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治国用人:清世宗的偏爱与憎恶 07

返场 鄂张党争:前朝旧臣的落幕

三个人,一台戏。

三个人,即青年君主乾隆和两位老臣鄂尔泰、张廷玉;一台戏,也就是发生在他们三人之间的乾隆朝早期的经典政治事件——鄂张党争。

那么,此前在雍正朝一向忠心耿耿、不喜结交大臣的鄂尔泰与张廷玉,为什么会在乾隆朝开始“党争”了呢?而在面对心胸更加“开阔”的乾隆时,他们二人又会迎来怎样的结局呢?

好的,让我们再次请出鄂尔泰和张廷玉。

一、“压力山大”的新君

说起来,“鄂张党争”这件事的根源既不在鄂尔泰,也不在张廷玉,更不在乾隆,而是在雍正。原因有二:一是雍正生前对皇子们的教育,太特殊;二是雍正死后留下来的遗诏,太致命。

雍正生前为了避免皇子们重演“夺嫡斗争”的惨剧,是把弘历和弘昼两个人都严格限制在宫里读书的,既不让他们参与政务,也不让他们结交大臣。由此便导致乾隆刚继位时,别说掌控政府,就连朝堂上的官员,他都不能认全。因此,当时乾隆为了完成权力的平稳过渡,保障政府的日常运行,就必须依靠前朝旧臣的力量。而这也把鄂尔泰和张廷玉两个人的政治地位推向了顶峰。

与此同时,再看雍正的那份遗诏,可以说,雍正对鄂尔泰和张廷玉实在太好了。在遗诏中,不但让二人做了辅政大臣,还让二人配享太庙。更关键的是,雍正遗诏中还有这样一句话:

此二人者,朕可保其始终不渝。(《清世宗实录》卷一九五,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

潜台词就是,除非有极特殊的情况,否则鄂尔泰和张廷玉,他们在政治上是不可能倒台的。因为他们得到了雍正的担保。于是,问题来了,假如朝堂上有两个大臣,他们权力大、地位高,并且几乎不可能倒台,那么,无论在哪一个朝代,结党都会是一件必然发生的事情。甚至,即便他们本人没有结党的意愿,下面的官员也一样会扑上来,躲都躲不开。因为他们已经身处那个关乎权力命门的位置上了。

所以,雍正对皇子的特殊教育和对鄂、张两人的过度信任,就使得“鄂张党争”成了一件无法避免的事情。

不过,乾隆同鄂尔泰和张廷玉之间的君臣关系,在最开始还是非常好的。他们君臣之间从亲密无间到彻底破裂,为我们诠释了什么是官场里的“七年之痒”。

乾隆登基后的两三年,是他们君臣三人关系最亲密的时期。

乾隆一上位,除了恪守父亲雍正的遗诏,封鄂尔泰和张廷玉做辅政大臣,且承诺他们未来一定能配享太庙之外,还额外加恩,封了他们俩一人一个三等伯爵。面对乾隆此时的封赏,鄂尔泰和张廷玉是非常开心的。

鄂尔泰开心是因为,在雍正的遗诏里,辅政大臣的顺序本来是张廷玉在前,鄂尔泰在后的。可等乾隆任命军机大臣时,顺序却反了过来,把鄂尔泰放在张廷玉之前,这显然就是一种特殊重视了。

而张廷玉也很开心。因为在这一轮的封赏过后,他就成了自满洲入关以来,第一个封伯的汉族文臣,并且,只要他未来能安稳地配享太庙,他就将一举超越范文程 ,成为清朝历史上地位最高的汉族文臣。这对张廷玉一个老人而言,诱惑可就太大了。

于是,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鄂尔泰还是张廷玉,这两把老骨头在工作中都异常卖力气,成功帮乾隆稳住了执政初期的朝堂局面。

可很快问题就来了。鄂尔泰和张廷玉,俩人越卖力气,插手的事务就越多。与此相应,聚集在他们周围的人,也就越多。

当时与鄂尔泰关系亲近的,就有户部尚书海望、工部尚书史贻直、河道总督高斌、云贵总督张广泗等一大拨中央官员和地方督抚;甚至连老十六庄亲王允禄也和鄂尔泰结成了儿女亲家。按理说,鄂尔泰的这股势力实在是令人惊恐,可张廷玉那边也不遑多让。张廷玉是从康熙朝末期开始主管吏部和翰林院的,门生故吏遍布朝堂,甚至张廷玉的老乡在当时都被评价为:

