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多么美妙的最后时刻啊!

6月20日黎明,八原大佐站在第三十二军司令部所在山洞的洞口,看到数百平民成群结队离开摩文仁山。八原回忆道:“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静,似乎就不像战场,但这种平静并不会持续太久。”

当天晚些时候,20辆美军坦克缓缓地爬上摩文仁山,开始向日军残存的阵地开火。此外,美军还攻入附近的米须村、大度村(Odo)和真荣平村(Maedera)。其中,真荣平村是第二十四师团司令部的所在地,同时也是师团长雨宫中将准备做最后抵抗的阵地。在烟雾、噪音和混乱之中,八原已经分不清敌我。夜幕降临时,美军坦克已经撤退,但八原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喘息。

当天晚上,八原刚刚睡着,首席译电员就跑进他的房间,大叫道:“大本营发来嘉奖电!”

八原浏览了电文,心里很高兴。他知道,冲绳岛战役从一开始就必败无疑。但是,这封电报却证明,他们的努力已经“远超大本营的预期”。

他立刻拿着电报去见牛岛中将、长勇中将,并在“副官、卫兵、年轻女人以及周围在场的其他人的仔细倾听下”,大声宣读了电文:

在牛岛满中将的指挥下,自敌军登陆冲绳岛以来,你们已经与强敌英勇奋战了三个月。你们在各个战场上重创敌军,并给其造成重大伤亡。你们真正展示了帝国军队的伟大。此外,你们不仅牵制住了敌人占据绝对优势的海军力量,还为我军以消灭敌军舰队为目标的空袭做出了重大贡献。

八原读完电文后,两位将军不约而同闭上眼睛,似乎心满意足。接着,八原用铅笔记录了长勇口述的回电:

就在所有幸存者准备向占据压倒性优势的强敌发起最后的自杀式攻击之际,我们收到大本营的嘉奖电。没有什么比这封电报更让人感到光荣的了。我们感激不尽。在冲绳诸岛流血牺牲的将士终于可以安息了。在这最后一战的剩余将士深受鼓舞,将会战斗至最后一刻。我们将竭尽全力,奋勇作战,不负大本营的期望。我们不胜感激。

长勇又做了几处细微的调整——添加了一句宣称他们永远都是“天皇陛下忠诚的臣民”的话,然后命令八原发送回电,并要求抄写嘉奖电文下发至各部队。

次日,即6月21日,美军第七步兵师的部队攻上摩文仁山的山顶,找到通向第三十二军司令部的竖井的入口,并向内投掷爆炸物,炸死了多名参谋人员。八原早就命人封死了朝向摩文仁村的洞口。现在,司令部唯一的出口,位于面向大海、290英尺高的悬崖岩架上。当天晚上,司令部收到东京发来的另一封电报,来自陆军大臣阿南惟几大将、陆军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大将。电文不仅祝贺牛岛和第三十二军出色地对抗着实力远胜于己的强敌,还提到守军“击毙了敌军指挥官小西蒙·巴克纳中将,重挫了他指挥的8个师”。

东京方面的消息来源是美国的无线电广播,这是第三十二军第一次得知巴克纳阵亡的消息。八原写道:“这是整场战役最激动人心的好消息。我军在我方指挥官切腹自杀前击毙了敌军指挥官,仿佛我军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长勇与八原一样喜不自胜,但牛岛却高兴不起来。八原回忆道:“他面色凝重,就好像是在悼念巴克纳。牛岛从来都不说别人的坏话。我一直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现在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钦佩他。”

时间已经所剩无几,牛岛和长勇开始为切腹自杀做准备。晚上10:00,他们召集剩下的参谋人员举办诀别宴,享用了“米饭、肉罐头、土豆、煎鱼饼、三文鱼、豆腐汤、新鲜的卷心菜、菠萝、茶和清酒”。长勇与八原在宴会上追忆往事。长勇说:“战争开始前,我们曾在西贡喝酒。你还记得我们在大华饭店(Majestic Hotel)对面的电影院看的那场动人的电影吗?你我总是循规蹈矩。我们一起经历了许多苦难,现在又要一起迎来最后的时刻。”

