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秘密立储:雍正朝的后夺嫡时代 03

六阿哥弘曕:哥哥养大的纨绔弟弟

雍正帝的皇六子爱新觉罗·弘曕,这可能是一个我们比较陌生的人物。目前关于老六弘曕的影视剧也不多,纵使有涉及的,描绘的也只是小时候的弘曕,或可爱,或童真。但在真实历史上的老六弘曕,其实是一个品行极其过分的皇二代。他的一生,堪称放浪形骸。

一、长兄带大的弟弟

弘曕出生于雍正十一年(1733),在他3岁时,父亲雍正皇帝驾崩;25岁的四哥弘历继位,成了乾隆皇帝。长兄如父,于是乾隆就此承担起了抚养小弘曕的责任。考虑到弟弟从小就没了父亲,乾隆对弘曕也格外关爱。首先,乾隆对他的称呼就很亲昵,因为小弘曕是在圆明园长大的,所以被乾隆直接叫作“圆明园阿哥”。其次,小弘曕的生母谦嫔刘氏位分不高,乾隆就把刘氏从谦嫔升为了皇考谦妃。接着又将小弘曕交给了自己的母亲——皇太后钮祜禄氏亲自抚养。

按说这已经算是遥遥领先于其他人的起点了,但这还不够。乾隆三年(1738),在小弘曕6岁时,辅政大臣果亲王允礼去世了,且无后,绝嗣了。当时老十六允禄就提议,让6岁的小弘曕去给老十七续香火:

(果亲王允礼)无子,庄亲王允禄等请以世宗第六子弘曕为之后。(《清史稿·列传七·果毅亲王允礼》)

老十六的提议绝对是出于好心,因为老十七当了这么多年亲王,在雍正朝又极为受宠,家产那是相当丰厚的,反正也当不了皇上了,不如就让小弘曕去老十七家捡现成的吧。

乾隆更是一拍大腿,好,就这么办。不但让小弘曕直接继承了老十七的家产,甚至连老十七“果亲王”的爵位,都原封不动地给了小弘曕,等于小弘曕6岁就当了亲王。但乾隆的赏赐,到此还没有结束。

乾隆八年(1743),小弘曕11岁,乾隆带着弟弟去了热河的狮子园。那是他们的父亲胤禛做皇子时所住过的地方。而雍正登基后,因为工作太忙,13年间也没再来过狮子园。如今,狮子园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了。这地方弘曕虽没住过,但承载了乾隆很多童年的记忆,于是乾隆感慨万千,忍不住作诗一首:

梧荫惟添密,蛩音更助愁。

趋庭空有忆,视膳竟无由。

院子里的树,长高了,角落里的蟋蟀声依然熟悉。尽管在这院子里仍保有儿时的回忆,但朕想再侍奉父亲吃一顿饭时,他已经不在了。“章总”感慨完之后便一挥手,把整座狮子园都赏给了弘曕。六弟你记住,这是我们父亲生前住过的地方。

光在热河有园子还不行。乾隆十一年(1746),弘曕14岁时,乾隆又张罗着在京城给小弘曕分新房子、盖新宅子。甚至在小弘曕临出宫前,乾隆还专门从内务府找了一对老夫妻,吩咐他们提前去照应一下:

查派内府年老结发夫妇,于王出府日,预行前往,俟王至府迎出引入,预备饽饽桌十张,饭桌十张,赏赐往送人员。

接着在弘曕16岁时,乾隆亲自主持婚事,安排小弘曕迎娶了监察御史范鸿宾的女儿范佳氏;弘曕18岁时,乾隆又安排他去管理武英殿和御书处;弘曕21岁时,加封正白旗蒙古都统。乾隆也许后来对不起过很多人,但他对自己这个小弟弟,那真是恩赏有加了。

那弘曕又是怎么报答乾隆的呢?

