孤独的身影。

这时地面传来巨大的声响。蚯蚓的头终于接触地面。左大臣踩着蚯蚓的头,连大地一起激烈摇晃。左大臣一摇头,抓着胡须的我也跟着被甩出去。胡须从我手中溜走了。

「啊!」

我被抛到空中,从头部落向地面。我再度发出尖叫。这时原本抓着我的肩膀的大臣忽然吸了一口气。随着「砰」的爆裂声,下一个瞬间,我就被柔软的毛包裹。紧接着,剧烈的冲击将我的身体往上推,坠落停止了。

「……大臣?」

我抬起身体,看到自己坐在有如熊般巨大的白色动物肚子上。我发觉到是大臣的身体膨胀得如此巨大,保护我避免受到坠落的冲击。大臣紧闭眼睛的大脸因为疼痛而不停颤抖,他似乎达到极限,膨胀的身体「咻咻咻」地开始收缩。我从猫的身上跳下来,膝盖跪到地面。那里是一片烂泥,四周散落着铁皮和木材等。大臣面朝上倒在瓦砾之间,恢复原本的小猫大小。

「你为了保护我──」

大臣张开眼睛。

「铃芽,不要紧吗?」

他说完以平常的俐落动作起身。我松了一口气,重新环顾四周并站起来。

「这里是什么……?」

包围着我的是燃烧的小镇。有的屋子横倒在地上,有的屋子完全崩塌,有的屋子则变得倾斜,屋瓦也掉落下来。红绿灯从歪斜的电线杆垂下来。汽车和卡车倒在一起,像是四处群生的植物。稍远的地方,有好几艘渔船被打到岸上,成为黑色的剪影。脚下是含有大量海水和油的黑色烂泥。

这一切都在燃烧,彷佛「那个」在几个小时前才刚刚发生一般。周遭完全没有人影。这里只有隔绝掉人类的那天夜晚的风景。

「这就是常世……?」

我想到草太的爷爷曾说,常世会随着观看的人而改变样貌。原来如此──我得到奇妙的理解。这里还在燃烧,十二年以来都一样。那天晚上的小镇一直存在于我的脚下,在很深的地底,永远像那天一样在燃烧。

「啊!」

视野的角落出现蓝色的光。

「是草太!」

我跑向那个方向。大臣跳到我的肩上。在燃烧的屋顶之间,我看到那座黑色山丘,以及山丘顶端的光芒,那里并不是很远。我踢起烂泥,奔跑在燃烧的火焰之间。背后的地面发出震动的声响,左大臣也在咆哮。我回头看到蚯蚓想要再度升上月亮,而左大臣则努力要把它的头拉回来。左大臣在阻止蚯蚓──我把视线移回山丘,加快奔跑的速度。

这时突然有一根燃烧的柱子倒向我的面前。

我不禁往后跌坐在地面。飘起来的火花扫过我的脸,有一瞬间我被某人家里的气味包围。迟来的热浪逼得我连忙后退,柱子、餐具柜、餐桌在我面前燃烧。在我陷入烂泥的手旁边,掉落着长颈鹿的布偶。火焰发出「轰轰」的声音,在我眼前暴动。

「呼,呼,呼……」

肺部无法控制地在喘息。我发觉到吸入的空气掺有奇特的气味,像腐烂般甜腻、焦臭,并混入海水的腥味。这是之前闻过好几次的蚯蚓气味。这股甜甜的气味,原来就是那天晚上的气味。

眼前的火焰突然变得模糊。我又开始想哭了,泪水累积在眼睛表面。我为什么这么脆弱?我以愤怒作为杠杆站起来。我绕过火焰,继续奔跑。我跑过发出劈哩啪啦的爆裂声燃烧的轿车旁边,跑过客厅窗帘随风飘扬的某家院子,跑过屋顶放了渔船的楼房旁边。燃烧的小镇上方的夜空,有许多状似水母的奇妙白色物体在飞舞。那些是毛巾、手帕、衬衫及内衣的碎片。无数的布片就好像只存在于这个地方的稀有空中生物,在黑暗的天空中散发朦胧的光芒飞舞。

不久之后,周围的屋子逐渐减少,瓦砾减少,火焰也减少了。汽车减少,相对地更常看到船只。我已经离开了小镇中心地带,来到郊外。左大臣和蚯蚓的头已经成为遥远的风景,取而代之的是已经逼近眼前的黑色山丘。因为太接近山丘,顶端的蓝色光芒被斜坡遮住而看不到了。