牛岛和长勇虽然决定切腹,但没有要求年轻的参谋人员追随他们。尤其是长勇,他一直觉得,“太平洋战场上的参谋人员切腹自尽”毫无意义,还严重地影响了日本陆军的战斗力。因此,他早就命令第三十二军所有参谋人员设法逃走:一部分人在冲绳岛上开展游击战,而另一部分人须返回东京并前去大本营汇报,比如八原。此时,长勇再次提醒八原服从命令。长勇继续说道:“从抵达冲绳岛的那一刻起,我就说过你不会死在这里。很高兴我实现了诺言。你必须突破敌军防线,逃出生天。要多加小心,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鲁莽行事。这个药丸是给你生病时吃的,保证药到病除。”

除了药丸(八原认为这个药丸像是某种中药),长勇还把一张500日元的纸币塞给八原。尽管他们很少在战略上达成一致,两人的观念更可谓“截然相反”,但八原还是被长勇的慷慨感动得流下眼泪。

宴会结束后,八原回屋休息。凌晨3:00,他被传唤到司令室。他发现牛岛和长勇已经穿上全套军装,佩戴着他们的勋章。牛岛盘腿而坐,而长勇则喝着他最喜欢的万王之王威士忌,看起来醉醺醺的。他给了八原一杯威士忌和一些菠萝,然后用军刀的刀尖插着一块水果伸给八原。八原困惑地取下并吃了水果。

长勇对牛岛说:“将军阁下,您休息得挺好啊。我一直耐着性子等着您起床。时间可不多了。”

牛岛笑道:“你鼾声如雷,我哪儿睡得着啊!”

长勇不理会牛岛的嘲讽,直接问道:“我们谁先来,您还是我?要我先行一步引您赴黄泉吗?”

“还是我领你吧。”牛岛答道。

“阁下,您会上天堂的,而我要下地狱。所以,我无法与您同往死后的世界。我们的大英雄西乡隆盛在切腹前一边与担任介错的亲兵下棋,一边说道:‘你只要准备好,我随时都可以赴死。’至于我,我要一边喝着威士忌,一边迎接最后的时刻。”

互致辞世句后,两位将军与“共同经历战争磨难的”幸存军官和士兵做了最后的道别。然后,长勇脱下外套,拿起蜡烛,领着牛岛和其他人,沿着昏暗的坑道向洞口走去。八原回忆道,他们抵达洞口后,“月色在海上照耀,云朵快速飘过。夜空一片寂静。深谷里的晨雾正沿着山坡缓缓爬升。大地上的一切似乎都在颤抖,怀着深厚的感情等待着”。

凌晨4:10,黎明前夕,牛岛和长勇来到洞口处狭窄的岩架,跪坐在覆盖着象征死亡的白布的垫子上。由于岩架的空间无法满足面朝北方遥望皇居的要求,二人只好面朝南方俯视大海。长勇白衬衫的背上,写着:忠则尽命,尽忠报国。

二人默默地解开衬衫的衣扣,露出他们的腹部。接着,副官吉野(Yoshino)中尉递给牛岛一把刀身下半截裹着白布的短刀。牛岛双手紧握短刀刺进腹部,而站在他右后方的阪口副官则挥起武士刀砍向牛岛的脖子,一刀“砍断了脊柱”。牛岛一头栽倒在垫子上,一动不动。然后,长勇也按照相同的仪式,切腹自杀。

据八原回忆,两位将军死后,“剩下的士兵一哄而散,顺着陡峭的岩壁爬下”。3名勤务兵把两位将军的遗体葬在附近,而八原则与阪口一起坐在山洞外边。阪口虽然脸色苍白,但显得兴高采烈,大叫着:“我做到了!”

二人精疲力尽,望着渐渐转亮的天空。“多么美妙的最后时刻啊!”八原回想着,“这标志着我们长达三个月的艰苦战斗、我们引以为傲的第三十二军以及我们两位将军的生命,就这样光荣地画上了句号。”

同一天,6月22日下午1:05,第十集团军代理司令官盖格中将在集团军司令部宣布,冲绳岛守军已经停止一切有组织的抵抗。作为第十集团军的代表,第二十四军、第三两栖军以及参战各师列队观礼;在第二海军陆战队航空军乐队演奏的《星条旗永不落》的乐声中,宪兵护旗队在冲绳岛升起了美国国旗。当旗帜接近旗杆顶端时,一阵微风突然拂过,“星条旗在蓝天的映衬下迎风招展”。