二、目无法度的亲王

弘曕从小就相当有钱,但令人不解的是,他仍然异常贪财,而且最让人无法理解的是,他喜欢钱,但他不花钱,钱就摆在家里看着。

居家尚节俭,俸饷之积,至充栋宇。

钱堆得满屋子都是。如果弘曕仅仅是个守财奴也就罢了,但他却换着花样四处敛财,目无法度,相当过分。弘曕曾看中一块地,想用来开煤窑,可这地不是他的,弘曕居然直接派人把老百姓的地给抢了:

(果亲王弘曕)开设煤窑,占夺民产。(《清高宗实录》卷六八六,乾隆二十八年五月十三日)

而乾隆在听说弘曕私开煤窑、侵占民田的事之后,只说道:

以年幼无知,不忍遽治其罪,曲加训饬。(《清高宗实录》卷六八六,乾隆二十八年五月十三日)

简单教训两句就完事了。合着您的皇弟年幼无知,老百姓的地就活该被抢吗?此事最后毫无波澜,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就导致乾隆越是不管,弘曕就越是蹬鼻子上脸,觉得自己干啥都行。有一回,乾隆安排弘曕去沈阳盛京送玉牒,弘曕居然直接当场拒绝了。史书记载:

(弘曕)谩奏先赴行围等候。(《清高宗实录》卷六八六,乾隆二十八年五月十三日)

送玉牒着什么急啊?臣弟准备先去打个猎。如此荒唐行径,真不知弘曕目无法度的底气到底是什么。难不成就因为雍正走得早,你哥哥就得一直照顾你?关键你四哥乾隆是什么人,你自己心里没数吗?还是说乾隆之前对你的种种恩宠让你产生了某种不切实际的错觉?

但可能也的确不能完全怪弘曕放肆,因为哪怕就这样抗旨不遵,乾隆也只是训斥几句,并没有严加处罚。直到乾隆二十七年(1762),时任两淮盐政的高恒在江南倒卖人参被抓,拔出萝卜带出泥,乾隆才算知道了自己的这个弟弟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首先,人参在清朝是内务府专营的买卖,弘曕走私人参,其实就是在抢乾隆的小金库。高恒起初还很硬气,一口咬死这事是他自己一个人干的。但乾隆知道,凭着走私人参的暴利和风险,这绝对不是高恒这个满洲包衣家族出身的人敢单独去做的。于是,乾隆单独提审高恒,把御前大臣和军机大臣的名字挨个儿报出来问,傅恒参与了吗?兆惠参与了吗?……最终在乾隆的威压与紧逼之下,高恒坦白了,吐出了弘曕的名字。史书记载了整个经过:

(高宗)面为询问,御前大臣、军机大臣内,如大学士公傅恒、协办大学士公兆惠等,有无授受情事?高恒力言无有。及再三严词诘责,始奏出弘曕。(《清高宗实录》卷六八六,乾隆二十八年五月十三日)

乾隆听完大受震撼,我弟弟他……缺钱吗?他倒卖人参干什么?问来问去,最后才知道是弘曕当初找了一个叫江起镨的商人借钱,拿到钱后去苏州买了唱戏的歌女。可弘曕到了日子却不还钱,反而让护卫带着江起镨去找高恒走私人参,还说赚了的利润就权当还钱了。

乾隆沉默了。这是弘曕,朕的亲弟弟?一个亲王,居然为了几个江南歌女就去找商人借钱?最过分的是,弘曕还钱还不从自己的王府拿银子,要跑去走私人参,和朕的内务府抢钱!考虑到这事太丢人了,弘曕买歌女的经过,《清实录》中根本就没有记载。相关线索我们只能在乾隆给后来负责查案的大学士来保 的满文信件中才能看到:

(弘曕)今何以又出采买优伶而借取银两之事?

不过,乾隆还不死心,他不相信弘曕能这么不靠谱。于是,乾隆把弘曕府上的太监和护卫都叫过来加以核实。结果事情闹得更大了,这些下人,他们不是高恒,没当过官,一经吓唬便全招了。不光买歌女、卖人参,弘曕还让各地织造局的官员帮他买绸缎:

至于各处织造关差等,……派办绣缎什器,不一而足。(《清高宗实录》卷六八六,乾隆二十八年五月十三日)

且弘曕让人帮他买东西,钱从来就没给够过。

乾隆犹疑了一下,钱没给够,那不就是勒索官员吗?你们这些下人,说话倒挺委婉的。但很快,又有新东西审出来了。下面答复说:皇上您前几年不是安排兵部尚书阿里衮 去选官吗?当时果亲王还拜托阿里衮安排自己的门人做官,但被阿里衮拒绝了。