原本踩下去会发出「咕、咕」声的脚底烂泥,此时已经结冻成霜状;接着踩在霜上的「唰、唰」声逐渐变成踩在薄冰上的「啪哩、啪哩」声。温度在下降。身上湿湿的汗水变得冰冷而干燥,吐出的气息就像在冬天一样变成白色。

我跑上山丘的斜坡。灰烬飘落在结冻成黑色的蚯蚓身上。不久之后,斜坡前方开始出现蓝色的光。

「草太!」

椅背被来自下方的蓝光照射,形成剪影。三只脚深深插入黑色的蚯蚓体内,绽放着脉动蓝光的正是那个部位。看起来好像有某种类似冰冷气体的东西,从椅子流入蚯蚓的体内。我跑向椅子抱住它,用双手抓住刻了两只眼睛的熟悉椅背。

「草太!草太!草太!」

没有回应。这只是一张普通的木椅。不过这是为我制作的椅子,而且草太确实在这张椅子的某个深处。

我用双手抓住椅子座面用力拉,想要把它拉出蚯蚓的身体。椅子像冰块般冰冷,牢牢地插入蚯蚓的身体。我咬紧牙关,挤出更大的力气。随着「叩」的声音,只有一只脚被抬起几公分。耀眼的蓝光从椅子与蚯蚓之间的缝隙流泄出来,照亮我的脸颊的这道光芒,也像针刺般冰冷。

「铃芽。」坐在我左肩上的大臣眯着眼睛看着那道光,对我说:

「如果把要石拔出来,蚯蚓会跑到外面。」

「那就让我来当要石吧!」

我来不及思考就脱口而出。

「所以拜托,醒醒吧,草太──」

我边喊边用全身的力量拔出椅子。冷气从椅子传递到我的手上,成为霜沿着我的肌肤上升。我的双臂被白色的霜覆盖。

这时大臣突然从我的手臂上跑下去。

「咦?」

大臣张大嘴巴,咬住椅子的脚。

「你……」

大臣在帮我。他咬住的椅脚稍微抬起来。从缝隙倾泄出冰冷的蓝光,大臣的身体也被霜覆盖。我吐气、吸气,然后再度增加力道。椅子又抬起一点点。蓝光变得更刺眼,我们承受的冷空气也更强劲。从远处仍旧传来左大臣的咆哮声。暴动的蚯蚓冲撞地面的声音,从刚刚就持续摇晃着地面。我边拉椅子边拼命喊:

「草太,我都已经来到这种地方了!」

霜越过我的肩膀,爬升到我的脸上。就连睫毛也结了细细的冰。

「回答我,草太,草太,草太──!」

我的身体从刚刚就失去知觉。睫毛结冻,眼睑也无法打开,但是我仍旧不放松力量。只有想要拔出草太的心情,才能让我的体内保持热度。「叩!」椅子再度被拔出一点点。冷空气的光芒使我冻得更厉害。即便如此,我仍旧──

请问一下。

这时我听见草太的声音。从哪里?不是椅子发出来的。不是从耳朵听见的声音。

这附近有没有废墟?

这个声音──是从我的身体内侧传来的。

ㄈㄟˋ ㄒㄩ?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结冻的眼睑内侧,映着诧异地看着这里的我的脸孔。我骑在脚踏车上,后方是清晨蓝色的海。这是──四天之前,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草太的记忆。

你不怕死吗?

草太说完,抬起头看着我。这是我们踏上旅途的第二天,在废弃的学校关闭后门的时候。

不怕!

我在椅子的上方推着铝门,脸上沾满泥巴大喊。

你说我们是不是很厉害?

结束关门之后,我露出得意的表情。

嗯,没错,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

我穿着浴衣的背影,在民宿房间里对千果这么说。

草太,你也一起来吧!

我硬是坐在草太上面,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草太,你还真受欢迎。

这时的我丝毫无法隐藏嫉妒与闹别扭的表情。

草太,等等!

边说边跳下桥的我,为了不想被独自留下来而拼命。

唉──这一来──

草太悲伤地低语。我用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低头看着他。

终于要结束了──在这种地方──

在东京上空的蚯蚓身上,逐渐成为要石的草太这么说。视野逐渐被冰覆盖。

可是我──能够见到你──

我的脸在哭泣,像傻瓜一样止不住地掉眼泪。

明明见到了你……!

