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天

你唯一能够进入的门

在朝阳照射下,自己的模样凄惨到有些吓人的地步。

我全身上下都是泥巴与擦伤,衣服到处都是破洞,牛仔外套肩膀上方的缝线绽开,袖子也快掉下来。袜子被干掉的血迹和泥巴染成不曾看过的颜色。然而我无计可施。即使要买衣服或鞋子,我身上也没有钱,手机电池也没电了,更何况现在还是清晨,店家也不可能开门。不熟悉当地环境的我,也不知道这一带是哪里。

我想要至少打理一下,便在建材放置处的阴影中仔细拍掉黏在衣服上的泥巴,用手整理头发。接着我爬上和壕沟反方向的铁栅栏,来到人行道上。刚好经过的上班族看到我,露出惊恐的表情,但是没有多说什么。那个男人虽然瞥了我好几眼,但没有停下脚步就走了。

这里是很普通的车道旁的道路,标示写着「内堀通」。我进入附近的便利商店,将手机充电线插入窗边的免费充电区插座。我站在店内角落默默等待电力恢复时,和年轻男店员四目相接。他皱着眉头注视着我好一阵子,但最后没说什么,回到店内的另一端。过了一阵子,和我大约同年的两名女高中生进入店内。她们看到我的样子,隔着几公尺的距离停下来,两人彼此凑近脸低声细语。我听到她们小声地在说:那个女生没有穿鞋子、那是不是血、好可怕、该不会是被虐待……等等。看来她们似乎真心在替我担心,因此我开始思考如果她们跟我交谈时,我该如何解释。这时手机发出「嗡」的细微电子音,萤幕亮了起来。我连忙拔掉充电线,大步走到商品架前,拿了干电池式的行动电源,然后到收银台前用手机结帐。接着我到两个女生面前鞠躬之后,就快步离开便利商店。我很感谢她们替我担心,但是我不希望她们跟我交谈。

我已经决定下一个目的地。

我用连结电源的手机打开地图,查询前往御茶之水站的路线。

距离草太的住处最近的医院,是位在必须仰头观望的大楼中的大学医院。从人行道有宽敞和缓的斜坡通往医院入口。虽然是清晨,不过还是有看似来上班的零星人影出入。我看准警卫巡逻时离开的时机,快步进入建筑内。门内是天花板很高的大厅,附设的咖啡厅还没有开始营业。我搭乘手扶梯上了二楼,这里还没有任何人,门诊的窗口拉下百叶窗。我看了告示牌之后,为了避免遇到人,从阶梯走上病房所在的楼层。在左右并排着病房的走廊上,我缩起身体快步前进,同时迅速检视门旁标示的名牌。

我在开始搜寻第二个楼层之后不久,就找到标示宗像羊朗的名牌。「宗像。」我在口中像是在确认般喃喃自语。我抓住滑动式门的门把施力,在细微的阻力之后,门就顺畅地打开了。

* * *

病房内光线昏暗,医院特有的气味变得更加浓郁。

酒精消毒药、洗过的床单、礼貌性的花束、长期待在同一个地方的人类体味──在这些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当中,可以听见生理监视器「哔、哔……」的规律电子音低声鸣响。

双人房靠外侧的床位是空的。在里面靠窗边的床上,躺着一名身材高大的病人。我一眼就看出他是宗像老先生──草太的爷爷。

他们长得非常像。笔挺的鼻梁、俊美的额头形状,以及朝着下方的长睫毛──至今仍旧烙印在我脑海中的草太的美貌,和这个老人的脸像是同一个模子打出来的。然而草太具备的那种坚强的生命力,却好像完全从老人身上抽走了。老人脸上刻印着很深的皱纹,脸色像纸张一般苍白。在枕边扩散成扇形的长发、脸上的眉毛和睫毛都是雪白的。左手食指上戴了一个像夹子的小机械,手背上浮现的细血管也几乎没有颜色。从病人服露出来的脖子和锁骨彷佛可以积水般深深凹陷。躺在床上静静睡觉的老人,让我联想到受重伤而奄奄一息的大型野生动物。

这时我突然听见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说:

「──草太失败了吧?」

我惊讶地瞪大眼睛。宗像老先生闭着眼睛在说话。

「很、很抱歉,擅自闯进来!」

我慌慌张张地说。原来他不是在睡觉,或者也可能是因为我进来而被吵醒的。

「那个,我听草太说,他的爷爷住院了,所以就──」

「哦……」

老先生发出不知是回应或叹息的声音,缓缓张开眼睛。他盯着天花板片刻之后,很缓慢地把视线移到我身上。

「你是被卷入的吗?」

他的声音果然跟草太有点像,温和而文静。注视着我的眼睛和草太一样微微偏蓝,不过白眼球上的血管却呈现鲜明的红色。

「我的孙子怎么了?」

「啊……」我不禁低下头。「他变成要石,到了常世……」

「……这样啊。」

老先生以不带感情、宛若气息般的声音喃喃地说。他转动整个头部,把视线投向半开的窗帘。

「昨天我从这扇窗户也看到了蚯蚓。我也想要奔到现场,可是这副老骨头不肯听话。」

「那个,所以──」

我凑近老先生的枕边,说出我一直想要知道的问题。

「我想要知道进入常世的方法!」

「……为什么?」

「呃……」

为什么?

「因为我必须去救草太!」

「不要多管闲事。」

「什么?」

「草太今后要花好几十年,逐渐成为神明寄宿的要石。他已经不是现世的我们能够接触的对象了。」

老先生有如宣告般这么说,让我感到背脊发凉。

「你大概不知道,这是人类无法期望的至高荣誉。草太是个不成材的徒弟,不过──看来他在最后显示了决心……」

老先生说完,彷佛觉得天花板太刺眼般眯起眼睛。

「怎么可以……」我不禁弯下腰,大声地说,「应该有某种方法可以让他回来!」

「你想要让草太的心愿泡汤吗?」

老先生以漠然无色的表情,好似在缓缓咀嚼般说话。

「什么?」

「刺下要石的是谁?」

「呃,那个──」

「是你刺下草太的吗?」

「呃,可是,那是因为……」

「快回答!」

老先生突然大声质问。

「是我!」

我像是被推出去般回答。

「是吗?这样就好了!如果你没有刺下去,昨天晚上就会有一百万人死去。你预防了那样的惨剧。你要把这件事当作一辈子的荣誉刻印在心中,闭上嘴巴──」

老先生的语气变得强烈,以震动空气的声音大声说:

「──回到原来的世界!」

面对他宛若强风的压力,我不禁往后退一步。老先生深深吐出一口气。他似乎说太多话累了,再度闭上眼睛,脸部朝着天花板静静地说:

「……这种事不是凡人能够干涉的。忘记一切吧。」

我只能呆站在原地。心脏在我的胸腔剧烈跳动,脸颊有如被火烧般发热。我试着深深吸入一口气。

「……我不可能会忘记。」

我压低声音,喃喃地说。

我内心升起熊熊怒火。

「我要……再去打开地底的后门。」

我朝着闭上眼睛的老先生这么说,然后就走向病房的出口。是我太蠢,想要求助他人。这是我和草太的战斗。

「──你说什么?等一等!」

老先生在我背后大声喊。

「你开了门要做什么?」

「我要想办法进去里面。」

「不可能。你没办法从那里进去!」

老先生说完激烈咳嗽,发出水管堵住般的「咕噜咕噜」声,让我惊讶地回头。他显得很痛苦,身体痉挛。我反射性地奔回床边,但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站在床的前方。老先生的上半身激烈颤抖,按下左手拿的遥控按钮。病床发出低沉的马达声抬起上半身。咳嗽逐渐平息,先前如催促般快速响起的生理监视器电子音,也降回原本的速度。

老先生抬起上半身之后,缓缓地吐出很长的一口气,发出「啊──」的声音,闭上眼睛的那张脸到处都在冒汗。我直到现在才发现他没有右手臂──他的病人服从右边肩膀就整个陷落。

「……常世虽然美,却是死人的场所。」

老先生的胸腔像风箱般起伏,说出这句话。他的声音中恢复冷静的威严。他张开眼睛,以充血的双眼直视着我。

「──你不害怕吗?」

听到这个问题,我想起草太某次对我说话的声音。当时──不论在爱媛或神户,我们都是战友,感觉所向无敌。我们在不为任何人所知的情况下,完成只有我们能够做到的大事。两人甚至在天空的顶端留下印记。

「……我不害怕。」我瞪着老先生说。

「我从小就相信,生死只不过是运气。可是──」

可是现在──

「我害怕没有草太在的世界!」

我感到双眼深处热热的。泪水似乎又要擅自涌出来,可是我不想再哭了,因此紧紧闭上眼睛。

「哈!」老先生突然吐出一大口气。

「哈、哈、哈、哈──!」

他发出打从心底感到愉快的大笑。如此瘦削干扁的身体竟然能够发出这么大的声音,让我感到相当讶异,而我也无法理解到底有什么事那么好笑,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哈、哈、哈、哈、哈啊……」

老先生笑了好一阵子之后,似乎总算笑够了,停下笑声,嘴角残留着笑意,对我说:

