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隐士站在台地边缘,看着一柱烟尘正穿过沙漠靠过来。隐士迎着风,嘴里嚼着什么,不时咕哝几声,咧嘴轻笑。他那身干瘪的皮囊被太阳烤成了陈旧皮革的颜色,下巴上那一圈毛糙糙的胡子成了脏兮兮的黄色。他戴着一顶草帽,围着粗糙土布做成的束腰,看起来像个麻袋——除了凉鞋和一只羊皮睡袋,束腰就是他唯一的衣服了。

他紧紧盯着那柱烟尘不放,直到它穿过圣博维茨村庄,接着再次出发,沿着经过台地的那条路逼近。

“啊!”隐士怒气冲冲地一哼,鼻子似乎开始喷火,眼睛似乎开始燃烧,“坐镇于自己国家的王者,他的领土将会倍增,他的和平将永不终结。”

突然,他猛地一蹿,跳下河谷,像一只三脚猫,借着拐棍在石头上跳来跳去,快速下滑腾起的烟尘升得老高,被风一吹,缓缓散开。

抵达台地的下面,他藏身于一片结满豆荚的灌木丛,静静等待。不久,他就听到马儿慢跑靠近的声音,于是开始在灌木掩护下向公路潜行,不时透过灌木向外窥视。小马在转弯处出现,激起一层尘埃。隐士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上小路,张开双臂。

“祝你好运!”他大喊,骑手一停下,他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抓住缰绳,急切地眯着眼睛抬头凝视马鞍上的人。

他的双眼闪闪发光。“一个孩子降生于我们中间,一个男孩被赠予我们……”然而那焦虑的凝眉转眼就松开了,那双眼睛陷入了深深的忧伤,“你不是他!”他愤怒地举目望天,沉声抱怨。

骑手拨开兜帽大笑起来。隐士怒气冲冲地朝他翻了一阵白眼,好一会儿才认出来者。

“哦。”他哼了一声,“你!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来这里干吗?”

“我来送还你的浪子,本杰明。”保罗师说着拽了拽皮带,那只蓝顶山羊从小马身后小跑着出来。一见隐士,山羊急切地咩咩叫着,拉直了皮带。“而且……我也想来看看你。”

“这动物是诗人的。”隐士咕哝着说,“他是在赌运气的游戏里公平赢得的——虽说他还是卑鄙地作了弊。牵走还给他吧,我建议你不要瞎掺和,世俗的骗局跟你没关系。再见。”他转身向河谷走去。

“等等,本杰明。牵走山羊吧,不然我就要送给农民。我们不会让它在修道院附近晃来晃去,冲着教堂叫个不停。”

“这不是一只山羊。”隐士蛮横地说,“这是你们先知见到的那头野兽,是被造出来供女人骑的。我建议你诅咒它,把它赶进沙漠里。何况你也看到了,它是蹄分两瓣,倒嚼的走兽。”说完又要离开。

院长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本杰明,你真的连声‘你好’都不向老朋友道一声,就要回山上去?”

“你好。”隐士朝后喊了一声,继续愤慨地朝前走。走了几步,他停了下来,越过肩膀向后望。“你不用摆出一副这么受伤的面孔。”他怒吼道,“是你已经五年都没有走这条路了,还‘老朋友’?哼!”

“原来是为这个!”院长喃喃自语。他跳下马,急急地跟在老犹太人身后。“本杰明,本杰明,我一直想来的,但实在没有空闲。”

隐士停住了脚步。“好吧,保罗,既然你到这里了……”

“哈哈哈哈——”突然他们不约而同齐声大笑,热烈拥抱。

“太好了,你这个老炮仗。”隐士说。

“我是老炮仗?”

“不过,我猜我也有点儿暴躁。上个世纪对我来说可真是不易。”

“我听说你曾扔石头砸这一带沙漠里进行大斋节禁食的见习修士。这是不是真的?”他装作责备,瞅着隐者。

“只扔过卵石。”

“卑鄙的老家伙!”