在我哭泣的脸之后,草太的视野就变得黑暗。

「草太!」

我忍不住喊。不过这个声音当然没有传递给草太。我听见的是过去的──即将成为要石的时候──草太内心的话。在黑暗笼罩中,草太在即将失去的意识里拼命呐喊。他用已经无法传递到现世的声音在喊。

我不想消失。

我想要继续活下去。

我想要活着。

我害怕死亡。

我想活着。

我想活着。

我想活着。

继续活着──

「我也一样!」

我朝着抓在手中的椅子喊。

「我也想要继续活着!我想要听到声音。我害怕自己一个人,害怕死亡──草太!」

所以拜托,醒醒吧。我移动冰冻的身体,眼睑虽然被冰封住,但还是把脸凑近椅背。我怜惜地回溯在眼睑内侧瞥见的草太的记忆。原来你一直在看我,看着我的身影,听着我的声音。积在眼睑内侧的泪水像燃烧般灼热。草太──我用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低声呼唤。

我很害怕没有你的世界。

所以醒醒吧,张开眼睛。

我强烈地祈祷,把嘴唇贴在冰冷的椅子上。

◆ ◆ ◆

当时草太所在的地方,是在比常世更深处的地狱边境的岸边。

他以坐在椅子上的姿态,全身覆盖着厚厚的冰。这里已经没有声音、颜色与温度。他被完全的静寂笼罩着,只剩下不知为何感觉甜蜜的麻木无感。

……

在明明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突然产生了某样东西。那是热度。那里是眼睑内侧。那是泪水的热度。

……

那是声音。这回轮到耳朵开始产生热度。来自远处的某个人的声音,为他的耳朵赋予意义。

……

那是嘴唇。某人隐约的体温,正在替他的嘴唇恢复色彩。就好像有人将他与世界之间被切断的线,一根根重新连接起来。

他缓缓张开眼睛。

眼前矗立着一扇老旧的门。

啊──从嘴唇吐出的气息也是热的。

门喀嚓一声打开了。他因为刺眼的光线而眯起眼睛。那里有一个人,正在朝自己伸出手,正在进入他的世界。他也试着伸出手。冰层裂开,双方的指尖接触,握住彼此的手。热度流入他的体内。那只纤细的手强有力地拉引他。热泪从他的眼睑涌出。冰块融化了,粉碎了。

他的身体终于离开椅子。他穿过那扇门。

◆ ◆ ◆

蓝色的光芒爆发,椅子拔出来了。

我拿着椅子被往后弹开,滚落山丘的斜面。在滚动的视野中,我也瞥见咬着椅脚的大臣身影。我束手无策地滚落,感觉到使身体冰冻的冷空气消散了。接着我的背部受到强烈冲击,意识顿时变得朦胧。

然而意识只消失一瞬间。

我感受到身体停住了,立刻张开眼睛。

他在我眼前。

草太闭着眼睛躺在地上。这是人类模样的草太。低垂的长睫毛在他瘦削的脸颊上投射淡淡的影子。在左眼下方最完美的位置,有一颗小小的痣。白色光滑的肌肤带有温暖的血色。他缓缓地在呼吸。我以眺望日出的心情,感受到我们的体温逐渐恢复。他微微张开眼睛看我。

「……铃芽?」

「草太──」

草太缓缓地抬起上半身。我也起身。

「我……」

他以大梦初醒的表情看着我。我对他微笑。

这时我发觉到躺在草太身后的一团白色的毛。

「大臣?」

我连忙跑过去。白色的小猫无力地倒在泥巴中。我用双手捞起他小小的身体,这副身体仍旧像冰块一般冰冷。

「怎么了?你不要紧吗?」

大臣微微颤抖,眼睛打开一条缝。「铃芽。」他发出沙哑的声音。

「大臣──没办法当铃芽的小孩。」

「什么?」

你要不要当我们家的小孩?──我忽然想起自己无意间说的话。大臣当时回答「嗯」。大臣的眼睛在张开一次之后,又逐渐阖上。原本很轻的小猫身体变得像石头般沉重,并且更加冰冷。

「……大臣?」

「铃芽,用你的手来恢复原状吧。」

「啊!」

在我手中的是石像。那是我在九州拔出来的、形状像短拐杖的石像。大臣恢复为冰冷的要石。我忽然热泪盈框,努力压抑呜咽声。这明明是我在这趟旅途中一直期待的事──但是我却在哭。