好家伙,朕这个弟弟,不仅贪财,他还敢干政?乾隆便只得派人去问弘曕本人了,弘曕虽然还试图隐瞒,但基本上都承认了。

侵占民田、抗旨不遵、走私人参、干涉选官……这些罪名,随便挑一个安到别人脑袋上,都足够被乾隆狠狠收拾一顿了。可事至如此,乾隆仍然没有下定决心要处理这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弟弟。

直到后来弘曕真的伤到了乾隆的感情。

三、黯然收场的结局

乾隆二十八年(1763)五月初五,乾隆当天住在圆明园,不料住所附近突然失火了。当时,所有的王公大臣都快马加鞭地赶过来关心乾隆,询问圣上的安危,乾隆左看右看都没找到弘曕,过了许久,乾隆才越过众人,看到弘曕姗姗来迟的身影。弘曕当时住得离乾隆最近,但在事发现场,弘曕却是最后一个到的。而且根据史书记载,弘曕并没怎么关心乾隆,连句“皇兄安好?”之类的场面话都没说,反倒“嬉笑如常,毫不关念”(《清高宗实录》卷六八六,乾隆二十八年五月十三日)。甚至在诸王公的眼里,弘曕当时的样子甚至是“谈笑露齿” 的。乾隆差点身陷火海,你作为沐浴皇恩的弟弟,竟然还在那儿龇着牙乐。

这还不算完。第二天乾隆带着弘昼和弘曕,兄弟三人去给皇太后钮祜禄氏报平安的时候,弘曕膝席跪坐在了本该由乾隆坐的垫子上。一时间乾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用乾隆自己的话说是:

直于皇太后宝座之旁,膝席而跪坐。按以尺寸,即朕请安所跪坐之地也。(《清高宗实录》卷六八六,乾隆二十八年五月十三日)

在这接连的两天当中,弘曕对哥哥乾隆既不关心、安慰,也不尊重礼法。乾隆越想越气,终于在7天后正式开会,宣布弘曕的罪行。那天的会议相当漫长,仅在《清高宗实录》,用文言文记录的简洁的会议纪要中,乾隆的发言就有1000多个字。而在《军机处上谕档》 中,乾隆当日的发言记录则更是密密麻麻,弘曕罪状满篇。

乾隆的发言,从弘曕开煤窑、抢民产开始,一桩桩一件件,一直讲到了几天前的圆明园失火事件。乾隆还说这弘曕再不管,他只怕就得跟雍正朝的阿其那、塞思黑一样了:

我皇考御极之初,阿其那、塞思黑等狂悖不法,并经苦心整顿,此王大臣所共知。

潜台词就是,前朝那些事,咱们心里都清楚。接着乾隆又说:

然弘曕既如此恣肆失检,朕若不加儆诫,将使康熙末年之劣习,自今复萌,朕甚俱焉。

朕实在是担心,今天如果再不惩处弘曕,之后朕的皇子也会效仿他贪财干政,意图安插门人,康熙晚年间的夺嫡惨剧岂不是要再次上演了?当庭大臣都听得面面相觑,心想皇上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弘曕这次一定完蛋了,圈禁、革爵跑不了,就看会不会被改名、开除宗籍了。

接着大臣们就听到了乾隆的宣判。先是:

从宽革去王爵。(《清高宗实录》卷六八六,乾隆二十八年五月十三日)

嗯,看来是这个套路。但下一句味儿就不对了:

赏给贝勒,永远停俸,以观后效。(《清高宗实录》卷六八六,乾隆二十八年五月十三日)

啊,这就完了?只是“降为贝勒”?犯下了如此之多的罪行,弘曕还能落得个“和硕贝勒”的爵位;“永远停俸”,您弟弟那些田产每年收租巨大,他本就不指着这点俸禄;最后“以观后效”,弘曕暂不受圈禁,行动完全自由。

或许仍旧是出于对亡父雍正的感念才如此吧,但不论如何,乾隆的“惩处”,相当袒护弘曕了。这一年的弘曕31岁,在受到此次打击之后,也仍然是个家产颇丰的皇族贝勒,是完全可以继续舒舒服服地过日子的。可顺风顺水惯了的弘曕,经历了这次打击之后,就变得郁郁寡欢,突然一病不起了。

乾隆三十年(1765)年初,乾隆正准备又一次南巡,听说弘曕病了,于是便专门前去探望。弘曕一看到乾隆,就从病床上爬了起来,拼命磕头,一边磕还一边说“皇上我错了”。如此场面,也是颇让人感到心酸。

上往抚视。弘曕于卧榻间叩首引咎,上执其手,痛曰:“以汝年少,故稍加拂拭,何愧恧若此?”(《清史稿·列传七·圣祖诸子·果恭郡王弘曕》)

55岁的哥哥乾隆,一把就攥住了33岁的弟弟弘曕的手,说哥哥当初只是觉得你年纪小才略加惩处,也没把你怎么样啊,你怎么就让自己活成了这副样子?