桐人之受国恩,登仕籍者甲于天下。

在全国各地,当官最多的就是张廷玉他老家桐城的人。

因此,单看他们二人周围的政治势力,不管谁来当皇帝,那都是会忌惮的。于是,在乾隆三年(1738),乾隆就对鄂、张二人搞了一次“钓鱼执法”。

中国古代有种传统礼仪叫“三老五更” ,就是选两个德高望重的大臣,一个当“三老”,一个当“五更”,然后由皇帝对这两个人行跪拜礼,以展示国君尊养老人的姿态。这套礼仪在汉朝时最兴盛,待宋朝以后就没什么人搞了。结果,在乾隆三年,乾隆突然问鄂尔泰和张廷玉:朕哪,一向崇尚中原儒学,准备恢复“三老五更”,二位觉得如何?

当时的鄂尔泰可能真的比较单纯,就说,嗯,倒也不是不行。结果,张廷玉听了后十分惊讶,鄂尔泰老弟你这不是缺心眼吗?你就这么着急配享太庙?直钩钓鱼你都能咬钩?张廷玉不但当场断然拒绝,还连夜写了一篇文章,叫《三老五更议》,反复论证为什么不能实行这套礼仪。这件事在史书上的记载是:

事在乾隆戊午(乾隆三年),……曾向军机大臣等,谈及三老五更,而咨其可行与否。彼时鄂尔泰依违其间,张廷玉则断以为不可。(《清高宗实录》卷一二二四,乾隆五十年二月初七日)

此番事出之后,乾隆看鄂尔泰就甚是不爽:

盖鄂尔泰固好虚誉而近于骄者。(《清高宗实录》卷一二二四,乾隆五十年二月初七日)

意思就是,鄂尔泰你这个人太骄纵了,什么事都敢当真?朕就是跟你说说,你倒也真敢答应。

而另一边,张廷玉的谨慎就给乾隆留下好印象了吗?也没有!因为张廷玉太完美了,办什么事都不留一点破绽,以至于坊间就兴起了一条政治流言:

阁老张廷玉负天下重望,……彼人皆以为张阁老在,天下无事云。

此话一出,别说乾隆受不了,换了谁当皇帝都受不了。有张廷玉在,就天下无事,那皇上不就成摆设了吗?在这种尴尬的局面下,28岁的乾隆又该如何破局呢?

二、“腹黑”、拱火地突袭

在鄂尔泰和张廷玉之间,其实是有一些小矛盾存在的。究其原因,大概就是雍正十年(1732)的时候,鄂尔泰从西南一回来,就抢了张廷玉军机处首席大臣的位置。资历更深、年纪更大的张廷玉,心理上自然是不太好接受的。不过他二人的矛盾想来也不会特别大,因为今天我们翻遍史书,能找到的鄂尔泰和张廷玉之间唯一一次直接交锋,其实就是一次耍嘴皮子的开玩笑。

乾隆即位后某年夏天,鄂尔泰和张廷玉在军机处上班。因为天气太热,办公室又太小,鄂尔泰就把官帽摘了,并问周围的人说:“此帽置于何所?”——还不赶紧来个会办事的,帮我把帽子接过去放好。结果拍马屁的官员还没伸手,张廷玉的嘲讽就先过来了:相国,您的红顶子还能在自己的脑袋瓜上顶着,这就不错了。(“公徐笑曰:‘此顶还是在自家头上为妙。’”)于是,“鄂神色不怡者数日”。鄂尔泰被气得脸色难看了好几天。

这件事说到底,无非是俩老头在斗嘴。而且,考虑到他们在雍正朝时,二人的政治见解经常是保持高度一致的,所以,他二人之间的矛盾,起初就没多深,甚至细品起来还让人觉得有点可爱。

真正始终在暗地里拱火的,那还得是乾隆。故事要从雍正十三年(1735)讲起,当时,贵州发生了苗疆叛乱。雍正安排了刑部尚书张照南下查案。只不过很可惜,张照做了一个错误的判断。大家都知道贵州是鄂尔泰的大本营,如今贵州出事,雍正没派鄂尔泰自己去解决,而是另寻他人,难不成是雍正想整鄂尔泰,君臣二人打算翻脸了?于是,张照的调查报告就说此次叛乱完全是由鄂尔泰当年“改土归流”操作过激导致的,应由鄂尔泰负全责。