这时我听到周围回荡着痛苦的野兽咆哮声。声音是从上方传来的。我抬起头,看到左大臣被蚯蚓缠绕、举到空中的身影。

「那是──第二个要石?」

草太大声询问,惊讶地看着我。

「是你带来的?」

这回从背后传来大地震动的声音。我回头,看到原本的黑色山丘缓缓地开始移动。

「蚯蚓的尾巴得到自由──它的全身都会从后门出去!」

草太大喊。这时我才想到,对了,蚯蚓现在已经没有被插入要石了。我不禁把双手中的石像紧紧抱在胸前。

上空再度传来左大臣的咆哮声。他张大嘴巴,咬住绽放红黑色光芒的蚯蚓身体。蚯蚓的身体在上空喷发出不知是血还是熔岩的东西。蚯蚓激烈地挣扎,地面上的黑色山丘也像波浪般开始解开。脚底剧烈摇晃,让我几乎无法站立。

「啊啊啊!」

我忍不住发出尖叫。蚯蚓黑色的尾巴转眼间就恢复为红色,扫过地表上的瓦砾。车子、屋子、电线杆宛若树叶般飘到空中,接着散落到我们头上。我反射性地抱住头,蹲在泥土中。

「──嗯?」

有一双大手把我的身体抬起来。是草太。他用双臂抱着我奔跑。巨大的瓦砾落在奔跑的他身后、两旁和眼前。他在掉落下来的物体之间奔跑。泥土和瓦砾碎片目不暇给地划过我们面前。我有一瞬间为他的英姿而陶醉。草太原本的姿态、这副身体的确实性与力量,使我产生晕眩般的感动。然而此时有一块水泥块掉落在我们眼前,使草太失去平衡,差点要跌倒。我自己跳下他的手臂,落地时一手贴在泥地上,然后起身开始奔跑。

「铃芽!」草太并肩奔跑,担心地呼唤我。

「不要紧!」我对他喊。没错,我们是战友,两人在一起就天下无敌。即使是在世界的反面,我们也能够战斗。

我们在燃烧的瓦砾中踩着烂泥奔跑。我一边跑一边问草太:

「接下来要怎么办?」

「听声音,让自己被听见。」

「什么意思?」

「跟我来!」

草太说完,跑向在这一带特别高的瓦砾堆。他爬上叠在一起的车子,跑在倒下的住商混合大楼墙壁上,爬上翻覆后被海浪打上来的渔船船底。我拼命跟随他的背影。草太从渔船上把手伸向我。我一手拿着要石,另一手抓住他的手,设法爬到船上。我气喘吁吁地站在他旁边。从这座瓦砾堆的顶端,可以一眼看尽燃烧的小镇。

「诚惶诚恐呼唤日不见神!」

草太大声喊。他注视着燃烧的小镇,在更远处是蚯蚓和左大臣在缠斗。草太深沉宏亮的声音响彻常世的大气。

「先祖之产土神。领受已久之山河,诚惶诚恐,谨此──」

草太张开双臂,彷佛要抱住整座小镇。在他闭上眼睛的脸上,冒出好几颗汗珠。

「──奉还!」

他边喊边拍响双手。下一个瞬间──眼前的景象令我瞠目结舌。

燃烧的夜晚小镇好似隔着一层薄窗帘在摇曳。瓦砾的黑色与火焰的红色融合在一起之后变淡,取而代之的是缓缓浮现的新鲜色彩。

那是在朝阳照射下,这座小镇原本的景象。各种颜色的屋顶反射着阳光,路上有好几台车在行驶,红绿灯闪着红灯或绿灯。在更远处的蓝色海平线上,漂浮着反射阳光的白色渔船。空气非常清新,充满了春天即将来临的预兆,并丰富地混入了生活的气息:有味噌汤的气味、煎鱼的气味、洗衣服的气味、灯油的气味。这是早春清晨镇上的气味。

不久之后,我听见风捎来微弱的声音。有稚嫩的声音、老迈的声音、可靠的声音、温柔的声音。各式各样的人声重叠在一起,传入我的耳中。

早安。

早安。

开动了!

我出门了。

我吃饱了。

再见。

快点回来唷!

路上小心。

我要走了!

我出门了。

再见。

我出门了。

我出门了。

我出门了!