当然,美军必须肃清冲绳岛上仍然数量可观的日军残余部队,才能真正控制全岛。一份6月23日的《情报摘要》估计,岛上还躲藏着4 000名日本兵,其中许多人躲藏在“摩文仁南边和东北方向沿海的山丘和峭壁中”,而另一些则“试图逃到岛屿北部”,据说那里食物“充足”,并且“还有更好的藏身处”。根据战俘的供述,日本兵接到的命令是,“乔装作平民,单独行动或2至5人一组,前往名护周边地区开展游击战”。

6月23日,美军开始清理残敌。同日,史迪威上将抵达冲绳岛就任第十集团军指挥官,指定2个军各自的行动区域和他们需要抵达的3条进攻阶段线。第一阶段南下清剿残敌的行动取得了最为丰硕的战果。美军“使用火焰喷射器和爆炸装置,有条不紊地封死了”藏有日军的山洞,还与全副武装、试图突破美军防线向北逃窜的小股日军部队发生了“数次激烈的遭遇战”。此外,广泛的侦察还发现不少躲在甘蔗地、水稻田里的日本兵。然而,到了第二阶段,美军开始向北前进,发现的残敌数量越来越少。到了第三阶段,美军在6月30日抵达预定的阶段线——那霸—与那原一线,比原定计划提前整整三天。据估计,在清剿残敌的行动中,美军总共击毙日军8 975人、俘获日军2 902人,另外还有906名非军人的劳工也被俘虏。而美军伤亡783人。

在清剿残敌的过程中,美军士兵看到了一些令人发指的惨象。史迪威刚刚登岛四天,就迫不及待地前往摩文仁山,顺着陡峭的岩壁“爬下”,想要看看“牛岛司令部的山洞”里面是什么样。他在日记中写道:“入口狭窄。日本兵的尸体臭气熏天。我赶紧后退。所有的指挥官都死在了洞里。牛岛和长勇埋在山顶。军号手吹响‘升旗曲’,国旗在山顶飘扬。接着,我向第七师参加升旗仪式的大约1 000名士兵发表演讲。最后,我返回简易跑道,乘机踏上归途。”

一两天后,隶属第十集团军司令部和美国海军的情报官弗兰克·吉布尼(Frank Gibney)中尉跟随一名工程兵队长,进入真荣平村附近的一个山洞。他回忆道:“我们穿过一条很长的隧道,来到一个巨大的地下岩洞。我这辈子从来都没有看到过如此恐怖的景象。日军第二十四师团前指挥官雨宫中将倒这个岩洞里,周围是他的参谋和大约200名军官及士兵的尸体。他们全都抱着手榴弹自杀身亡,而雨宫不想遭切腹的罪,周到地选择了注射致命的毒药。岩洞的地上到处都是日军尸体。”二人发现了一个幸存者:雨宫中将的勤务兵。他被命令“要活下去,并汇报他们是怎么死的——大概是要让他向天皇汇报吧”。

据吉布尼讲,那个带领他进入岩洞的工程兵队长“被这种刺激搞得精神失常”,“过了许久才恢复过来”。然而,那个日军勤务兵“一从岩洞里出来似乎就摆脱了这种折磨”——当天下午晚些时候,吉布尼甚至看到他在战俘营里“与其他战俘一起打排球”。

听闻冲绳岛战役结束,温斯顿·丘吉尔给杜鲁门发了一封贺电:“美国在这场战役中表现出强大的战斗意志、牺牲精神和技术实力,再加上日军拼死作战——据称阵亡人数达到9万,足以使这场战役成为军事史上最激烈、最著名的战役。”

《纽约时报》的军事编辑、普利策奖获得者汉森·W.鲍德温(Hanson W.Baldwin)对此表示赞同。他写道:

战机在空中激战,舰艇与战机殊死搏杀,如此激烈的战斗,以前从未有过,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有了。美国海军从未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损失过如此多的舰船;美国陆军也从未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在如此狭小的战场上遭受过如此重大的伤亡:从这场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任意选择三个月,敌人可能都没有遭受过如此巨大的损失,而美军的伤亡也创下了对日作战的新高。在这场战争中,虽然发生过规模更大的陆战、时间更长的空战,但冲绳岛战役却仍然是在陆海空各个战场上“你死我活”、规模最大的协同作战行动。