在南巡前,乾隆专门派了御医去悉心照顾弘曕。没多久,乾隆就收到了弘曕病情的最新消息,情况开始不太妙了。应该说在乾隆的内心中,还是非常在意弘曕这个由自己亲手养大的弟弟的。于是,在收到了弘曕最新病情消息的当天,乾隆连写了两份文件。一份是公开发给军机处的圣旨,下令要紧急加封弘曕为郡王,加封的理由也特别有意思:

封伊为郡王。弘曕闻后欣喜,病情必会速痊。

乾隆想的是:若是封了郡王,我弟弟的心情就会好了,他自然就能速速痊愈了。除此之外,乾隆又单独给弘曕写了封信:

今加恩将伊晋封郡王,伊接奉谕旨,理宜仰体朕恩,加意调养。果若善加调养,朕回銮时,自可痊愈,永受朕恩。

乾隆的话已经不能更直白了,六弟,朕已经又封你为王了,只要能养好身体,你后边的好日子和福气还长着呢。

但即便如此,一个月后,远在南方的乾隆还是收到了年仅33岁的弘曕病逝的消息。乾隆伤心之余,又下旨嘱咐京城,要求弘曕的一切丧礼仍要按亲王的标准去办,并安排皇六子永瑢戴孝,为叔叔弘曕发丧。而在哀痛之外,乾隆还写了特别长的碑文来悼念弘曕,其中有一句是这样写的:

荆枝遽折于春风,薤叶易晞于朝露。

嫩枝被春风折断,菜叶上的露水在清晨被晒干,这是乾隆在感慨弘曕的英年早逝。

只不过,对那些被弘曕侵占过土地的百姓、肆意买来的歌女、欠钱不还的商人、屡遭勒索的官员而言,对那些没有一个皇帝哥哥的人们而言,他们大概都会在暗地里为弘曕的死而拍手称快吧。这些被弘曕伤害过的人,除了高恒和江起镨之外,其他人连名字都不曾留下。假如时空变换,我们变成了弘曕当年开煤窑之处生活的农村娃娃,然后我们亲眼看着果亲王府的护卫把父母种了一辈子的田地都抢走了,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注释1:弘历:《狮子园二首》,收入《御制诗初集》卷十六,四库全书本,第13页b—14页a。

注释2: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内务府奏案》;转引自韩晓梅《乾隆帝革去弘曕亲王爵位始末探析》,《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

注释3:昭梿:《啸亭杂录》卷六,《果恭王之俭》,中华书局,1980,第181页。

注释4:来保,满洲正白旗人,乾隆十三年(1748)以太子太保、大学士任军机大臣,乾隆二十九年(1764)卒于任上。

注释5: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乾隆朝满文寄信档译编》(第4册),转引自韩晓梅《乾隆帝革去弘曕亲王爵位始末探析》,《吉林师范大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

注释6:阿里衮,满洲正白旗人,钮祜禄氏,讷亲之弟。

注释7:昭梿:《啸亭杂录》卷六,《果恭王之俭》,中华书局,1980,第181页。

注释8:清自雍正朝起综合记载皇帝谕旨的档册,汇集了清帝日常发布和密寄的重要政令,并附抄有与之直接相关的敕谕和公文书。

注释9: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军机处上谕档》(乾隆二十八年五月十三日),转引自韩晓梅《乾隆帝革去弘曕亲王爵位始末探析》,《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

注释10:同上。

注释11: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军机处满文上谕档》,转引自韩晓梅《乾隆帝革去弘曕亲王爵位始末探析》,《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

注释12: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乾隆朝满文寄信档译编》,转引自韩晓梅《乾隆帝革去弘曕亲王爵位始末探析》,《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

注释13:弘历:《多罗果恭郡王碑文》,见伊利民主编《河北满族蒙古族碑刻选编》,作家出版社,2007,第1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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