结果张照的报告刚打上去,雍正便驾崩了。鄂尔泰摇身一变,成了新朝的辅政大臣。

张照立刻就被乾隆抓了。按鄂尔泰当时的意思,张照必须死,我这辈子最大的功绩就是“改土归流”,张照居然敢说我有问题?可最终,谁也没想到乾隆居然出面了,强行保了张照一命。

鄂尔泰欲置伊于死地,朕若听信其言,张照岂获生全?(《清史列传·大臣画一传档正编十六·张照》)

可乾隆为什么要保张照?表面上的说法是乾隆标榜“宽仁治国”,轻易不斩朝廷大员。可实际的原因,却是乾隆到晚年才透露的:

盖照即张所喜而鄂所恶者,……余非不知。

嗯,朕当年就知道张廷玉喜欢张照,而鄂尔泰讨厌张照,在这种情况下,只要留张照活着,鄂尔泰和张廷玉之间的关系就只会恶化,不会好转。

在乾隆的期待下,鄂尔泰和张廷玉的关系还真就朝着对立的方向发展了。

上之初年,鄂、张二相国秉政,嗜好不齐,门下士互相推奉,渐至分朋引类,阴为角斗。

就这样,在鄂、张两人没有直接交锋的情况下,他们下边的人倒是有了分组对抗的感觉了。此时的乾隆,心情舒畅,毕竟大臣之间的矛盾越大,作为最终裁判的皇帝的权力才越稳固。

时间慢慢来到了乾隆五年(1740)。

这一年,乾隆30岁。去年,他通过一场“弘晳逆案”解决了宗室内部的不安定因素。此外,“章总”还把握各种时机,完成了官场的大面积轮岗与换血。

与乾隆元年(1736)相比,到乾隆五年的时候,全国的7个总督已经换了6个;17个省的巡抚换了十几个;至于中央的六部尚书,更是挨个儿换了一茬儿,其中最重要的吏部,乾隆还交给了自己的嫡系讷亲 。

至此,在朝堂秩序日益稳固的同时,鄂、张这两位前朝旧臣,也逐渐由乾隆执政的辅政者变成了绊脚石。一场政治打击,在所难免。

乾隆五年四月,在一场御前会议上,乾隆突然抛出了一枚重磅炸弹:

无知之辈,妄行揣摩,如满洲则思依附鄂尔泰,汉人则思依附张廷玉。不独微末之员,即侍郎尚书中,亦所不免。(《清高宗实录》卷一一四,乾隆五年四月初四日)

乾隆既说了鄂、张二人有结党的嫌疑,同时又把这件事和“满汉之分”的民族问题绑在了一起。

乾隆这个做法,于他个人而言,真是非常高明。

这件事本来和民族问题是没关系的。比如鄂尔泰,他虽然是满洲人,但从小熟读四书五经,始终都对读书人礼敬有加。所以,像杨名时、方苞 、李绂、蔡世远这些康雍乾时期的汉族文人,和鄂尔泰的关系一直都很亲密。且蔡世远是乾隆的老师,杨名时、李绂都是乾隆亲自提拔的大臣。因此,乾隆知道鄂尔泰和汉人的关系是很好的。

那乾隆为什么还要挑起满汉的对立呢?原因很简单。因为乾隆此话一出,满洲大员肯定不敢和鄂尔泰走太近了,怕惹上朋党之嫌;而汉人官员也一样没办法和鄂尔泰走太近了,走太近就会被其他汉族人嫌弃。反过来,这对张廷玉的人际关系的影响也是一样的。乾隆的一句话,如一顶帽子般扣了下来,“鄂张党争”抱团对抗的局势,就此便给遏制住了。“章总”绝对是玩人的天才。

可光靠嘴说还不够,还得见血才行。乾隆即位之初始终标榜“宽仁”,他连一个朝廷大员都还不曾杀过。这皇帝不杀人,威慑力始终就感觉有所欠缺。很快就有一个人撞枪口上了,这个人就是时任兵部尚书兼九门提督的鄂善。鄂善虽然名字里有个“鄂”字,但他既不是鄂党,也不是张党,是一个满洲中立派。与其杀鄂、张任何一边的人,燃起另一方的嚣张气焰,倒不如先挑个中间派动手,这可以同时震慑鄂、张二人,让他们知道,朕也是会杀人的。