这是许许多多的人早上的声音。是那天早上的声音。

「──我明白生命短暂。」

草太宏亮的声音在上方响起,让我恢复清醒。眼前的小镇回到原本燃烧的夜晚景象。草太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有如祈祷般大喊:

「我知道生死只有一线之隔。但我们仍旧会祈祷,希望能够再多活一年、一天、甚至一小时也好!」

常世夹带火花的热风,吹拂着他的黑发与白色长衬衫。

「猛烈的大神啊!我在此恳切──」

草太张开眼睛,用更响亮的声音喊。在他的双眼注视的远方,左大臣正在蚯蚓的头上。那只巨大的白色野兽也停下动作,静静地注视草太。

「──乞求您!」

左大臣像是在回应般,发出「呜哦哦哦」的吼声。他从蚯蚓的身体跳下来,笔直地跑向我们所在的地方。他每踢一次地面,就能跳过好几栋屋子、渡过燃烧的河川、跨越操场,不断朝我们逼近。就如吹过夜晚小镇的一阵风,白色野兽的身体逼近到我们面前。我忍不住往后退,但草太的大手轻轻握住我的手。

「放松身体。」

左大臣张大嘴巴。燃烧般的红色舌头、锐利的成排牙齿就在我眼前。要被吞进去了──就在我不禁闭上眼睛的下一个瞬间……

「──咦?」

我在空中坠落。

风在双耳中发出「轰轰」的声音,裙子不断翻动,地平线毫无秩序地在旋转。我瞥见被风吹走的发圈。我的马尾解开,头发在风中狂暴地飘扬。我的双手仍旧拿着要石,从常世的天空坠落。

「……啊!」

我看到在远处的空中,草太同样地在坠落,他的手中也拿着要石。我瞬间理解到,那是左大臣恢复为要石的模样。左大臣在草太手中,大臣在我手中。草太用双手把要石举到头上。在他坠落的底下,蚯蚓的头好似举在空中的镰刀般。我也俯视下方。在我坠落的底下,蚯蚓的尾巴也升向天空。

这时我理解到一切。

我和草太同样地举起要石。蚯蚓的尾巴逼近我。它的身体就好像裸露的无数血管纠缠在一起,一根根管子当中,有红色的小河流闪闪发光在流动。我举起的要石也开始散发静脉般的蓝光。红色与蓝色的光线彷佛彼此追求般,朝着对方延伸。这幅景象很美,感觉就好像在烟火当中坠落。我把一切都投注在坠落的气势与身体重量上,用尽最大的声音喊:

「谨此奉还!」

然后把要石挥落在蚯蚓身上。

在此同时,构成蚯蚓的所有血管都在沸腾,形成泡沫,然后破灭。

◆ ◆ ◆

两根蓝色的光之长枪,同时贯穿蚯蚓的头部与尾部。

下一个瞬间,蚯蚓巨大的身躯爆裂开来,形成光之雨点,剧烈地降在地表。在此同时,覆盖天空的沉重乌云也被吹散,耀眼的星空照亮地面。富含地气的彩虹雨闪闪发光,安抚化作瓦砾的小镇并平息火焰。宛若天空之桥般留在空中的蚯蚓残渣,也缓缓地掉落到地面。那是泥土。充分淋到雨水与泥土的地表,转眼间就长出花草。绿色植物淹没瓦砾,就好像要抱住整座小镇。最后出现的是──被茂密的草丛覆盖、受到耀眼的星空照射的静谧废墟。

所有的时间

「铃芽──」

温柔的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冰凉的指尖轻抚我的脸颊。我张开眼睛,看见草太担心地俯视着我。

「草太……」

我从草地上抬起上半身。草太脱下白色的长衬衫,轻轻披在我的肩上。过了片刻,我才发现自己的制服变得破破烂烂,到处都是破洞。

「我们……」

「我们跟变回泥土的蚯蚓一起掉落到地面。你没有受伤吗?」

我身上没有疼痛的地方,身体也可以动。我边回答「嗯」,边缓缓站起来。

那张黄色椅子掉在保特瓶与空瓶、木材与塑胶玩具之间。我蹲在草地上,拿起熟悉的那张椅子。没错,这就是妈妈为我做的儿童椅,椅背上刻了眼睛。我把它转过来,果然缺了一只脚。不过我感到有些不一样。我想了一下,发现到这张椅子是新的。座面上的伤痕以及鲜艳的黄色油漆,看起来都远比我记忆中的椅子还要新。刚做好没多久的新椅子上,也有刚受伤造成的痕迹。