“好啦,好啦,保罗。其中一个还把我当成了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叫莱博维茨的。他以为我是去给他传达什么消息——要不就是你们其他的无聊家伙想的。我可不希望这种事再发生,于是我就时不时扔石子赶他们。哈!我再也不会被错当成那个亲戚了,因为他早就不是我的什么亲戚了。”

牧师面带疑惑。“把你误认作谁?圣莱博维茨?好了,本杰明!玩笑开得过了。”

本杰明像唱数来宝似的重复着:“错把我当成一个远亲——名字叫作莱博维茨,所以我扔石子砸他们。”

保罗师看起来完全糊涂了。“圣莱博维茨十二个世纪前就死了。怎么可能——”他顿住了,生气地瞪了老隐士一眼,“好了,本杰明,不要再编故事了。你不可能活过一千二百年——”

“瞎扯!”隐士打断他,“我没说那是十二个世纪前的事。那是你们的圣人死去很久以后的事了,所以我才觉得荒谬。当然,你们的见习修士如今不像那些年那么虔诚而容易受骗了。我想弗朗西斯就是那个修士的名字。可怜的家伙。后来我亲手埋了他,告诉了新罗马的人在哪里能挖到他。所以你才能找回他的尸骸。”

在穿过灌木丛通往水坑的路上,院长目瞪口呆地看着老人。弗朗西斯?他回想,弗朗西斯。难道说是来自犹他州的尊敬修士弗朗西斯·杰德勒?他受一位朝圣者指点,发现了村子里那个古老地下室的位置,故事是这样讲的——但是当时村子还不存在。那是大约六世纪前,没错,而且——现在这个老头儿竟声称他就是那个朝圣者?他有时不禁怀疑,本杰明到底是从哪里了解到这么多修道院的历史信息,让他能编出这样的故事来。有可能是诗人告诉他的。

“当然啦,那时还处在我的早期事业,”老犹太人继续瞎掰着,“大概这样的错误也可以理解。”

“早期事业?”

“流浪者。”

“你要我怎么相信这些瞎话?”

“嗯——诗人相信我。”

“这毫无疑问!诗人当然不会相信可敬的弗朗西斯遇到了一位圣人。那是迷信。诗人宁愿相信他遇到的是你——在六个世纪前。这个解释很自然,是吧?”

本杰明咧嘴笑了几声。保罗看着他将一只有裂纹的树皮水杯伸进井里,盛了水倒进水囊,又伸了下去盛了更多。水质混浊,里面蠕动着活生生的不明生物。这水流恰如老犹太人的记忆之流。是他的记忆模糊不清,还是他在和我们所有人玩游戏?牧师沉思着。即使他不幻想自己年长于玛士撒拉,老本杰明·以利亚撒看起来也已经够疯癫的了,以他本人古怪的方式疯癫着。

“喝吗?”隐士递过杯子问。

院长强压下一阵战栗,不愿冒犯老人,接过杯子,大口喝干了这黑乎乎的液体。

“你也不是太讲究嘛。”本杰明目光锐利地看着院长说,“我自己都不想碰它,”他拍了拍水袋,“那是给动物喝的。”

院长微微作呕。

“你变了。”本杰明说,目光仍然没有移开,“你脸色苍白得像奶酪一样,而且消瘦了。”

“我病了。”

“你看起来就是病人。要是爬山累不坏你,那到我小屋里去吧。”

“我会没事的。前几天有点儿小问题,我的医师告诉我要休息。要不是一位重要客人快来了,我才不理会呢。但他正赶来,所以我要休息一下。这件事太累人了。”

两人一前一后在河谷爬着,本杰明看了一眼身后的院长,脸上带了一丝苦笑。他摇了摇灰色的小脑袋。“在沙漠骑马跋涉十英里算休息?”

“对我来说是休息。而且,我一直想见你,本杰明。”

“村民会怎么说?”老犹太人嘲讽地问,“他们会以为我们和好啦,这会毁了我俩的名声。”

“我们的名声在市场上本来就值不了几个钱,不是吗?”

“确实。”他承认,但又意义不明地加了一句,“当前不值钱。”

“还在等吗,老犹太?”