「人一辈子能够通过的后门只有一个。」

「什么──」

「你看到了后门中的常世吧?你在那里看到什么?」

「呃,那是──」

我突然被问起,连忙搜寻记忆。我越是想要回忆起来,常世的风景就越像海市蜃楼般远离我。不过那是──看过好几次的那片星空下的草原──走在那里的是──在那个地方见到的是──

「小时候的自己……跟明明已经死掉的妈妈……」

老先生微微点头。

「常世会随着观看的人而改变样貌。有多少人类灵魂,就有多少常世;然而在此同时,它们又全都属于同一个世界。」

老先生缓缓说话,彷佛要确认我充分吸收他的谈话内容。

「你在小时候,大概曾经误入常世吧。你记不记得?」

这个问题让我脑中顿时浮现一个景象。那是在下雪的夜晚──我独自走在冰冷的泥泞中,看到一扇门笔直地矗立在积雪的瓦砾之间。我以幼小的手推动门把,前方是一片耀眼的星空。

老先生盯着我的脸找寻答案,然后用和草太很像的深沉声音说:

「那扇门就是你唯一进得去的后门,你必须去把它找出来。」

接着他再度闭上眼睛,刻印着深深皱纹的嘴巴也紧紧闭上,无言地告诉我:你该走了。他没有再开口,但是我好像看见他的嘴角留下些微的(真的只有几公厘的)微笑。

我朝着老先生立正并深深鞠躬,同样无言地离开病房。

出发

当我打开公寓的门,就闻到熟悉的草太的气味。这种气味就好像遥远的外国,只能痴痴憧憬而无法接触,令人感到心痛。仅仅一天前──不对,才十四小时之前──我还和他一起在这间房间里,可是现在感觉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八个榻榻米大的书斋变得很乱。原本任意堆积在地板上的书本崩塌,放在书柜里的书也有一半左右散落在榻榻米上。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的风翻动着这些书的书页,发出「沙沙」的声音。是蚯蚓害的──我缓慢地想起并发觉到这一点。在拔出要石的瞬间产生的纵向摇动,崩解了这间房间原有的些许秩序。

首先,必须把身体洗干净。

厨房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洗脸台,再过去则是浴室。浴室里有莲蓬头跟很小的浴缸。我脱下千果给我的衣服,仔细折好放在洗衣机上,光着身子进入浴室,从莲蓬头放出热水,从头顶浇下来。我的头发从来没有如此僵硬地纠结在一起,流过身体的热水也染成黑色。我花时间把头发和全身都洗干净,直到流到地板的热水变得完全透明。接着我开始洗脚底。双脚脚底都有好几处很深的伤口。我用指尖搓掉凝固的血,仔细用指尖去除卡在伤口的小石子。我的眼角渗出泪水,不由自主地咬紧牙根,但疼痛停留在脑袋深处某个很遥远的地方。

浴巾折叠整齐,放在洗衣机上方的小柜子里。收在塑胶盒中的药物也在同一个柜子。洗发精、肥皂、牙刷、刮胡刀、发胶等等,全都整理得有条不紊。我心想,草太是个很有秩序的大人。像这样展现一丝不苟个性的所有细节,都让我无限感伤。我借了一条毛巾擦干全身,拿了塑胶盒里的伤口用贴布贴在脚底。

我穿着内衣用吹风机吹干头发之后,从运动包里拿出制服。千果送我的衣服已经变得破破烂烂,因此我必须换一套衣服。我穿上白色衬衫及深绿色裙子,并穿上深蓝色的袜子。我把红色缎带紧紧绑在胸口。接着我用发圈把头发绑在后面,在很高的位置绑马尾。这时我才发现,我和离开九州那一天穿着同样的服装,绑着同样的发型,然而我身上有某样东西决定性地消失了──连结我和世界的某种类似重石的东西,已经完全不见。我感到很不可靠,就好像外表没变,体重却变成一半,彷佛身体被灌入空气撑大一般。我仍旧在生气。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单方面地硬塞给我,然后又毫不讲理地从我手中夺走。又来了?我心想,别把我当傻瓜!我想要对这世界的负责人、或是神明之类的存在怒吼。我瞪着映在洗手台上方的镜子中、自己有些变瘦的脸孔,小声地说:「别把我当傻瓜。」然而这个声音却因为想哭而颤抖,连自己听了都觉得窝囊。

离开房间之前,我迅速整理了一下散落在地上的书。我不知道书架的排列规则,因此把这些书在地上叠成膝盖左右的高度。接着我关上窗户与窗帘。

「草太,我要借用你的鞋子。」

我低声说完,穿上草太放在玄关的黑色工作靴。虽然尺寸太大,不过我紧紧绑起鞋带,把这双大鞋绑在自己的脚上。接着我锁上公寓的门,走向车站。

时间才早上刚过八点。

街上总算开始出现上班与上学的人潮。我混入默默走向车站的人群中,在脑中屈指数一、二、三……

第五天。

这是我认识草太以来,第五天的早上。

* * *

我原本打算先到东京车站,再从那里转乘新干线。如果是这样走的路线,我就不需要再看手机。

我沿着神田川沿岸的人行道走(昨天蚯蚓就是出现在这里的堤防沿岸),在十字路口转弯,穿过很大的桥,就到达御茶之水站。现在正值尖峰时刻,站前挤满了各年龄层的人。

「喂,你等一下!」

我正要爬上通往验票闸门的斜坡,就听到附近有人在喊。不过应该不是在叫我。这种地方不可能会有我认识的人。

「铃芽!」

「咦?」

我不禁回头。站前的接送区停了一台鲜红色的敞篷车,驾驶座的男人正在瞪我。

「……芹泽?」

这个男人昨天曾造访草太的住处,似乎是草太认识的人。他穿着黑色夹克,红色V领上衣的胸口挂着繁复的银色首饰。

「你怎么会──」

「你要去哪里?要去找草太吗?」

他打断我的问题,隔着圆眼镜以不悦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过以不悦的程度来说,现在的我也不会输给他。

「……我要去找门。」

我用他听不见的声音,在嘴巴里小声说。

「啊?」

「抱歉,我在赶时间。」

我转身背对他。

「喂,等等,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吗?」

他从我身后抓住我的手臂。

「哇,干什么?」

「你说你是草太的表妹,是骗人的吧?」

「跟你无关吧?放开我!」

「上车吧。」

他从车子探出身体,抓着我的手对我说。

「什么?」

经过的上班族纷纷注视我们。

「为什么我要──」

「你要去草太那里吧?不论那是哪里,我带你去吧。」

「你为什么要带我去?」

「关心朋友不行吗?」

他直视我的眼睛,用认真的声音说。「朋友」这个词让我突然感到混乱,草太当然会有朋友。如果朋友在重要的考试没有到场,我一定也会担心,可是如果不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啊,找到了!」

这时突然改从验票闸门的方向听见声音。咦,这个声音是──不会吧?

「环阿姨?」

「铃芽!」

环阿姨拨开验票闸门前方的人群,以冲锋陷阵的气势跑过来。我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环阿姨在蓝色夏季针织衫上围了淡粉红色围巾,肩上背着很大的托特包,一副成熟女性假日风格打扮,但张大的眼睛却布满血丝。

「你怎么会在这里?」

「哇啊~太好了~我找了你好久!」

环阿姨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说完,抱着我把我从芹泽扯开。

「不准你再接近这孩子!否则我要报警喔!」

「什么?」芹泽以惊讶的表情看我。

「她是谁?你妈?」

「这男人就是来我们家的那个人吗?铃芽,你被骗了!」

「什么?」我不禁跟芹泽异口同声地问。环阿姨似乎擅自做出某个结论,拉着我的手臂往验票闸门走。

「来,回家吧!」

「等、等一下,环阿姨。」

「快点!」

我停下脚步,甩开她的手。

「对不起,环阿姨,我还不能回去。」

我说完交互看着目瞪口呆的芹泽和红色敞篷车。只能这样了。我打开车门,迅速坐进芹泽旁边的位子。

「芹泽,请你开车吧。」

「啊?喔,好、好吧!」

芹泽似乎这才想到原本的目的,转动车钥匙。引擎发出夸张的声音。

「等、等一下,铃芽!」

环阿姨跑过来,眼中布满血丝。这个人搞不好真的会报警。

「芹泽,快点!」

「喂!铃芽!」

环阿姨抬起穿着宽裤的脚,踩在敞篷车的门上。

「哇?」芹泽瞪大眼睛。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

环阿姨越过车门,以跌落的气势把屁股放入副驾驶座。

「环阿姨,你在做什么?下车!」

「铃芽,你到底打算怎么样?这根本就是离家出走嘛!」

「我有传LINE给你呀!」

「可是你都对我已读不回!」

芹泽看我们大声斗嘴,便说「喂,冷静点」。经过的上班族纷纷皱起眉头,悄悄地在议论。

「大概是情敌在吵架吧。」「一定是三角关系。」「大概是男公关跟客人。」「好激烈的冲突场面。」

才不是!──我很想大声喊。就在这个时候──

「吵死了。」

从后座传来小孩子的声音。我们反射性地回头。

后座端坐着一只小猫──是大臣。他依旧一副瘦削憔悴的姿态,一双黄色大眼珠瞪着我。

「猫说话了?」

芹泽和环阿姨在我两边同时喊。

「啊?」我迅速装出笑脸。「猫怎么可能会说话?」

「这──」两人面面相觑,再度转向猫。

「……说得也对!」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没错没错,猫当然不会说话。嗯,没错,猫怎么可能会说话。两人各自喃喃自语。为了不让他们想得更多,我连忙操作方向盘旁边的导航系统。