事情的起因是在乾隆六年(1741)三月,鄂尔泰的学生御史仲永檀举报鄂善受贿。仲永檀此举的最初目的应该很简单,就是想把鄂善从兵部踢出去,以扩张鄂党势力。但谁也没想到,鄂善最终会死。鄂善被捕之后,对受贿一事始终是死不承认的,而官员们也没打算好好审,本准备以“下人受贿,鄂善管教不严”的罪名,稀里糊涂地结案就完了。可关键时刻,乾隆突然表示,自己要单独提审鄂善。而这一套审案过程看下来,令人毛骨悚然,没有任何的大刑伺候,纯粹就是心理战。

乾隆提审时和鄂善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此事汝家人及过付之人,皆已应承”。鄂善啊,你家里人和中间人都已经招了,你就承认了吧。可此时的鄂善根本不信,也是不可能承认的。接着,乾隆又说:“汝能保汝家人舍命为汝,而自认此赃为己吞乎?”鄂善,你觉得你家里人会连命都不要了,来替你背这口黑锅吗?他们真的已经把你供出来了,你就招了吧。而就在鄂善动摇的一瞬间,乾隆又开启了更大的忽悠模式,说“汝一身之事,所关甚小。而朕用人颜面,所关则大”。你的命其实不值钱,朕的面子才是更重要的,大家都知道朕是个好面子的人,鄂善,你是朕所重用的人,你就是朕的面子。接着便说:“汝若实无此事则可,若有,不妨于朕前实奏,朕另有处置。而谕此数大臣从轻审问,将此事归之汝家人,以全国家之体。”你要没受贿,那皆大欢喜,但假如你真受贿了,可得如实跟朕说,到时朕会让他们把所有的罪责都推给你家里人,这样你既能保住官位和性命,朕也能保全自己的脸面,两全其美。千万别搞得你家里人都招了,人证物证俱全,你自己却不说实话,到时朕就是想保你,也保不了啊。(见《清高宗实录》卷一三九,乾隆六年三月二十五日)

到这里,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在生活中遇见过像“章总”这样撒谎如喝水一般坦然的领导,假若遇到了,可一定要小心,不然可能就会像鄂善一样下场悲惨了。“鄂善熟思,乃直认从家人手中得银一千两是实。”鄂善在深思熟虑之后,承认自己的确受贿了1000两银子。接着,“章总”立刻就上演了经典川剧艺术——“变脸”,瞬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鄂善啊鄂善,朕一直很信任你,甚至包括朕的父亲,先帝世宗宪皇帝那也是很信任你的,你怎么真就受贿了呢?接着,乾隆便说:“以皇考及朕平日深加信用之大臣。而负恩至此。国法断不可恕。”即便朕想放过你,国法也不能放过你,组织可是有纪律的。最终,乾隆宣布:“尔罪按律应绞,念尔曾为大臣,不忍明正典刑。然汝亦何颜复立人世乎?汝宜有以自处也。”鄂善你本来应该被施以绞刑,但毕竟咱们君臣一场,朕一向宽仁,心有不忍,可即便朕不杀你,你自己应该也没脸活着,所以,你还是自杀吧。(见《清高宗实录》卷一三九,乾隆六年三月二十五日)

于是,鄂善就这样成了乾隆朝第一个被杀的一品大员。最有意思的是,乾隆骗杀鄂善的全过程,最后是自己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口说出来的。真是杀人诛心。乾隆不但真敢骗,也真敢杀。之后,乾隆更是让自己的两个亲信舒赫德 和哈达哈 ,分别接管了兵部尚书和九门提督的职务,紧紧地攥住了京城内部的情报系统和军事力量。

到了这个时候,朝堂的局面几乎是一边倒地靠向了年仅31岁的乾隆。

三、双面打击的终章

在乾隆朝,鄂、张两拨人虽然看着势力强大,但实际上他们是没有任何擅权僭越的行为的。鄂尔泰和张廷玉两个人在历史上的退场,也都是很有意思的。

乾隆六年年底,时任左都御史的刘统勋突然上书乾隆,要弹劾张廷玉:

大学士张廷玉历事三朝,遭逢极盛,然晚节当慎。……窃闻舆论,动云“张、姚二姓占半部缙绅”,张氏登仕版者,有张廷璐等十九人,……今未能遽议裁汰,惟稍抑其迁除之路,使之戒满引嫌,即所以保全而造就之也。请自今三年内,非特旨擢用,概停升转。(《清史稿·列传八十九·刘统勋》)