“当然!”隐士猛地蹦出一句。

院长爬山爬得筋疲力尽,停下休息了两次。等他们终于抵达台地顶端时,他已经头晕眼花,倚靠在瘦瘦高高的隐士身上。一股暗火在他胸膛里燃烧,警告他不能继续前行了,然而肚子里那怒气冲冲的锤子已不再捣来捣去。

看见陌生人靠近,一群蓝顶的变种山羊四下散开,躲避到疯长的豆科灌木丛后。奇怪的是,尽管没有一点儿湿气,但台地看起来比周围的沙漠更为青翠。

“这边,保罗。到我的府邸去。”

老犹太人的茅屋只有一个房间,没有窗户,也没砌石墙,只是将石头松松地叠堆围住,中间宽大的缝隙容风畅行无阻。屋顶脆弱不堪,由木杆拼堆在一起,大部分还都弯了,上面覆了一层灌木枝、茅草和羊皮。门边的矮墩子上有一块大石头,平坦的表面有一些希伯来文的标记。

标记字体的大小像要广而告之什么,院长不禁一笑,问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本杰明?有没有带来更多买卖?”

“哈——能写什么?还不是:此处修理帐篷。”

牧师哼了一声,表示不信。

“没关系,尽管怀疑吧。不过既然你不相信这里写的是这意思,你也不可能相信另一面标记的意思。”

“冲着墙那边?”

“可不就是冲着墙那边。”

石墩紧挨着门槛放着,弄得石头和墙壁之间只有几寸的间隙。保罗哈下腰,斜着眼朝那窄窄的缝隙里瞥,花了好久才确定,石头背面确实写了一行小字。

“你从没把石头转过来看吗?”

“把它转过来?你以为我疯了吗?在这种时候转过来?”

“背面写的是什么?”

“嗯嗯嗯……哦哦哦……”隐士哼起了小调,不理会这个问题,“试一试吧,你没法认清那些字?”

“那面墙有点儿碍事。”

“一直如此,不是吗?”

牧师叹了口气。“好啦,本杰明,我知道有人命令你在房子里写上‘入口处和门上面’。但只有你会想到把它面朝下放。”

“是面朝里。”隐士纠正说,“只要以色列还有帐篷可以修——不过先别互相取笑了,你还是先坐下休息吧。我去给你拿些牛奶,你再跟我讲讲让你烦心的那个访客。”

“要是你想来点儿喝的,我口袋里有酒。”院长说着,像卸了千斤重担,惬意地陷进一堆羊皮里,“不过,我真不愿谈起塔德奥先生。”

“哦?那家伙。”

“你听说过塔德奥先生?告诉我,在这山上与世隔绝的你,怎么会做到无所不知?”

“我听,我看。”隐士神秘地说。

“跟我说说,你怎么看他?”

“我还没见过他,但我估计他是痛苦的化身。也许是生来即背负了痛苦,总之就是痛苦。”

“生来即背负了痛苦?你真的以为我们将经历一次文艺复兴,像某些人说的那样?”

“嗯!”

“不要假装神秘了,你这个老犹太,告诉我你的看法。你肯定有见解,你总是这样,要从你口中套到秘密怎么就这么费劲!我们不是朋友吗?”

“在某些层面上是。可我们也有不同,你是你,我是我。”

“我们之间的不同跟塔德奥先生的问题有什么关系?跟咱们都期待的文艺复兴有什么关系?塔德奥是个世俗的学者,跟他比起来,我们两人的差异微不足道。”

本杰明双肩一耸。“差异,世俗学者。”他狠狠地重复这几个词,好像吐出苹果核一样,“我也曾在各个时代被一些人称作‘世俗学者’,但有时候我也因此被捆在木桩上,被人用石头砸,被人点火烧。”

“为什么?你从来没——”牧师顿住了,深深皱眉——这家伙又疯了。本杰明此刻正猜疑地盯着他,脸上的笑容冷冰冰的。糟了,院长想,他现在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是他们中的一员——不一定以什么形式出现的“他们”,把他赶到了这荒僻地与世隔绝。是他们绑他、砸他,还烧过他?还是说他的“我”指的是“我们”,一如“我,我的人民”,指代是一样的?