「更重要的是──」

我输入地址,点了确定按钮。合成语音以突兀的开朗声音说「目的地设定完成」。

「芹泽,既然你要带我去,那就去这里吧。」

「什么──」芹泽凑向前看导航系统,惊讶地说,「这么远?」

「你不是说,不论去哪里都要带我去吗?」

「咦?这里不是……」

环阿姨也盯着萤幕感到惊讶。我通过两人之间到后座,在座椅上坐好。我不能让环阿姨报警,也不能回到九州。我不知道芹泽是什么样的人,不过既然他说要带我去,那就让他带我去吧。环阿姨如果不愿意让我一个人去,那就随便她跟来。大臣不知道在想什么,已经在座位边缘缩成一团。

不管怎样都可以。大家按照自己的意思行动就行了,跟我无关。我要去找我的后门。我一边系上安全带一边看着芹泽,很肯定地说:

「拜托,我一定要去那里。」

「真的假的……」

芹泽注视我的眼睛片刻,然后似乎放弃争辩,叹了一口气。他拉起手刹车,低声说:

「看样子今天是没办法回来了。」

* * *

车子从车站前方出发,在宽敞崭新的道路上行驶一阵子之后,通过收费站进入首都高速公路,加快速度。

没有人说任何话。

芹泽默默无言地握着方向盘,环阿姨不悦地瞪着街景,大臣在我旁边的座位缩起身体在睡觉。直接吹入敞篷车的风和强劲的加速度,把我的身体压在座位上。九月早晨的天空一片透明蔚蓝,风中带着湿气。

我缓缓地闭上眼睛。

每当汽车出入大楼的影子,我的眼睑内侧就会闪过蠕动的怪异图案。当我仔细盯着这些图案,我感觉到塞满脑中的各种情感的轮廓逐渐融化:愤怒变得模糊,焦虑变得模糊,寂寞变得模糊。在此同时,原本一直绷紧的全身肌肉逐渐流失力气。只有现在──我在逐渐融化的意识中想着──只有现在,我应该容许自己闭上眼睛,放松力量,让情感变得模糊;只有现在,暂时把一切交给不认识的某个人的驾驶,以及汽车的加速度吧。下次醒来时,我大概又得面对另一个现实,必须战斗。短短几个小时之后,我一定得面对另一项挑战。不过只有现在──

我想着想着,就如被拖入温暖的泥泞般睡着了。

你在找的东西是什么

我在后座睡着之后,过了一阵子,芹泽耐不住沉默开始播放音乐(这是我事后听说的描述)。他操作安置在方向盘旁边的手机,藏在两边车门中的大喇叭就开始播放鼓声与吉他的开朗前奏,接着爽朗的女主唱就开始歌唱。

『为了见他的妈妈~我现在独自搭上电车~(注11)』

这是几十年前的日本老歌。芹泽用握着方向盘的指尖敲着节奏,愉快地跟着唱。

『斜眼看着车窗外~接近傍晚的~街景和车流~』

「吵死了。」

环阿姨瞪着还不太清楚来历的年轻男人,喃喃地说。

「踏上旅途就要听这首歌曲吧?而且还有猫。」

「啊?」

「那只猫是铃芽的猫吗?」

他这么问,环阿姨也无法回答,只能不悦地说:

「我们家才没养猫。」

芹泽用一只手搜寻仪表版内,从皮夹中抽出一张卡片。

「我叫芹泽,是令嫒朋友的朋友──应该是。」

环阿姨用手指夹起递过来的卡片。这是学生证。照片中的芹泽一头刚睡醒乱翘的金发,戴着圆眼镜,一副想睡的样子。旁边写着芹泽朋也的姓名和出生年月日、隶属学系等。

「……教育学系?」

环阿姨皱起眉头。从这个男生轻佻的外表来看,未免太不相称了。

「嗯,因为我想当老师。」

芹泽简单地回答。

「……我姓岩户。」环阿姨把学生证还给他,简短地报上姓氏。

「俗话说,彼此相逢也是缘分。长途旅行中,就让我们好好相处吧。」

虽然不知有什么好笑,不过芹泽抬起嘴角这么说,然后突然换档。车子像激烈咳嗽般剧烈摇晃,边摇边增加速度,超越前方的轿车。

「……真是破烂的车子。」

「这是二手的,超级便宜!」芹泽喜孜孜地说,「正常价格不会低于一百万,不过在歌舞伎打工的学长特价卖给我。很帅吧?」

歌舞伎町(注12)?唉,算了──环阿姨叹了一口气。

「话说回来,你真的没关系吗?单程也要花七小时以上耶?」

「没关系。在找草太的不是只有令嫒。」

「铃芽不是我的女儿,是──」

环阿姨望着流动的路面,思索片刻之后开口:

「她是我外甥女,是我姊姊的小孩。我姊姊过世之后,由我收养她。这孩子原本就在单亲家庭长大。」

「啊?」

或许是因为突然谈起身世话题令芹泽感到困惑,他只是含糊地回应,不过环阿姨不介意地继续说下去。

「姊姊的死可以说是工作中的意外,反正就是很突然。我得到联络之后,匆匆忙忙地去找铃芽。那孩子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人。」

环阿姨没有看对方的脸,只是低着头说话。她一直想要对某个人说出来。不论是谁都好,她希望有人能够听她说。在前往东京的新干线上,当她瞪着窗外的景色,也一直回想起这件事,一直在思考。

「当时铃芽才四岁。我跟铃芽说,跟阿姨一起去九州好不好,她就点头。不过那天晚上,她突然不见了。她瞒着我去找妈妈,结果迷路了。那是三月还在下雪的寒冷日子。我在离开老家之后,在九州住了很久,所以很讶异三月竟然还这么冷。想到铃芽在这么寒冷的夜晚跑到外面,就担心得不得了。我在黑暗的街上找了好久。」

她至今仍旧能够清晰想起那天晚上的不安与恐惧。她一边大声呼唤「铃芽,铃芽」,一边走在泥泞的地面上,拿着手电筒照亮阴影处。光是想到万一发生什么事,她就几乎停止呼吸。那天晚上就好像漫长的恶梦。

「当我总算找到铃芽时,她蜷缩在积雪的原野上,抱着妈妈替她做的心爱的儿童椅。我看到她那副样子,就感到很心痛──」

环阿姨心痛地抱住我──幼小的铃芽,流着泪说「你来当我家的小孩哪」。她至今仍记得当时抱住的身体是多么娇小、多么冰冷。

汽车渡过架在荒川上的巨大的桥。远处的铁桥上,银色的火车正在平行前进。河边褐色的操场上,男女混合的足球队在踢球。环阿姨望着他们,望着好似被洒上光点的河面,眯起眼睛。十二年了──她喃喃地说。

「……没错,算一算也已经十二年了。我带她回九州之后,一直都是两个人住在一起。可是──」

环阿姨听到「咻」的声音转头,看到芹泽面无表情地在抽菸。

「──啊。」

芹泽发觉到环阿姨的视线,以平淡的口吻说:

「你讨厌菸味吗?」

环阿姨不禁苦笑。

「……反正这是你的车。」

没错,这个人是陌生人。自己不知道怎么了,竟然对他谈起这些话──环阿姨缓缓地恢复冷静思考。幸好他是这种个性的小伙子,不会特别在意环阿姨说什么,所以环阿姨也不用特别在意他的反应。彼此既没有期待,也不会失望。他们顶多只会相处一天而已。既然如此,像这样似乎对他人没什么兴趣的小伙子最合适了。环阿姨做出这样的结论之后,首度对芹泽产生类似好感的心情。芹泽津津有味地吐着烟,开口说:

「所以说,我们现在要去的就是铃芽的老家。虽然不太明白情况,不过草太也在那里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那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环阿姨说完,转头看后座。我还睡得很熟。

「你可以趁现在回东京吗?这样的话,这孩子应该也会放弃。」

「不行,我得收回草太欠我的两万圆。」

「什么?」环阿姨无奈地说,「你真像是讨债的。」

「哈哈。」芹泽彷佛受到称赞般笑了。算了,管他的──环阿姨斜眼看着他的笑脸心想,这个小伙子绝对不适合当老师。红色敞篷车越过县界,在绿意开始增加的风景中往北行驶。「让她来骂你~My Darling~」芹泽跟着音乐哼唱。

◆ ◆ ◆

我在摇晃的车上睡了很久。偶尔醒来,以浮出海面换气的心情茫然望着风景,然后又像潜入水里般继续熟睡。

每当我醒来,周围的风景都跟先前不同。有连锁店林立的郊区主要干道,有民宅零星分布的聚落,有沿途只有绿色植物的山间车道。不知从何时开始,路上遇到的车几乎都是大型卡车。卡车前方挂着类似背号的布,「环境省」、「清除土壤」、「污染土壤」等文字闪过我的眼前。我没有思考任何东西的意志与气力,只是让那些文字通过视网膜,然后又睡着。