「我那天就是在这里──」

我自顾自地说出脑中浮现的话。

「捡到被海啸冲走的这张椅子……」

我重新望向捡到椅子的地点。杂草中有各式各样的杂货排成一列,就好像来自遥远国度、被打上岸的垃圾。这些全都像是某人寄给某人的远距离信件。

「──铃芽!」

草太在稍远的地方发出惊讶的声音。

「有人!」

「咦?」

我追踪他的视线,看到在远方山丘的棱线上,挂着拂晓时分泛白的满月。有一个小小的人影朝着那个方向慢慢走过去。

「小孩……?」

草太说。

「我──」我内心涌起惊讶与困惑,无法按捺地说:

「我得过去那里!」

我拿着椅子跑过去。

「铃芽?」

「抱歉,你等一下!」

草太什么都没有问,留在原地以守护的眼神目送我离开。

* * *

天上的星星灿烂地闪烁着,彷佛因为某个人的失误,把光量调到十倍亮度,使得星空莫名其妙地闪亮刺眼。在满天的星星、白云和夕阳全都搅和在一起的天空底下,我朝着远处的小孩子剪影继续走。我不断踩在草地上,拼命忍住泪水。

我心想,原来如此。

我终于明白了。

我不想知道,但其实我一直都想知道。

我一直以为那是妈妈。我内心某个角落相信,有一天还能够再见到她。在此同时,我其实也一直都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草原上的风很冷,吐出的气息是白色的。草太给我穿的长衬衫对我来说太大了,因此我用制服的红色缎带绑住腰部的位置。这样穿的话,看起来就像白色的连身裙。我的双脚穿的是从东京穿来的草太的黑色大靴子。马尾松开的头发是长达肩膀下方的直发。我的头发已经留到跟当年的妈妈一样的长度。

在我的视线前方,有一个蹲在杂草中的小小背影。我把椅子轻轻放在草地上,接近穿着沾满泥巴的羽绒衣的背影,用悄悄话的声音呼唤她。

「铃芽。」

走累、找累而陷入绝望的女孩缓缓地回头看我。这是四岁的我。我当时为了寻找母亲,偶然穿越后门,误入常世。惊讶地看着我的那双眼睛当中,摇曳着总算找到漫长恶梦的出口时的期待与不安。我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但我希望能够至少减轻一点她的悲伤,因此拼命地在嘴角挤出笑容。

「……妈妈?」

铃芽问我。我感到犹豫。我痛切地了解铃芽想要得到的答案。但是──

「不是。」

我摇头回答。铃芽眼中再度泛起泪水,但我也无可奈何。不过她没有哭。

「你知道铃芽的妈妈去哪里了吗?」

她很有规矩地把冻僵的小手握在肚子前方,尽可能端正姿势,以坚强的口吻说。

「妈妈找不到铃芽,一定也很担心,所以铃芽要早点到妈妈那里!」

「铃芽──」

「铃芽的妈妈在医院工作。她很会做菜跟做木工,每次都会做铃芽喜欢的东西──」

「铃芽,你听我说──」

「铃芽的家……!」

不行,铃芽眼中已经扑簌簌地掉下泪水。幼小的铃芽吸着鼻涕,拼命地继续说:

「家不见了……所以妈妈只是不知道铃芽在哪里──」

「别说了!」

我已经听不下去了。我跪在草地上,用双手紧紧抱住铃芽。

「我其实已经知道了……」

我对「我们」说。

「为什么?妈妈还在!妈妈在找铃芽!」

「铃芽!」

铃芽扭转身体,把我推开跑出去。她像是逃跑般远离我,边跑边朝着星空喊:

「妈妈,你在哪里?妈妈──!」

「啊!」

我不禁伸出手。铃芽往前摔了一大跤,不过她立刻从草地上抬起上半身。

「妈妈──!」

她以责难母亲、我、还有全世界的激烈情绪大哭。她像呕吐般痛苦、好似从整个身体绞出力气般不停地哭。在她激烈颤抖的身体后方,常世红色的夕阳即将沉没。像鲜血般浓郁而沉重的黄昏景象,彷佛呈现着她的绝望。这幅景象忽然变得扭曲模糊。我也在哭。