“本杰明——我是保罗。托克马达早就死了。我生于七十多年前,不久也要死了。我爱你,老头子,当你看我的时候,我希望你看到的是佩科斯的保罗,不是别的什么人。”

本杰明一愣,晃了晃身子,缓了好一会儿。他眼睛湿润了。“有时候——我会忘记——”

“而且有的时候你忘了本杰明只是本杰明,不是整个犹太民族。”

“不是!”隐士厉声吼道,眼里又闪烁着泪光,“三十二个世纪了,我——”他战栗地停住,紧紧闭上了嘴。

“为什么?”院长低声沉吟着,语气接近敬畏,“为什么你要把整个民族的重负和过往,压在自己一个人身上?”

隐士怒视院长,似在警告,然而他使劲咽下那嘶哑的悲鸣,将脸埋入双手。“你这是在深水里钓鱼。”

“原谅我。”

“这负担——是别人强压在我头上的。”他缓缓抬起头来,“我能拒绝吗?”

牧师不吭声。棚屋里除了呼呼的风声没有一点儿动静。这疯狂里带着一点儿神性!保罗师想。犹太部落在那时分崩离析,四处飘零,本杰明的子孙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他不知不觉成了无家可归的浪人。妻离子散的老犹太人可能流浪了一年又一年,也没有遇到一个族人。也许在这无尽的孤独中,他逐渐认定,他是最后一个,唯一的一个。于是,最终他不再只是本杰明,而成了犹太民族。五千年的历史在他心中生了根,不再是久远的过去,而成了他自己生命的历史。他的“我”和君主口中的“我们”截然相反。

但是,我也是一个特殊群体中的一员,保罗师想,是一个集合的一部分,也是一种连续的一部分。而这,也一样被世界所唾弃。只是,于我,自身和民族的界限是清晰的;于你,老朋友,它却模糊难辨。重负被众人强加于你,而你就接受了?那该有多重啊!对我来说又该有多重呢?他将双肩置于重担之下,试着扛起,测试这重量:我是一个基督教修士,也是牧师,因此在上帝面前,我要对救世主降临以来,在地球上呼吸过、行走过的每一位修士和牧师的所作所为担负责任,还要对我自己的行为负责。

他不禁浑身战栗,猛地摇头。

不,不。脊柱要被压断了,这负担啊,不管对谁来说都担负不起,除了基督。因为信仰受到诅咒已经是重负。承受这些诅咒不是不可能,然而,除此之外——还要接受诅咒背后的悖论,这悖论呼吁一个人不仅要对自己负责,还要对其种族或持共同信仰的每一个成员负责,除了背负自己的行为,也要背负他们的行为。这也要接受吗?——就像本杰明努力做的那样?

不,不。

然而,保罗师的信仰告诉他,负担一直在那里,自亚当的时代就在——这负担是被一只魔鬼强加于人类的,是它用嘲笑的口吻对人喊着:“人类啊!人类啊!”自人类伊始,魔鬼就呼唤每一个人为全人类的行为负责。子宫尚未打开时,重负就压在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身上,这是原罪的重负。让蠢货们去抗拒吧。蠢货兴高采烈地接受了其他遗产——祖先的荣耀、美德、胜利和尊严,致使其带着“与生俱来的勇敢和高贵”而决不会抗议,其个人毫无建树就继承了这份遗产,只因生于这个种族。抗议只会留给那些延传下的重负,使其“生来有罪恶、被放逐”的重负;他对那些说他生来即受玷污的言辞避而不听。这负担确实很重。但他自己的信仰也告知他,这重负已除去,祭坛上十字架上的那人已替他承受。虽然重负仍留有印记,但比起原罪的沉重,这束缚已然微不足道。保罗师无法将这些告诉老隐士,因为老隐士早已知道这是他所相信的。这最后的一个老希伯来人孤零零地待在山上,为犹太民族赎罪,并等待着弥赛亚,等啊,等啊,等——“上帝保佑你,你这勇敢的傻瓜,智慧的傻瓜。”

“嗯——呃!智慧的傻瓜!”隐士重复着,“不过你总是偏好悖论和神秘,是不是,保罗?如果一个事物自身不矛盾,那就不会引起你的兴趣,没错吧?你是一定要在一体中寻找三位,在愚蠢中寻找智慧,否则就太过一般了。”

“能觉知责任是智慧,本杰明。但认为你自己一个人能担负得起就是愚蠢。”

“不是疯狂?”