不知第几次醒来的时候,汽车行驶在悠闲的小镇。道路是平滑没有凹凸的柏油路,道路旁边的白线和黄色中央线就好像刚涂上去般耀眼,但仔细看经过的屋子和商店,全都是弃屋,并且被绿色植物覆盖一半左右。斜斜地停在停车场的汽车、仍旧敞开的窗户、挂在门旁的午餐时间招牌等,看起来就好像把某人的生活暂停般,带着某种奇妙的中途感,在道路两旁静静地腐朽。在失去居民的小镇当中,只有道路维持得很漂亮,笔直延伸,路上则只有卡车来往。这幅景象就好像梦的延续,我在眺望一阵子之后,再度像沉入烂泥一般睡熟。

我惊醒过来,感觉到刚刚好像在摇晃。

那的确是和车子的震动不同的摇晃。我往旁边看,大臣也张开眼睛,环顾四周。

「刚刚是不是在摇?」

我问驾驶座的芹泽,他便悠闲地回答:

「喔,你终于起来啦?现在轮到阿姨在睡觉。」

我探头看前座,环阿姨深深靠在座椅上在打呼。

「你们两个看来都睡眠不足。」芹泽笑了笑。这时安置在方向盘旁边的手机发出小声的「哔」的声音。

「……真的耶,震度三。开车的时候都没有感觉。」

不久之后,我的手机也短暂地震动。我看到手机收到通知:一分钟前观测到震度三的摇晃。

「停车!」

「什么?」

车子停在路肩之后,我跳下车,环顾四周。道路两旁的草木生长茂密,像是要覆盖整片土地般。这里有「此地为返回困难区域,禁止进入」的告示牌和铁栅栏,栅栏内有一条被杂草埋没的小径,更远处有一座高出来的山丘。

「喂,等等,铃芽!」

芹泽在我背后喊,但我不理会他,穿过栅栏缝隙,冲上斜坡。

我站在山丘上回头,看到底下绿色的风景。民宅与电线杆彷佛屏住气息,零星地躲藏在树木之间。我全身微微冒汗,凝视这样的风景。

「没有出现……」我喃喃自语。这时从脚底传来地鸣。我立刻低头看地面,感觉到些微的摇晃,埋没在草中的小石子发出细微的「喀喀」声。我屏息注视,但摇晃逐渐平息。我抬起头,再度环顾周围的景象。

没有出现──我再度喃喃自语。

四周完全不见蚯蚓的身影,地鸣也已经消失了。

我心想,是草太在压制蚯蚓。他成为要石,封住蚯蚓。我想起在东京后门看到的那幅景象,想起黑色山丘与插在那里的椅子,内心就充满悲伤。那是绝对孤独的光景。

这时我忽然听见杂草摇晃的声音。

「……大臣。」

大臣似乎是跟着我来的,端坐在稍远的地方。他把浮现骨骼轮廓的背部朝向我,静静地俯视街景。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发出尖锐的声音。小猫仍背对着我。

「你为什么不说话?喂!」

没有反应。我把挂在制服衬衫里的关门师钥匙连同胸前的缎带一起握紧。

「即使不是关门师──」我已经不期待回答,小声地自言自语。

「任何人都能成为要石吗?」

「喂~」

我听到悠闲的声音抬起头,看到芹泽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爬上斜坡。

「铃芽,你怎么了?不要紧吗?」

他边走边抬头看我的脸,以没有太担心的口吻这样问。

我回答:「抱歉,没什么。我们得赶路才行──」

我说完开始走下斜坡,但芹泽却和我擦肩而过,继续爬上山丘。我不禁停下脚步,看着他的背影。芹泽站上山丘顶端,举起双臂,在头上交叉,深深吸了一口气。

「呼~身体好僵硬!应该已经来到一半了吧。」

他边说边取出口袋里的香菸盒,叼着其中一根,用打火机点火。他以冒着汗水的脸俯视街景,舒服地吸菸。

我放弃催促,和芹泽眺望同样的景象。我这才想到,在我睡了这么久的期间,芹泽一直在开车。我连这种事都没有发觉,实在是太欠缺从容的态度了。即使现在,我仍旧感到焦急。不过──

「风好舒服。这里比东京稍微凉一点吧?」

芹泽说。底下是一片绿色的田园景色。风吹拂着草地,使周遭充满了类似波浪声的声响。有几面屋顶反射中午的太阳耀眼的光线。一台卡车缓缓驶过,彷佛在风景当中画界线。在那后方,可以看到细细的蓝色海平线。杜鹃在某处叫着。芹泽似乎感到刺眼,眯起眼睛说:

「这一带原来这么漂亮。」

「什么?」

我凝视着这幅景象,忍不住喃喃地说。

「这里──漂亮?」

日记本中的白纸被黑色蜡笔涂满──眼前的风景让我联想到的,是这样的记忆。也因此,我纯粹地感到惊讶。漂亮?

「嗯?」

芹泽看着我。不行,我还是没办法保持从容的态度。

「对不起。」

我说完,开始走下斜坡。我在口中喃喃自语:我得赶快过去才行。大臣也默默无言地跟在我身后。背后传来芹泽一副无奈地开始走的脚步声。「喂,小猫。喂~」他在对大臣说话。

「这一家人感觉都抱着很深刻的问题。」

……我听得见。

我回头瞪他,看到他后方的积雨云闪了一下。不久之后,就听到低沉的雷声。我抬头看天空,成群乌云彷佛要逃离不祥的某样东西,以飞快的速度随风流动。

* * *

『你在找的东西是什么~是很难找到的东西吗~(注13)』

芹泽的手机播放的音乐,都是日本老歌。

这些歌大部分都是我没听过的,不过现在播放的这首歌曲感觉好像在哪里听过。芹泽似乎不介意板着脸继续沉默的我和环阿姨,照例愉快地哼唱着歌词。「在皮包里和抽屉里都找过了,但是都找不到──」

「啊,下雨了。」

前座的环阿姨忽然喃喃地说。

「真的假的!」

芹泽的声音中难得显露出感情。在敞篷车内抬头看,天空已经被灰色的云层覆盖,柏油路上的黑色斑点转眼间就增加。大颗的水滴也落在我的脸颊上。

「这下糟了……」芹泽以异乎寻常的悲哀口吻说。

「什么糟了?这台车应该有车顶吧?快点关上。」

「呃,这个嘛……我试试看。」

芹泽说完,按下排档杆旁边的按钮,我背后突然响起马达声。我回头看到后车厢打开,从那里出现折叠的车顶。我不禁用视线追随它移动。车顶像变形金刚般上下分离,下方的部分来到我的头上就停住了。

「哇啊……」

我不禁发出小孩子般的惊叹声。敞篷车实在是太神奇了。上方的部分缓缓向前滑动,盖住前座的上方。然而──

「喀!」车顶发出卡住的声音停下来。我坐的后座已经完全密闭,但前座的车顶还有三十公分左右的空隙。

「嗯?怎么搞的?」

环阿姨发出诧异的声音。雨势忽然增强,大雨哗啦哗啦地直击前座的芹泽和环阿姨。芹泽的夹克和环阿姨的夏季针织衫都被雨点打湿成黑色。「哈!」芹泽似乎感到可笑,发出笑声。

「还是没好,哈哈。」

「有什么好笑!」环阿姨发出尖叫。「喂,这下子怎么办?」

「别担心!马上就到下一个休息站了!」

芹泽边笑边操作导航系统,合成语音开朗地说:

『距离休息站还有四十公里左右。所需时间是三十五分钟。』

「还远得很哪!」

环阿姨大喊,闪电也好像在呼应她,一闪又一闪。雨下得越来越大。

唉,我无力地叹了一口气。果然还是应该自己一个人搭新干线的。不过现在已经太迟了。反正目的地已经没有多远。「前往梦中~前往梦中~你想不想要前往梦中~」汽车音响播放的歌声,听起来像预告未来的占卜师般充满自信。

左大臣登场

当我们总算到达沿海的休息站时,两人全身都已经湿透了,看起来就像半夜偷偷跑到游泳池、穿着衣服游泳的一对蠢情侣。他们说想要换衣服、擦干身体、用餐、上洗手间,要我也一起去,但我拒绝了。我完全没有心情在餐厅吃拉面,肚子也一点都不饿。我摇头,环阿姨便叹了一口气,跟芹泽并肩走入休息站的建筑中。我在停在停车场的车子后座抱着膝盖,凝视着被昏暗的海面吸入的雨水。大臣也依旧在我旁边蜷曲着身体,不发一语继续睡觉。

◆ ◆ ◆

正当我望着雨点的时候──

环阿姨进入洗手间,换上带来的另一套服装(白色背心与薰衣草色的开襟毛衣),面对镜子迅速补了脱落的妆。光是这样,她就觉得冷掉的心情稍微恢复了一些。接着她在餐厅点了「渔民的随兴定食」,坐在和芹泽不同桌独自用餐。这座休息站的建筑几年前才刚重建,因此还很新。餐厅的天花板很高,空间也相当宽敞。环阿姨用完餐后喝了热茶。从九州出发之后,这是她第一次松一口气。

虽然还有许多问题,不过总算见到了铃芽──环阿姨内心这么想。因为事情发展的关系,到头来要回老家一趟,而且也不知道据说在那里的那个叫草太的男人是谁,不过只要到老家见到那个男人,铃芽应该也可以满足了。这是恋爱吗?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话说回来,为什么现在才忽然想要回老家?