「妈妈……」

我一说出口,泪水就止不住了。在我眼前一直哭的铃芽的痛苦,其实就是我的痛苦。两者是完全相同的。她的绝望与寂寞、彷佛要窒息般的悲哀与燃烧的怒火,全部都维持原有的强度,至今仍留在我的心中。我也像要呕吐般哭出来。我们坐在草地上一直哭。

但是……

听到快要坏掉般的铃芽的哭声,我心想,这样不行。我必须停止哭泣。铃芽跟我是不一样的。我现在虽然依旧脆弱,但是至少在那之后又活了十二年。铃芽只有自己一个人,但我已经不是了。我如果不做些什么,铃芽就会真的独自一人留在这个世界,没有办法活下去。

我抬起头,眼角瞥到黄色的东西。我用手背压住并擦拭双眼的泪水,然后拿起那张儿童椅,跑到铃芽那里。

「铃芽──」

我来到哭泣的女孩旁边,把椅子放下并蹲下来。

「你看,铃芽!」

「咦……?」

铃芽的眼中仍流着泪水,但露出惊讶的表情。

「铃芽的椅子……咦?怎么会?」

她边说边诧异地抬头看我。

「……该怎么说呢?」

我挤出笑脸,寻找适当的说法。太阳已经没入云中,周围笼罩在透明的深蓝色里。

「铃芽,我跟你说,不管现在有多么悲伤──」

我只能说出事实,非常单纯的事实。

「铃芽今后还是会顺利长大。」

强风吹拂,把我们的泪水从脸颊吹到空中。天空更加黑暗,星星增加亮度。

「所以别担心,未来一点都不可怕!」

铃芽的眼中映着星星。我祈祷着我的话能够直接传递到那里,用更坚定的声音,在嘴唇上装出笑容,对她说:

「铃芽,你今后也会喜欢上别人,也会遇到许多很喜欢你的人。虽然你现在可能觉得一片黑暗,可是早晨总是会来临。」

星空以可见的速度旋转,就好像时间被加速。

「早晨来临,接着夜晚也会来临,反覆好几次之后,你就会在光明当中长大成人。一定会这样。这是已经预先决定好的,没有人能够阻碍你。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没有人能够阻碍铃芽。」

好几道流星划过天际,不久之后草原另一边的天空开始染成粉红色。是早晨。我注视着朝阳照射下的铃芽,又重复一次:

「你会在光明当中长大成人。」

我说完拿起椅子站起来。铃芽抬起头看我,诧异地问:

「姊姊是谁?」

「我是──」

温暖的风吹来。地上的花草被风吹起,像是在跳舞般飞舞在我们周围。我蹲下来,把黄色椅子递给铃芽,告诉她:

「我是铃芽的明天。」

铃芽小小的手牢牢地抓住椅子。

◆ ◆ ◆

幼小的女孩前方有一扇门。

她一手抱着椅子,另一只手握住门把,打开门。

门的另一边是灰色的世界。此刻还是黎明之前,天色幽暗,飘着粉雪。刚产生的瓦砾处处形成黑色的阴影。充满悲伤、尚未得到疗愈的三月土地,出现在门的另一边。

在穿过门之前,女孩再一次回头。

远处的山丘上,有两名大人的剪影。其中一人是长得很高的男人,另一人是连身裙随风摇曳的女人。女孩直视他们。在起风的草原上,被银河照亮的那两人的身影美如一幅图画。这幅景象永远烙印在四岁女孩的眼中。

女孩再度转向前方,以确实的脚步通过门。她珍惜地抱着黄色椅子,回到灰色的世界。然后以幼小的手,确实地关上这扇门。

◆ ◆ ◆

「──我一直忘记了。」

关上靠在石墙上的门之后,我握着门把,喃喃地说。

「重要的东西──我其实在很久以前,就全部得到了。」

站在旁边的草太面带温和的微笑点头。天空的颜色是即将破晓的浅蓝色。现世的天空比常世更淡、更温和,而且在这里到处都充满了生命力。周遭传来清晨的鸟忙碌的叫声,远处的道路上,准备要去工作的小卡车缓缓地移动。从防潮堤的另一边,可以隐约听到打上岸又退回去的海浪声。

我从门把松开手,握住挂在脖子上的关门师的钥匙。我把钥匙插入浮现在门板表面的发光锁孔,然后深深吸入早晨的空气。这是混合着草木、大海和人类生活的小镇早晨的气味。这是我要生活的世界的气味。

「我走了。」

我说完,把我的后门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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