“也许有一点儿。但也是勇敢的疯狂。”

“那我要告诉你一个小秘密。自从他将我召至跟前,我就一直知道我担负不起。不过我们说的是一回事吗?”

牧师耸耸肩。“你会称其为被拣选的负担,我会叫它原罪的重负。不管怎么说,它们暗示的责任都是一样的,虽然我们讲的可能是不同的版本,还会激烈争论我们所说的某些词其实是什么意思,而这些意思根本就和原来的词义风马牛不相及——因为那些东西的意义,来自那死寂的心。”

本杰明咯咯笑了。“很好,我很高兴最后听你承认这么一句,哪怕你所说的一切都是空话。”

“别笑了,你这老无赖。”

“但你总是精巧地堆砌一大堆名词来维护你的三位一体,虽然你们把他从我这里拿走前,一元一体论中的他根本就不需要这样的维护,呃?”

牧师脸红了,什么也没说。

“哈!”本杰明上蹿下跳地大叫,“我终于让你没话说了一次!哈!不过没关系。我自己也用了几个宏大名词,而我从不确定那些词跟我的意思是不是一致。你也没什么好被指责的,三个比一个肯定更容易糊涂。”

“亵渎上帝的老仙人掌!我真的想听听你对塔德奥以及现世蠢蠢欲动的一切的看法。”

“为什么要问一个可怜的老隐士的意见?”

“因为,本杰明·以利亚撒,约书亚的孩子啊,如果用这么多年来等待一个永远都不会来的人还没有教会你明智,那也至少能将你折腾一番。”

老隐士合上双眼,仰脸向天,露出狡猾的笑容。“侮辱我,”他装出庄严的语调说,“指责我,引诱我,迫害我——但你知道我将怎么说吗?”

“你会说:‘嗯——呃!’”

“错!我会说他已在这里。我见过他一次。”

“什么?你说的是谁?塔德奥先生吗?”

“当然不是!而且,我不怎么愿意预言,除非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困扰着你,保罗。”

“好吧,这得从科恩霍尔修士的灯说起。”

“灯?哦,对,诗人提起过。他预言那肯定不会好用。”

“诗人又错了,一如平常。他们告诉我成功了。我没有去观看测试。”

“那就是好用了?棒极了!不过这引出什么事了?”

“我的困惑。我们离某个东西的边缘该有多近?电物质离我们这样近,就存放在地下室。你有没有意识到,过去两个世纪里,有多少事情已经变化了?”

然后,牧师就将自己的恐惧一一道来,而隐士,这位帐篷修理师在一旁耐心地听着,直到夕阳的光辉开始从西墙的裂缝里漏进来,在肮脏的空气里画出灿烂光线。

“自上个文明灭亡开始,保存《大事记》就是我们的特殊使命,本杰明。我们一直保存着它。但如今呢?我觉得这窘况就像一个鞋匠来到满是鞋匠的村子里卖鞋。”

隐士笑了。“要是他做的是一种更特别更好的鞋,那就卖得出去。”

“我害怕世俗学者已经开始要做这种鞋了。”

“那就趁你还没一败涂地之前,赶紧离开这行当。”

“不是没有可能。”院长承认,“不过一想到这点就黯然神伤。十二个世纪以来,我们都像一个小小的岛屿,身处一片黑透了的海洋里。保存《大事记》不是一个讨好的工作,而是一个神圣的使命,我们都这样坚持着。这只是我们在这世界的工作,我们一直都是运书者和记忆者,很难想象这些工作很快将消失——很快将没有必要存在下去。这实在让我有些难以置信。”

“所以你就想通过在地下室建造奇怪的装置来打败其他‘鞋匠’?”

“我必须承认,看起来好像——”

“下一步呢?你会做什么来领先于那些世俗学者?造飞行器,还是复活分析机器?或者在玄学上把他们死死踩在脚下?”