张廷玉作为三朝老臣,一辈子够光荣了,晚年该更加慎重才是。尽管他什么错都没犯,但考虑到他家里当官的人实在太多了,为了防止张家盛极而遭人非议,建议若无特旨,张家所有人三年之内一律不准升官。

对于刘统勋这次的突然上奏,人们始终有两种猜测:第一种,刘统勋是乾隆的老师,他是在乾隆的授意下故意上奏打击张廷玉的;第二种,刘统勋是雍正二年(1724)的进士,而张廷玉恰好是那一年的主考官,所以刘统勋是张廷玉的门生,这次上奏其实是他和张廷玉的合谋,想用最小的代价,让70岁的张廷玉尽快退出官场,平稳落地,安度晚年。不论刘统勋的动机是怎样的,总之,在他这次上奏后,张廷玉就逐渐不问政事,大隐隐于朝了。

不过比起张廷玉的主动消失,鄂尔泰的退出就多少有些狼狈了。前文也讲过。

当时是乾隆七年,乾隆收到举报说鄂尔泰的学生仲永檀在给乾隆写密折之前,是曾和鄂尔泰的儿子鄂容安商量过的。于是,乾隆立刻逮捕了二人,要求严加审问。但因为他二人身份特殊,所以官员一开始审案时只是打算以泄密罪处理。但乾隆说不行,要按“结党”罪处理,并且将背后主谋直接指向鄂尔泰。于是,待官员再次审问时,一上来就进行了有罪推定,说仲永檀和鄂容安是:

意则当将参之时,必先告知鄂尔泰;既参之后,必即将所奉谕旨告知鄂尔泰。

意思是说,一切都是鄂尔泰在幕后主导的。最终,官员们就强行以“结党包庇”的罪名结案,并申请逮捕鄂尔泰。可问题在于,这个罪名既没有物证,也没有人证。于是,乾隆最终以“举荐仲永檀有误,识人不明”给鄂尔泰定了罪,并做降两级处理,未严加处罚。

从此之后,鄂尔泰就和张廷玉一样,很识趣,再也不问政事了。他们三人之间的“七年之痒”也就此结束,而所谓的“鄂张党争”,就这样退出了历史舞台。

可或许,“鄂张党争”本来就不曾存在。

因为回望过去的7年,这老哥俩之间其实是没有过任何正面冲突的。即便说他们各自周围聚集了很多人,但乾隆也没能从法律上找到他俩任何结党营私的证据。更令人没想到的是,本来在军机处会闹别扭不说话的鄂、张两人,淡出官场之后,反而会主动在一起吃饭、喝酒、吟诗、唠嗑。

乾隆八年(1743),已经被边缘化的二人有一回一起吃饭。鄂尔泰感慨自己最近脚崴了,走路都不利索了,结果张廷玉还安慰他说:

神明松柏茂,何惜小蹒跚。

西林相国,像你这样光芒万丈的人,即便走路费力了一些,但它并不会影响到你光辉的人格,不要太在意。

而等到张廷玉哀叹自己70多岁,想退休回家养老却始终张不开口时,鄂尔泰则反过来安慰张廷玉道:

七十古稀有,如今数校宽。

那能返初服,适得谢朝官。

张太保,你就别想了,咱俩这都当一辈子官了,宦海浮沉,这身官袍子,是想脱就能脱的吗?最后,等俩老头都喝多了,连走路都打战的时候,鄂尔泰还跟张廷玉说:

与公计奔走,同是一蹒跚。

哎!咱老哥俩一起走路,怎么就老打晃呢?而今天的我们,既不知道那一年72岁的张廷玉和64岁的鄂尔泰到底喝了多少,也不知道他们俩的关系,究竟是好是坏。

两年后,乾隆十年,66岁的鄂尔泰先一步去世了,配享太庙,乾隆的心腹讷亲成了新一任的军机处首席大臣。鄂尔泰得到了荣誉,乾隆得到了权力,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只有74岁的张廷玉,还默默活着,并期待着实现他人生最后的两个梦想:落叶归根,他想再回老家看看;配享太庙,真正成为清朝的第一汉臣。