……也许这是铃芽确认自己身分的一种过程也说不定。环阿姨思索片刻,试着想像这样的可能性。不论怎么说,铃芽都还很年轻。在自我成长与建立人际关系的过程中,或许产生了确认自己根源的必要性。嗯,一定是这样。回到暌违许久的老家、整理心情之后,再度回到原本的生活──铃芽想做的,一定就是这种每个人都会经历的很普通的通过仪式。

环阿姨试着这样想。事实上她完全无法想像,也找不出任何迹象,不过这样想的话,她至少可以稍微感到安心。她想到自己大概后天开始可以再去上班,忽然决定打电话给阿稔。

『──什么?你们跟男公关在一起?』

阿稔听完环阿姨简单说明状况,在电话中大声问。

「没有啦,我没有说他真的是男公关,只是说感觉很像贫穷的男公关……没有没有,感觉应该不是骗人或被骗之类的情况。」

环阿姨把手机贴在耳朵上,瞥了一眼后方。芹泽坐在靠里面的餐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拉面。环阿姨心想,他点的大概是鱼翅拉面吧。环阿姨原本有点犹豫要点那个还是定食。

『可是这样太危险了!』阿稔说。他那里似乎是晴天,电话中传来黑尾鸥悠闲的叫声。环阿姨脑中浮现渔会办公室的旧窗框,还有窗外蓝色的海平线。

『只有两个没什么力气的女人,而且车内又是密闭空间!』

「也不算是密闭空间,是敞篷车──」

『敞……?』阿稔的声音不自然地拉高。

『敞篷车?那更不行!你们在宫城的哪里?休息站──大谷海岸──我知道了。请等一下──』

电话内传来敲键盘的声音。环阿姨想像到大个子、皮肤晒得黝黑、穿着T恤的阿稔──这辈子大概只开过小卡车和堆高机的他,为了自己拼命查资料的模样。

『那里的停车场现在刚好停了一台往东京的高速巴士,而且还有很多座位。我可以帮你们订位──』

「等、等一下!」

环阿姨连忙制止他,对他说明既然来到这里,就打算要回去老家一趟,这样铃芽一定也会心满意足。「你也知道,就像通过仪式一样。青春期的人都会经历这样的过程吧?」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好像听谁说过的理论,然而在说明的同时,她脑中某个角落却忽然想到,不对,一定完全不是这么回事。环阿姨在说话时,终于承认自己心中感觉到的不对劲,以及不祥的预感。事情的发展大概不会像她期待的那么简单。铃芽内心的想法、遇到的问题,一定远超过她的想像──虽然没有任何依据,但环阿姨凭本能如此确信。

「我后天就会回去,在那之前就麻烦你了。」她对阿稔说了自己都已经不相信的话,然后挂断电话。

◆ ◆ ◆

距离目的地开车还有一小时四十五分钟。

我强迫自己把视线从手机地图移开,深深吸入因为雨水与海风而潮湿的空气。快要到了,马上就要到了。我安抚自己急着想要向前的心情,缓缓地从胸腔吐出空气。

接着我点了地图的选单,显示轨迹纪录。我把地图缩小到可以在手机画面中显示日本列岛,上面以蓝线显示到这里经过的路线。从宫崎搭渡轮到爱媛,从爱媛搭车横跨四国到神户,再搭新干线到东京。接着沿着太平洋,经过千叶、茨城、福岛,目前所在地是宫城。几乎横跨整个列岛的这条线旁边,显示着1630公里的数字。我经历了这么遥远的距离,所以不要紧──我在心中鼓励自己。即使是常世,我一定也能前往。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脚下涌起不舒服的感觉,让我不禁抬起屁股。低沉的地鸣再度传来。

「啊!」

拿在手中的手机震动,以红字显示「紧急地震快报」的文字。我跪在座位上环顾四周。停在左右两边的车发出「嘎嘎」的声音上下摇动,积在停车场屋顶的雨水变成小小的瀑布猛烈地往下流。然而几秒之后,摇晃的幅度就好像改变主意般变小,不久之后手机变得沉默,脚底感觉到的气息不知何时也消失了,只有我的心跳仍旧相当剧烈。

「……草太。」

我握住衬衫内的钥匙,不禁喃喃自语。

「草太,草太。」

今后还要反覆多少次这样的情况?今后好几年、好几十年,每当地震发生,我就要想到孤独地在那座黑色山丘上的草太吗?即使草太能够忍受,我也绝对无法忍受。

「草太,草太……」

我以祈祷的心情拼命地想着,我快要到你那里了。我马上就会去救你。

「──铃芽!」

我听到建筑的方向传来的声音,抬起头看到环阿姨正沿着屋顶下方朝着我这里跑来。刚刚摇了一下吧?她边说边打开车门,坐进前座。她已经换成浅紫色的开襟毛衣,脸上稍微恢复了一点气色。

「真讨厌,一直发生地震……」

环阿姨以自言自语的口吻说完,用指尖整理被雨淋湿的浏海。我询问映在后照镜中的脸:

「芹泽呢?」

「他还在吃饭吧?你真的什么都不用吃吗?」

「嗯。」

「可是你从早上就没吃东西吧?」

「我肚子不饿。」

我听见环阿姨轻声叹了一口气。我们都没有说话。雨继续下着。虽然才刚过中午,但四周看起来就好像把亮度调到最低的手机画面,非常昏暗。

「……铃芽。」

环阿姨终于下定决心开口。

「我还是希望你能对我说清楚。」

「……什么事?」

「你为什么这么想去老家?」

「那扇门──」我反射性地说到这里,就无法说下去。「……对不起,我没办法说明清楚。」

「你怎么这样……」

原本从后照镜看着我的环阿姨从前座转身。我们在这几个小时以来首度直视彼此。

「你给人家带来这么大的困扰。」

「什么困扰──」我很想说,明明是你自己要跟来的,但还是没有说出来。我回避视线,小声地说:「反正告诉你,你也不会知道。」

我感觉到环阿姨好像倒抽一口气,接着听到粗暴的「砰!」的声音,她突然打开车门,下车从敞篷车外面抓住我的手臂。

「回去吧。这里有巴士。」

「什么?」

「你没办法说明清楚,脸色这么苍白,还故意什么都不吃!」

「放开我!」

我甩开被抓住的手。

「你才应该回去!我没有请你跟我一起来!」

「你不了解我有多担心吗?」

环阿姨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我反射性地喊:

「──就是这样才会让我感到沉重!」

环阿姨的眼睛突然张大。她咬住嘴唇,缓缓低下头,肩膀上下起伏。她深深吸入空气,彷佛周围的空气变得稀薄,然后吐出来。

「我已经──」环阿姨用沙哑的声音缓缓地说。

「好累……」

我瞪着环阿姨。她笔直地站在停车场屋顶下的阴影处,低声说:

「被迫领养你之后,我已经花了十年全心照顾你……我真像个傻瓜。」

咦?我感到诧异。被风吹来的雨滴接连打在我的脸颊上。

「毕竟是失去母亲的小孩,我当然也会在意。」

环阿姨忽然露出苦笑。在她背后的远处,是持续吸入雨点的黑暗的海。

「你来我家的时候,我才二十八岁,根本还很年轻。那是我一生当中最自由的时候。可是自从你来了之后,我就变得很忙,没有充裕的时间。我没办法邀人来家里,带着拖油瓶也不可能顺利找到结婚对象。像这样的人生,就算有姊姊的钱,也一点都不划算。」

环阿姨的身影忽然变得模糊。过了片刻,我才发现是因为泪水。我的眼中充满泪水。

「是──」我的声音变得沙哑。「是这样吗……?」

我低下头,发现大臣坐在门边,张大圆圆的眼睛,同样地注视着环阿姨。

「可是我──」

我并不想说这种话。

「我也不是自己想要跟你在一起的!」

我明明不想说,却喊出来。

「我没有拜托你带我去九州!是你自己提议,要我当你家的小孩!」

铃芽,你来当我家的小孩哪。在那个下雪的夜晚抱紧我的温度,我至今都还记得。

「我才不记得。」

环阿姨用冷笑的声音说。她交叉双臂,对我怒吼。

「你快点离开我家哪!」

环阿姨的嘴角在笑。

「把我的人生还给我!」

然而她的眼睛却在哭。不对──在这个瞬间,我想到「这不是环阿姨」。大臣在我旁边,发出「哈~」的威吓声。环阿姨──或者应该说是环阿姨的身体──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从双眼不断掉下眼泪,却只有嘴角露出笑容。

「你──」我忍不住问。「是谁?」

「左大臣。」

小孩子的声音这么说。

在环阿姨的身后,站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剪影。

那是比汽车还要大的──黑猫。在昏暗的光线之下,眼尾往上的大眼珠绽放着绿色的光芒。

「左大臣……?」

就在我小声重复的时候,大臣发出低沉的吼声跳下车,踢了踢停车场的地面,毫不犹豫地扑向那只巨大黑猫的脸。两只猫发出女人尖叫般的高音纠缠在一起。黑猫巨大的身躯倒下来,两只猫在地面打滚格斗。