“你在侮辱我,老犹太。你明知道我们首先是基督教修士,这种事情不该是我们来干。”

“我没有羞辱你。我可没觉得基督教修士造飞行器有什么不合适,虽然他们去造祈祷机器更合适。”

“你这浑蛋!把我的秘密告诉你,真是给我们修道院帮了倒忙!”

本杰明得意地笑了。“我一点儿也不同情你。你收藏的那些书可能年代久远,但本来就是世人所写,世人必将从你手中夺回去,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瞎掺和。”

“哈,现在你倒愿意预言了!”

“才不是。‘太阳很快要下山了’这种常识算预言吗?不是,这只是对事件一贯性的一种断言。世人也是有一贯性的——所以要我说,他们会吸收你能提供的所有一切,从你肩头拿下你的工作,然后还指责你是个老废物。最后,他们将完完全全无视你。这都要怪你自己。我给你的书已经足够,现在你只能吞下自己种下的苦果了。”

他在胡说八道,但不幸的是,这些预言竟和保罗师的恐惧不谋而合。牧师表情悲怆。

“不用放在心上。”隐士说,“我不会冒险做任何预言,等我看了你们的装备,或者瞅一瞅这位塔德奥先生才行——他确实让我感兴趣。想让我给建议,就得先等我细细研究一下这个新时代。”

“好吧,可是你没法看到灯了,因为你从不去修道院。”

“那是因为你们的伙食糟透了,我吃不来。”

“你也不会看到塔德奥先生,因为他从另一个方向前来。要是你等到一个新时代开始之后再去研究,那就太晚了,来不及预测它的未来了。”

“胡扯。对孕育未来的子宫探来探去才不利于孩子出生呢。我要等——而到那时,我可能会预言未来出生了,跟我期待的不一样。”

“多么让人欢欣鼓舞的未来啊!那你在找的又是什么?”

“曾对我喊叫过的那个人。”

“喊叫什么?”

“‘出来吧!’”

“胡说八道!”

“嗯——呃!告诉你实话吧,我不太想要他来,但我被告知要等下去,于是——”他耸了耸肩,“我等。”过了一会儿,他闪亮的双眼眯成了两条缝,他突然向保罗师靠过来,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保罗,带这个塔德奥先生从台地脚下经过吧。”

院长佯作恐惧,向后一缩。“引诱朝圣者!骚扰见习修士!我应该把诗人老兄送来!让他附在你身上,永远分不开。要我把那位先生带到你的窝前!太过分了。”

本杰明无可奈何地又耸了耸肩。“好办,就当我没说。那让我们希望那个先生站在我们这一边吧,不要在这个时候站在另一边。”

“另一边是谁,本杰明?”

“玛拿西、居鲁士、尼布甲尼撒二世、法老、恺撒、汉尼拔二世——还要我继续吗?撒母耳警告过我们要抵抗他们,接着却让他们一个个出现。当他们有了几个智者从旁协助,他们会变得比以往更危险。这就是我要给你的所有意见。”

“好了,本杰明,我受够你了,今后五年我恐怕都不愿见你,所以——”

“侮辱我,指责我,引诱我——”

“好啦。我要走了,老头子,天色很晚了。”

“那?你那神圣的胃好了吗,可以骑马了吗?”

“我的胃——”保罗师停下来摸了摸,发现这是自己近几周来最舒畅的时候,“里面当然一团糟。”他故作抱怨,“听完你胡扯,它能有什么好结果?”

“没错——全能的上帝是仁慈的,但也是公正的。”

“祝你好运,老头子。等科恩霍尔修士重新发明飞行器时,我会派见习修士来冲你扔石头的。”

他们紧紧拥抱。老隐士将保罗师送至台地边缘。本杰明裹着祈祷方巾站在那里,优质的布料和围作束腰的粗糙土布对比鲜明。院长沿着小路走下山去,返回修道院。回头时依然能看见老隐士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下,在台地边缘静静伫立。他面朝沙漠虔诚地鞠躬、喃喃祈祷,黄昏的天空下,映着他瘦长的剪影。

“上帝啊,记住您所有的仆人吧。”院长低声祈祷回应老人,接着补充道,“愿他在飞刀游戏中最终赢得诗人的眼球吧。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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