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木繁茂的山坡外环,一条小路在太阳炙烤下炎热无比。热气袭来,诗人的喉咙几乎要冒出烟。躺了很久,他才头晕眼花地缓缓抬头四顾。混战已结束,万籁俱寂,只有军官不时呻吟。秃鹰甚至敢贴着地面滑翔。

几具难民的尸体和一具马尸横在地上,马下还压着苟延残喘的军官。他不时微弱地呼喊,一会儿念叨圣母,一会儿喊起牧师,不时还为战马哀号。不安的叫声不仅惊起秃鹰,诗人也不胜其烦,怒气冲冲。诗人对世界绝望得很,从不奢求世人能谦恭有礼,或起码做到通情达理。世人的确从未做到,总是野蛮无礼,愚蠢至极,跟他想得一模一样。然而这次不同以往,诗人腹部中枪了。这让他尽管证实了世人的愚蠢,也完全高兴不起来。

更糟的是,他无法指责世界的野蛮,只能责骂自己的愚蠢。这大错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当时他留意到一群难民从东方朝山这边飞奔而来,一队骑兵在他们背后紧追。为免惹是生非,他到路旁矮树后躲藏。在这个优越地势,他能观赏整场“演出”而不被发现。这不是诗人的战斗,不管是难民还是军队,不管是政治立场还是宗教冲突,诗人全不在乎。既然屠杀是上天注定,这既定的命运又找不到比诗人更冷漠的目击者,那这莽撞的冲动从何而来呢?

出于冲动,他一跃而起,冲出树丛,将那军官一把拽下马,掏出佩刀连刺三下,接着两人翻倒在地。他想不通明知什么也改变不了,自己为何这么做。他还没来得及爬起,军官的手下便将他一枪撂倒。屠杀依然继续,骑兵又纵马飞奔逐杀其他难民,身后尸陈遍野。

诗人能听见肚子愤愤不平地在叫。“唉,要消化一颗霰弹怎么可能啊!”他最后终于判定,做出这等无用行径,都怪那军官佩刀太钝。要是军官一刀就将难民劈于马下,继续驰骋,那诗人也就无视了。可他竟那样一刀一刀砍个不停——诗人不愿再想那个情景。他想喝水。

“哦,上帝啊——哦,上帝——”军官不停抱怨。

“下一次,把刀磨利。”诗人呼哧呼哧地吼道。

但不会有下次了。

诗人从不曾记得自己畏惧过死亡,但他常常猜想那一刻到来时,上帝会给他安排的最惨的死法。他想自己会烂掉,过程缓慢,尸味冲鼻。诗人的洞察力提示他,他一定会全身肿胀,肮脏流脓,惊骇醒悟,却仍不知悔改。可他从未猜到死去时,胃里会有子弹这样粗钝又致命的东西,身边也没个人听他的临终妙语。世人听见他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中枪时他喊的“哦呼”。这竟然成为他为后世留下的遗言?“哦呼”——以此纪念,先生。

“神父?神父?”军官呻吟着。

过了一会儿,诗人费尽力气又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让沙尘从眼皮上滑走。他盯了军官片刻,虽然军官苍白的脸色透着惨绿,但还是能确定正是他捅过的那位。这家伙现在想起呼唤牧师让诗人大为光火,难民中至少有三位神职人员被他们屠杀了,但这位军官至今还没有具体说明他的宗派信仰。也许我能送他一程,诗人想着。

他开始慢慢地拖动身躯靠近军官。军官见他逼近,伸手摸枪。诗人停了下来,他没想到会被发现,想滚到一旁找个掩护。枪口对着诗人抖个不停,诗人盯了一会儿,决定继续向前爬。军官扣下扳机,射偏了几码,运气不能再差了。

军官又费尽力气要重装子弹,却被诗人一把夺走手枪。军官看起来神志模糊,一直试着画十字。

“说吧。”诗人咕哝着,摸出了佩刀。

“保佑我,神父,因我罪孽——”

“我赦免你,孩子。”诗人说完,将匕首插进军官的喉咙。

随后他发现了军官的水壶,拿起来喝了一点儿。水被太阳烤得发热,但味道好极了。他枕着军官的马躺在那里,等着山的阴影遮住小路。耶稣啊,会有什么结果呢?最后这一举动可不好解释啊,他想着。而我还没了眼球。要是真的有什么要解释的话,诗人又看了一眼死去的军官。

“这里热得像地狱,是不是?”他嘶哑地低语。

军官没有回应。诗人拿起水壶又喝了一口。突然,腹内一阵剧痛,他难受得挣扎了一会儿,就没有了知觉。

秃鹰趾高气扬地盘旋,扬扬自得地高声鸣叫,互相争吵着分配大餐。这个问题还未妥善解决,它们忍耐了几天,却等来了狼群,这一顿足够它们两拨全都吃饱。最后,它们吃掉了诗人。

一如往日,这些野蛮的黑色大鸟、天空的食腐者应时产卵,充满爱意地喂养它们的幼鹰。它们高高飞翔,穿越草原、高山、平原,搜寻食物以满足后代,履行自然赋予它们的使命。它们的哲学家不用任何虚有其表的理由就能证实:这世界是净化天宇的灵韵为秃鹰量身打造的。多少个世纪以来,它们以旺盛的食欲对它虔诚膜拜。

笼罩了几代人的黑暗终于结束,照耀几代人的光明终将到来。他们称之为公元3781年——希望是和平之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