「什么──?」

我脑中依旧一片混乱,呆呆地看着他们像是在打架的行为。这时直立在我面前的环阿姨的身体忽然摇晃了一下。就好像吊着娃娃的线突然断掉,她倒在地面上。

「呃,这、怎么了……环阿姨?」

环阿姨俯卧在地上没有动弹。我连忙从车上跳下来,蹲在她旁边。

「环阿姨!你怎么了?不要紧吗?」

我把手插入她的脖子后方,让她把头朝上,转动她的上半身。她的胸部上下起伏。她在呼吸。这时我忽然发现猫的尖叫声停止了,立刻抬起头。

「什么?」

我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原本像马一样大的黑猫,已经变成一半左右的大小。大臣被咬住脖子后面,在黑猫的脸下方左右摇晃,这幅景象简直就像母猫和小猫。黑猫缓缓地开始走向我──每走一步,身体就缩小一些,彷佛远近法则被打乱了一般。黑猫越接近我就变得越小,在经过我身旁跳入敞篷车时,已经变成跟大型犬差不多的大小。

「怎么──」

我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难道说黑猫先前巨大的身影是我眼睛的错觉,其实一开始就只是比较大只的猫吗?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上了车的两只猫。黑猫松开口中的大臣,两只猫便端坐在后座,同时抬起头看我。黑色的毛、绿色眼珠的大型猫,以及白色毛、黄色眼珠的瘦巴巴的小猫,外表虽然差很多,但注视我的眼睛给人的印象却非常相似。

「大臣和……左大臣?」

我不禁喃喃地说。不知为何我忽然想到,两只猫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他们的眼睛虽然看着我,但视线却穿透我,在注视另一边的世界。

「铃芽……?」

环阿姨在我的手臂中发出沙哑的声音。

「环阿姨!」

她以有些朦胧的眼神抬头看我。

「我为什么……」

「环阿姨,你不要紧吗?」

她的脸上突然恢复生气。

「啊,那个,我……」环阿姨快速说话并站起来。

「抱歉,我过去一下!」

她说完快步跑向建筑。我一时无法使上力气,仍旧跪在地面,目送她的背影。当环阿姨的身影消失在自动门内,我缓缓回头看车内。座位上的黑白两只猫贴在一起蜷曲身体,一副完成任务的态度,喉咙咕噜咕噜响,似乎打算要睡觉。

雨势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转弱了。

◆ ◆ ◆

「芹泽!」

从背后被呼唤时,芹泽正一手拿着霜淇淋,看着夹娃娃机的赠品。都来到这种地方了,就买些具有当地特色的礼物回去当纪念吧──正当他茫然地这么想时,就听到迫切的声音呼唤自己的名字。

「什么事?」

他回头,看到站在自己眼前的是哭花妆容的环阿姨。饶了我吧──芹泽反射性地想。

「我好像有点奇怪……」

「啊?」

「我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环阿姨边说边用双手遮住脸。

喂喂喂──芹泽在内心想。环阿姨开始发出声音哭泣。

「等、等一下……」

芹泽连忙走近她。「呜哇啊啊啊!」环阿姨发出小孩子般的哭声。餐厅和特产店的店员和客人纷纷看着他们。饶了我吧──芹泽内心又这么想,然后小声地问:

「你、你怎么了?」

环阿姨没有回答,只是不断地抽噎。

「呃,你不要紧吗?不要在这种地方哭──」

芹泽弯下腰想要看环阿姨的脸。

「啊!」

他手中的霜淇淋只有冰淇淋的部分掉到地上。饶了我吧──他心里再度想,他才舔两口而已。他俯视着短发的小小的头和颤抖的瘦小肩膀,心里想:为什么我要在陌生的乡下休息站,面对一个大概比我大将近二十岁的陌生女人哭泣?

「呜哇啊啊~呜、呜、呜哇啊啊~」

此刻芹泽也只能无奈地把手放在环阿姨肩上,温柔地轻轻拍打。环阿姨哭得更大声了。周围的人彷佛在回避陷阱般,与两人保持一段距离绕过他们。芹泽忍住很想发出来的叹息,仰望天花板,口中喃喃地说「问题太深刻了」。为了避免环阿姨哭得更大声,芹泽尽量压低声音,避免被她听到。

希望你做的事

『不要再吵架~阻止那两人,不要再为我争斗~(注14)』

芹泽播放与气氛格格不入的昭和歌曲。我当然也发觉到,这大概是他传递给我们的讯息。

「吵死了!」

然而坐在前座的环阿姨却冷冷地说。我也有同感。吵死了,多管闲事。

「什么?我是配合乘客选歌的耶!」

芹泽一副非常遗憾的口吻,边开车边回应。离开休息站之后,红色敞篷车行驶在防潮堤与田地之间悠闲的乡村道路,几乎没有其他车辆或行人。「对不起~都是我不好~玩弄两人的心~」芹泽哼着我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的怀旧老歌,过了一阵子瞥了我一眼说:

「铃芽,天气好的时候,坐在这台车上很舒服吧?」

我没有理会他,咬了双手拿的特大奶油三明治。在那之后,我忽然肚子很饿,便在休息站买了这个三明治和盒装牛奶。我把柔软的面包塞满嘴巴,和牛奶一起吞进肚里。咕噜。甜甜的面包非常美味,吃下去彷佛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感到喜悦。环阿姨似乎感到很尴尬,在那之后就没有跟我说话。不过在那之后──彼此在停车场怒吼之后,我觉得好像有某样东西稍微改变了。行驶在雨后清爽空气中的敞篷车,的确非常舒服。天空和云就好像换掉了旧的画框,看起来格外鲜明。空气似乎比以前含有更多氧气,呼吸好像也变得轻松了。

「气氛好沉重。」

芹泽默默地交互看着我们,露出苦笑说。

「喂,那是新来的吗?」

他边说边瞥了一眼后照镜。占据后座半边座位的大黑猫喉咙发出咕噜声,舔着小白猫的毛。

「没想到会增加一只……不过这只猫也真大。」

芹泽似乎感到很有趣。

「啊,彩虹!这是好征兆!」

我望向天空,的确看到前方的天空出现大彩虹。我内心赞叹,但没有说出口。环阿姨也什么都没说。

「……大家都没有反应。」

芹泽似乎并不感到太介意地这么说,然后叼了香菸,用一只手点火。

「铃芽,猫这种动物──」他一边吐出烟,一边用悠闲的口吻说。

「应该不会毫无理由地跟来吧?又不是狗。」

也许不会。不过相较于猫的天性,我此刻比较在意的是,在这种状况仍旧能够独自继续讲话的芹泽,心智到底有多强韧。从东京出发已经过了八小时以上,我和环阿姨在他开车时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面向前方,继续说:

「那只白猫和黑猫,该不会是有什么事一定要请你帮忙吧?」

「没错。」

小孩子的声音回答。

「咦?」

所有人都注视着我旁边的黑猫。黑猫──左大臣──抬起头,一双绿色的眼睛注视着芹泽。接着这双眼睛缓缓地转向我,眼中具有明确的智慧。

「必须借由人类的手恢复原状。」

「看吧!」芹泽和环阿姨以惊讶的表情异口同声地喊。

「猫说话了?」

就在这个时候,在超出中央线的敞篷车前方,有一台卡车逼近。卡车司机惊讶地按起喇叭。

「哇啊啊!」

所有人都发出尖叫。芹泽把方向盘用力往左边转。卡车发出急刹车的声音,在千钧一发之际擦过敞篷车侧面。我们的车旋转了一圈,随着「喀!」的声音,保险杆压在堤防边缘停下来。

幸好没事──我才刚这么想,车子的前轮便开始缓缓越过堤防上的杂草。

「咦?」

汽车缓缓地继续前进,沿着堤防倾斜。

「喂喂喂──」

芹泽连忙换档,踩下油门想要倒车,但车身却更加前倾,后轮从地面浮起来。

「不会把,等等……!」

车子已经完全离开道路,沿着杂草覆盖的三公尺左右的陡坡缓慢地滑落。轮胎拼命地想要倒车,徒劳无功地在草上摩擦,然而汽车却持续往下。随着沉重的撞击声,车子前方撞到地面。「砰!」驾驶座与副驾驶座的安全气囊发出盛大的空气声膨胀。坐在前方的两人呆呆地看着这幅景象。接着又从我背后传来「嗡~」的马达声。我回头看到后车厢打开,折叠起来的车顶冒出来。车顶边滑动边分离为两片,然后「砰」一声完全遮蔽了我们的上方。

「啊,恢复正常了。」

芹泽以恍惚的声音这样说,然后小心地打开门。门受到重力吸引,脱离芹泽的手,完全打开之后又稍微弹回一次,然后发出「啪」的声音从车身掉落到地面。侧后视镜破裂的声音,清脆地在悠闲的田园中响起。