可他的梦想最终实现了吗?实现了,也没实现。作为伺候了康雍乾三代皇帝的张廷玉,晚年可以说非常凄凉。

乾隆十一年(1746),张廷玉的长子张若霭病逝,75岁的张廷玉白发人送黑发人,之后伤心欲绝,申请退休,结果被乾隆无情拒绝:你不能走。几年后,乾隆十五年(1750),79岁的张廷玉再次申请退休,不过因恰逢乾隆皇长子永璜病逝,乾隆认为张廷玉急于返乡是对皇家不忠,所以,尽管批准了张廷玉的退休请求,但取消了张廷玉配享太庙的资格。79岁的张廷玉奋斗了一辈子的人生梦想,就此破灭。然而,这还不是张廷玉晚年最痛苦的时刻。不久后,乾隆找碴儿,肆意发难,不但把张廷玉家里的各种御赐之物全部没收,还要额外罚款20万两白银。最终,当了大半辈子国家高级领导人的张廷玉,因为生前太过清廉,没有多少积蓄,只得到处筹钱,愣是熬了半年多,四处求人,才在80岁的时候,给乾隆交上了这笔罚款。乾隆二十年(1755),84岁的张廷玉终于在一地鸡毛中寿终正寝,结束了自己的一生。而直到张廷玉死后,乾隆才恢复了他配享太庙的资格。

皇考之命,朕何忍违?(《清高宗实录》卷四八六,乾隆二十年四月初九日)

只可惜,那时张廷玉已经过世了,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能配享太庙,他是带着无限的遗憾去世的。

也许,我们今天会说张廷玉就是清朝第一汉臣,但实际上,张廷玉在临终前应该会觉得自己的这一生就像一个笑话吧。如果说张廷玉晚年的悲剧还有什么作用的话,那可能就是他用自己的悲惨衬托出了乾隆至高无上的皇帝权威,此后,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大臣敢招惹、触怒乾隆了。

注释1:范文程,明生员,明末投靠后金政权,在清军入关后提出了多项政策被采纳,前后历仕太祖、太宗、世祖、圣祖四朝。

注释2:张廷玉:《张廷玉年谱》,戴鸿义点校,中华书局,1992,第47页。

注释3:儒家崇尚的最为隆重的敬老礼仪。此礼汉初创立,通常设“三老”“五更”各一人,国君尊之以重礼,以示孝悌。随着皇权不断加强,该礼仪渐渐废止。

注释4: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下编),《李朝实录》卷八,《英宗一》,中华书局,1980,第4489页。

注释5:昭梿:《啸亭杂录》卷六,《张文和之才》,中华书局,1980,第183页。

注释6:弘历:《五词臣五首·故刑部尚书张照》诗注,见《御制诗四集》卷五十九,四库全书本,第4页b。

注释7:昭梿:《啸亭杂录》卷一,《不喜朋党》,中华书局,1980,第20页。

注释8:讷亲,满洲镶黄旗人,钮祜禄氏。乾隆朝官至保和殿大学士,后征讨大金川土司无功,被勒令自尽。

注释9:方苞,清官员,安徽桐城人。康熙朝曾因事受牵连入狱。乾隆初年擢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在乾隆七年(1742)辞官。

注释10:舒赫德,满洲正白旗人,舒穆鲁氏。乾隆朝历任御史、兵部尚书等职,官至武英殿大学士兼军机大臣加太保。

注释11:哈达哈,满洲镶蓝旗人,瓜尔佳氏。曾因军功授领侍卫内大臣,乾隆二十二年(1757)获罪被夺爵罢官,发配热河。

注释12:见《奏为遵旨严审仲永檀鄂容安结党营私一案按例定拟事》(乾隆七年),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朱批奏折》,档号:04-01-30-0075-062;转引自张一驰:《京官社交网络与盛清政治——以乾隆初年许王猷、仲永檀系列事件为例》,《史学月刊》2017年第6期。

注释13:张廷玉:《和西林相国朝罢元韵二首》,见《澄怀园载赓集》卷四,清乾隆十三年刻本,安徽省图书馆藏,第2页b;转引自严萍:《张廷玉晚节考》,《安徽史学》2020年第6期。

注释14:鄂尔泰:《桐城太保和余朝罢诗二章用元韵奉报·其一》,见《鄂尔泰文学家族诗集》,《文蔚堂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第70页。

注释15:鄂尔泰:《桐城太保和余朝罢诗二章用元韵奉报·其一》,见《鄂尔泰文学家族诗集》,《文蔚堂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第7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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