「──不会吧?」

芹泽以平淡的声音喃喃自语。

就这样,载着我们从东京行驶六百公里的芹泽的爱车,在抵达目的地之前就沉默了。在很近的某处,野鸟愉快地发出「哔~哔~」的叫声。

* * *

当我朝着驶来的汽车竖起大拇指,拼命地尝试搭便车时──在斜坡下方田地旁边的草地上,两名大人依旧呆呆地看着以四十度的角度靠在斜面上的车子。

「真的好危险……等等!」

环阿姨总算把视线从车子移开,压低声音对芹泽说:

「刚刚那只猫真的说话了吧?」

听到这句话,原本在环阿姨旁边悲伤地看着自己爱车的芹泽也恢复清醒,压低声音对环阿姨说:

「的确在说话没错吧?不是我幻听!」

「真的在说话!甚至一开始,那只小猫也在说话!那只猫在车站前面时说了『吵死了』!」

「没错!那只猫果然也有说话!那是怎么回事?灵异现象?」

「怎么可能──」

另一方面,我想搭便车的计画看来并不容易实现。斜坡上的道路很窄,只能勉强容得下两台汽车会车,周围则是蓄水的水田。沿着道路只有等间隔排列到无穷远的电线杆。在这样的风景当中,等了十分钟好不容易遇到的休旅车丝毫不理会挥手的我,完全不减速就通过我面前。驾驶座上戴着工作帽的欧吉桑看到我,明显皱起眉头,不知是因为我的态度太急迫,还是因为旁边的黑猫太巨大而感到惊讶,或者两者皆是。总之,下次我决定要以满面笑容挥手。不过又经过五分钟以上,都没有下一台车经过。我朝着斜坡下方大声喊:

「芹泽~剩下十公里左右的距离吧?」

我不能继续卡在这种地方。芹泽把上半身探入车门脱落的车身里,操作导航系统,然后对我喊:

「距离目的地还有二十公里!还有点远。」

「我要跑过去!芹泽,环阿姨,谢谢你们陪我到这里!」

我喊完就开始奔跑。我听见背后传来两人惊讶的声音,不过这段距离并不是不能用跑的。黑猫也叼着大臣跟着我。虽然连他们的身分和目的都不知道,不过对于随时在我身边的这两只猫,我现在开始觉得有点可靠了。

◆ ◆ ◆

「什么?用跑的?不会吧?」

另一方面,两个大人目瞪口呆,眺望着我离去的背影。环阿姨后来告诉我,当她看到我头也不回地跑向前方,立刻就下定决心。她跳起来环顾四周,发现一台被杂草埋没的脚踏车,便跑过去。

「咦?你怎么了?」

环阿姨没有回覆芹泽,把脚踏车从杂草中拉出来,用双手扶起生锈的车身。这是一台前方有篮子的黄色脚踏车,没有上锁,而且很神奇地轮胎还有气。

「芹泽,我也要去!」

环阿姨说完,双手握住把手,推着脚踏车跑上斜坡。

「什么?」

「谢谢你送我们到这里!」

环阿姨说完来到道路上,跨上脚踏车。

「呃,等等。」

「你搞不好可以成为很好的老师!」

环阿姨说完,踩下脚踏车的踏板。

「喂!等等,等等──」

芹泽也连忙爬到道路上,却只看到已经跑得很远的我和猫,以及骑着脚踏车追我们的环阿姨的背影。不久之后,道路绕过弯道,所有人和猫的身影都消失在树木后方了。

「……那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芹泽双手扠腰,呆呆地喃喃自语。他回头,看到以他来说算是花费钜资购买、并且非常珍惜的红色BMW,从堤防下方同情地仰望着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对着爱车重复一次。他开了八小时的车,为了设法缓和车内气氛,特地一直播放环阿姨那个世代应该会喜欢的曲子,结果突然失去车子,最后还被她们丢下自己一人。那一对似乎隐藏深刻秘密的阿姨和外甥女,头也不回、很干脆地离开了。

他忽然从肚子里涌起笑意。「哈哈。」他笑了两声,感到更加愉快。

「哈哈哈哈……!」

太爽快了。芹泽大笑一阵子之后,抬头仰望天空,把绿色植物的气息深深吸入肺里。接着他老实说出心中涌起的念头。

「真羡慕草太那家伙!」

我大概完成了某项任务──虽然没有明确的理由,但芹泽不知为何这么想。草太的事,交给铃芽应该就没问题了。而铃芽有那位感情过剩的阿姨和两只怪猫跟着,嗯,应该也没问题。我也差不多该回到自己的人生了──而且刚刚还得到认证,搞不好可以成为好老师。

芹泽从口袋取出压扁的香菸,叼在嘴里点火。过去他并不觉得香菸特别美味,但是在此刻,菸味却将前所未有的某种悠然自得的成就感传送到他的全身。

◆ ◆ ◆

「上来吧。」环阿姨对我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就没有再开口,只是继续骑脚踏车。

狭窄的道路两旁是长得很高的一整片芒草,只有电线杆像是在为我们指引道路般,一路不间断地延续下去。处处都听得到暮蝉宛若在包围我们般鸣叫。九月的太阳不知何时已经落得很低,从左侧笔直地照射世界。

在我眼前骑脚踏车的环阿姨的背影,感觉比我记忆中娇小了些。白色背心因为汗水而贴在肌肤上。从她的脖子不断流下珠子般的汗水。

「……环阿姨?」

我小声呼唤她。我感到不可思议,她为什么会这么拼命。

「──不用说了。」

环阿姨气喘吁吁地低声回话。

「咦?」

「简单地说,你就是想要去找你心爱的人吧?」

「什……什么?」

「虽然有很多细节我完全不了解,不过简单地说,你恋爱了吧?」

「这、才不是、恋、恋爱!」

我听到完全没有预期的说法,朝着环阿姨的脖子怒吼。「呵呵。」环阿姨发出愉快的笑声。这个人果然完全不了解。我连耳朵都在发烫。

「铃芽,这些猫是……?」

环阿姨以顺带提起的语气问我。黑猫硬是把自己的身体挤进脚踏车前方的篮子里坐着,大臣则紧紧夹在黑猫前脚和篮子的缝隙之间。

「啊──」

我现在才想到,这两只都已经被看到在说话了。

「呃──好像是某种神明。」

我想起草太说过的话,补充一句「反覆无常的神明」。

「反覆无常的神明?那是什么?」

环阿姨说完笑出来。「哈哈哈!」她很爽快地大声笑了一阵子。我心想,的确很好笑,自己也嘻嘻笑了。我感觉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笑了。我忽然想到,搞不好就是为了让我们一起笑,左大臣才会出现在那个场面吧。环阿姨和我摇晃的上半身,在右侧的地面上形成浓厚而拉长的影子。

「我得告诉你,」环阿姨朝着前方突然说。

「我在停车场说的那些话──」

我看着环阿姨。汗湿的短发随风摇曳。我首度发现其中掺杂了几根白发。

「我的确曾经在心里想过……不过并不是只有那些。」

「嗯。」我回答。我知道。

「完全不是只有那些。」

我吐出气息,稍稍笑了。

「……我也要说抱歉,环阿姨。」

我说完把手放在环阿姨汗湿的肩上,把脸颊贴在她的脖子。我闻到环阿姨的味道。那是像太阳一样、总是让我感到安心的味道,是我最喜欢的环阿姨的味道。

「──这是暌违十二年的返乡吧。」

环阿姨说。我无声地点头。在遥远的前方,开始出现防潮堤灰色的壁面。

故乡

「妈妈~我回来了!」

在外面尽情玩够之后,我会一边大声呼唤母亲,一边跑上通往家里的这道短斜坡。暌违十二年,站在同样的地点,我突然想起这件事。当时母亲常常为我准备甜点,像是蕃薯蛋糕、肉桂砂糖口味的炸面包、洒了黄豆粉的豆腐麻糬等等。家里的隔间、点心柔和的甜味、还有我呼唤母亲的声音,有很长的时间都被我完全忘记,但是在这个瞬间,这些记忆却以令我惶恐的鲜明度,从脑袋深处涌起。当时居住的两层楼屋子,至今仍历历在目。在那栋屋子里──

「妈妈,我回来了。」

我轻声地说,像是要把这样的记忆悄悄推回去。

我伸出一只手推开生锈的小铁门,踏入家里的院子。

这里是被草埋没的废墟。屋子只留下低矮的水泥地基部分,被色彩缤纷的植物埋没。不只是我家,周遭一带都是如此。这个区域曾经有好几栋住宅林立,现在却已经成为一片废墟。当时明明存在的小树林,如今也失去踪影,放眼望去只剩下荒地。在这里的一切,都被十二年前的海啸带走了。此刻在距离两百公尺左右的地方,有一道巨大的防潮堤俯瞰着这片荒野。即将下沉的夕阳,将所有景物染成淡红色。

在我四岁的时候,发生了很大的地震。

那场地震真的很大,撼动了整个日本东半部。

地震发生时,我在幼稚园,妈妈则在医院上班。我被幼稚园的老师带到附近的小学避难,结果好像在那里住了十天左右。因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几乎都已经忘记,只依稀记得当时每天都很冷,防灾无线电一直响着警笛声,接下来的几天吃的都是饭团、面包和泡面的反覆。还有,其他小孩都有爸爸妈妈来接,只有我妈妈一直都没有来。我从来不会因为自己没有父亲而感到寂寞(我们一开始就是单亲家庭),不过只有这时候,打心底羡慕拥有双亲的小孩。我还记得,因为太过寂寞与不安,我在避难所的时候不只是心里,连全身都一直感到疼痛。

然后有一天,妈妈的妹妹环阿姨突然出现,从九州来领养我。

直到最后,妈妈都没有回来。

家里后院的小水井现在也还留下来。

当时这口井盖上了木盖,上面放着小孩子没办法移动的重石。幼时的我常常从盖子的缝隙把小石头丢下去,数到听见水声。当时井里还有水。

现在这口井的开口已经被土埋没,上面长满了杂草。

我用生锈的小铲子挖掘水井旁边。环阿姨坐在从杂草探出头的水泥地基上,默默地望着我的举动。她一定很在意我在做什么,但是大概决定不要过问。两只猫也静静地坐在环阿姨的脚边。

「铿!」铲子前端撞到坚硬的东西。

「……找到了!」

我不禁发出声音。我用铲子扩大洞穴外围,把手伸入土中,拿起我在找的东西。

这是饼干罐。盖子中央以稚嫩的大字写着「铃芽的宝物」。我拍掉罐子上的泥土,把它放在地基上,打开盖子。有一瞬间,我感觉好像闻到还很新的榻榻米气味。这是当年家里的气味。

「日记?」

环阿姨从一旁凑过来看并问我。我回答「嗯」。

罐子里放的是我的图画日记。另外还装了当时流行的鸡蛋型小电玩、用珠子做的饰品,以及喜欢的折纸。这些都宛如上星期才埋起来的,完全没有变旧。塑胶保持光滑的质地,折纸好像刚染色般鲜艳,这些是我当时随时放在背包里带着走的东西。跟环阿姨去九州之前,我独自来到这个地方,在水井旁边把它们连罐子一起埋起来。我依稀记得这件事。确认日记的内容,也是我来到这里的目的之一。

「我不太记得当时的事了──」

我边翻日记边说。用蜡笔写的拙劣字迹和色彩缤纷的图案,彷佛要从每一页跳出来般鲜活。三月三日。我跟妈妈一起庆祝女儿节。三月四日。我跟妈妈去卡拉OK大赛。三月五日。我跟妈妈坐车去大卖场玩。

「我记得曾经不小心迷路走进门里。这本日记上应该有写──」

我继续翻页。

三月九日。妈妈帮我剪头发。铃芽变可爱了。

三月十日。今天是妈妈三十四岁的生日。妈妈生日快乐!你要活到一百岁!

我翻页。

「啊!」

三月十一日。

纸张被涂成黑色。蜡笔的油彷佛刚涂过般带着光泽。我想起冻僵的手、握得很紧的黑色蜡笔、涂遍白色纸张时铺在底下的纸箱粗糙而不舒服的触感。当时指尖的触感、内心快要爆发的情感,此刻鲜明地唤回我心中;长时间冰封的记忆有如被解冻而涌出来。我已经无法阻挡它了。

我翻到下一页。被涂成全黑。

翻到下一页。全黑。

翻到下一页。黑色。

我住在避难所时,每天都到处寻找妈妈。直到天黑,我都独自走在遍地瓦砾的街上。不论到哪里、不论问谁,都无从得知妈妈的去处。大家只是对我说,对不起,对不起,铃芽对不起。我每天都想要在日记本上写下「今天终于见到妈妈了」,但是却无法如愿;因为想要当作没发生这件事,每晚都把日记本涂成黑色。我很仔细地、拼命地用黑色蜡笔涂,不让纸张留下白色的部分。

翻到下一页。黑色。

翻到下一页。黑色。

黑色,黑色,黑色。

我翻到下一页。

「啊……!」

我不禁吐出气息。累积在眼角的泪水扑簌簌地落在日记上。

这一页画着色彩鲜艳的图画。

画中有一扇门。门内画着星空。

在旁边的页面上,画着站在草原上的两人,一个是幼小的女孩,另一个则是穿着白色连身裙、长发的大人。两人都面带笑容。

「──那不是梦……」

我用指尖轻轻触摸那两人。隆起的蜡笔颜料微微沾到指尖,感觉就好像直接接触到过去。那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我从后门误入常世,在那里见到了母亲。我能够进入的后门,就在这块土地上。

「对了,那一天有月亮!月亮挂在那座电波塔上!」

后门的图案旁边的风景,画着月亮和细细的类似塔的东西。我抬起头环顾四周。

在逐渐天黑的荒野更远处,我看到了那座电波塔。彷佛在昏暗的风景中竖立一根火柴棒般,那座电波塔至今仍旧笔直地矗立着。

我朝着那里跑过去。

「等、等一下,铃芽!」

环阿姨连忙喊。

「怎么回事?你要找这扇门吗?十二年前的瓦砾,早就不见了吧?」

困惑的声音在我背后越来越远。

我在逐渐变暗的荒地上,朝着电波塔直线奔跑。一旁的左大臣就像我的影子,跟着我一起跑。在长得很高的杂草当中,偶尔会有水泥地,有短阶梯,有放置轮胎和木材等废弃物的瓦砾。我跑到可以让电波塔占据整个视野那么近,然后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在哪里……?」

我气喘吁吁地凝神注视,看到在电波塔的左上方,刚好和那天同样地挂着黄色的满月。应该就在这附近。

「铃芽~」

我忽然听见稚嫩的声音,转头一看,在稍远的阴影处,有一只小猫的剪影。

「大臣……」

我跑过去,大臣却像是要逃跑般无言地开始奔跑。

「咦……你为什么要跑?」

我追在后面,穿过留下水泥根基、类似门口的地方。这时大臣停下来,仰望着我。

被藤蔓覆盖的一块板子靠着低矮的石墙,横放在地上。

「这是──」

我跪在草地上,把眼睛凑近板子。这是一扇门。我急忙用双手拔掉覆盖在表面的藤蔓。覆盖在门板上的根部强韧而坚硬,必须使尽力气否则很难扯断。尖锐的叶子和茎使我的手掌微微渗血,不过并没有很痛。我非常专注地扯下藤蔓,然后双手抱起露出来的门板,把它靠在石墙上直立。

这是每一户人家都有的那种很普通的木门。门板以铰链装在ㄈ字形的木框内。表面的贴皮已经剥落,在腰部的高度有生锈的金属门把。没错,就是这扇门。这扇门就是幼时的我打开过的,我的后门。

「大臣,你该不会──」某个想法突然敲中我的头。

「你不是在打开后门,而是带我去有后门的地方吗?」

瘦削的脸上一双黄色大眼珠凝视着我。

「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是……?」

我心中自然涌起某种情感,便老实说出口:

「谢谢你,大臣!」

大臣露出惊讶的表情──接着转眼间,过瘦的身体变得丰盈,垂下的耳朵和尾巴高兴地竖起来。

「走吧,铃芽!」

大臣恢复像大福饼一样圆圆的小猫模样,兴奋地对我说。

「嗯!」

我握住门把,打开门。我彷佛打开了气闸舱,一阵强风吹拂在我的身上。打开的门内,是闪闪发光的满天星空。

「哇啊啊……」

我不禁发出赞叹的声音。一再出现在梦中的星空,此刻就在我的眼前。不只能够看见,风中还带有怀念的气味,光线彷佛可以触摸般具有真实感。我可以进去──我内心产生奇妙的确信。这是为我打开的后门。左大臣不知何时过来的,也和大臣一起并肩站在我旁边。

「铃芽!」

这时从后面传来声音。我回头,看到环阿姨正跑向我。我大声喊:

「环阿姨,我要过去了!」

「什么?你要去哪里?」

「去我的心上人那里!」

我说完跳入门内,两只猫也跟着我。我感觉彷佛被棱镜环绕般,色彩缤纷的耀眼光线包围着我。

◆ ◆ ◆

根据环阿姨的说法,她看到我的剪影消失在门框内。

应该是看错什么了──她心里这么想,跑到门前,却没有看到任何身影;没有她外甥女的身影,也没有猫的身影。那里是无风而静谧的草原,只有靠在石墙上的门板彷佛被来自看不见的世界的风吹拂,发出嘎嘎声在摇晃。

「铃芽……」

环阿姨以沙哑的声音喃喃自语。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现象。她感到脑筋一片混乱。之前她也曾有过不祥的预感,觉得或许不只是去老家这么单纯,但这个状况却远远超出她的理解范围。

姊姊──环阿姨看着没有连结到任何地方的门,在内心祈祷。

如果你在那里,拜托,请你守护铃芽。

不久之后,门停止摇晃。虫子彷佛要为秋天做准备般,悄悄地开始鸣叫。

注11:此为荒井由实(松任谷由实)于一九七五年发行的〈ルージュの伝言(口红的留言)〉,后来曾作为吉卜力电影《魔女宅急便》的片头曲,因此芹泽才会把这首歌和旅途及猫扯上关系。

注12:歌舞伎町是新宿地名,有许多声色场所聚集。

注13:这首曲子是井上阳水于一九七三年推出的〈梦の中へ(前往梦中)〉,曾被多次翻唱,也曾出现在广告、电视剧中。

注14:这首曲子是河合奈保子于一九八二年推出的单曲〈けんかをやめて(不要吵架)〉,由竹内玛莉亚(竹内まりや)作词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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