鲍德温所言非虚。冲绳岛战役不仅是太平洋战场上最血腥的战斗,同时也是美国历史上损失最大的战役之一。美军总共损失36艘舰船(另有368艘舰船受损)、763架飞机,伤亡人数接近5万人,其中有四分之一阵亡或失踪,而剩余的全都在战斗中负伤。此外,美军还出现了至少2.6万人的非战斗减员,其中许多人不是饱受战斗疲劳的困扰,就是患上我们现在称为“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精神疾病。5月末,奥利弗·史密斯准将视察一所设在北谷村附近的精神病医院,记录了一个病患的情况:“他在南部前线参加了激烈的战斗,很可能既睡不着觉,又吃不好饭。一天晚上,他和战友在散兵坑里休息,日军发射的一枚迫击炮炮弹在散兵坑边缘爆炸……当时,(他)精神高度紧张以至于昏迷过去。恢复意识后,他精神彻底失常,不得不撤到后方。”史密斯十分同情这名病患,但同时也认为,许多其他“号称出现战斗疲劳症状的人根本就不该被疏散到后方的医院,应要求他们继续留在部队,直到他们摆脱症状或者无法继续装病”。

守岛日军和冲绳平民的伤亡更加触目惊心。到6月30日战斗结束时,除了10万日军士兵、民兵阵亡(其中有1.5万是冲绳人),还有12.5万冲绳平民死于战火,相当于战前冲绳岛总人口的三分之一。此外,美军还俘虏了7 400名日本兵,其中许多人都是被日军强征入伍的冲绳平民。幸存的冲绳平民大田昌秀,曾作为铁血勤皇队的一员与美军战斗,战后成为冲绳县知事。在他看来,冲绳岛平民死伤惨重完全是日军的责任。他写道:

日本帝国陆军的作战目标不是保护冲绳平民,而是尽可能地拖住美军,为日本本土防御备战争取时间。日军既没有疏散平民,也没有为平民划出安全区,反而把冲绳人当作劳动力用来修建掩体、坑道以及其他防御工事,并为作战部队运送给养、照顾伤员……

日军残酷无情地逼迫平民离开山洞的恶行,足以与他们杀害数百甚至数千因伤势过重而无法从医院避难所南撤的伤兵的行径相提并论。

随着战斗接近尾声,日军士兵虐待平民的情况屡见不鲜。从日军的角度记述这场战役的人有托马斯·休伯(Thomas Huber),他这样写道:

日本兵自知死期将至,开始肆意强奸。有些时候,(他们)害怕被发现,就逼迫母亲杀死号啕大哭的婴儿,或者亲自动手杀害婴儿。日本兵有时会杀死想要与他们一起躲进山洞的冲绳(岛上的)人,因为害怕他们是间谍。日军普遍的暴行给冲绳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时至今日,冲绳人与日本人之间仍然因此心存隔阂……禁止士兵投降的政策不仅灭绝人性,还无意间令不计其数的日本平民深受其害。

可证实休伯记述的证据,包含在许多幸存平民的目击证言之中,而这些证词保存在位于摩文仁的冲绳县和平祈念资料馆的档案中。以下是3个典型例证。来自丝满、当时19岁的前田叶琉(Haru Maeda)在离开藏身的山洞找水喝时遇到了奄奄一息的弟弟和妹妹。他们对前田说,日本兵砍了妈妈的头,然后又刺伤了他们。前田回忆道:“我给他们喂了点儿水,然后握着他们的手。他们临死前浑身颤抖,牙齿不停地打战。他们说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担心我在他们死后该怎么办。我告诉他们别担心,因为我很快就会赶上他们。我尽可能地让他们舒服一点儿。其中一个真的很痛苦,颤抖着、哭喊着,直到咽气。”

然后,前田想要勒死自己,却下不去手。她找到并质问犯下暴行的日本兵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的回答是,他们只是“忍不住”,因为“正在打仗”。

另一位是冲绳岛的年轻女性平民仪间登代(Toyo Gima)。当时她在真壁附近的一个山洞里藏身,这时一个小男孩突然哭了起来。一名日本兵担心哭声引来美国兵,便询问男孩的父母在不在山洞里。仪间回忆道,等了一会儿发现没人回答,“日本兵就把男孩带到山洞深处,准备下毒手”。最初,他们“想用包扎伤口的三角绷带勒死男孩”。他们发现绷带不趁手,于是就把绷带剪成布条使用。“在场所有平民都哭了起来,”仪间说,“我亲眼看到他们把布条勒到男孩的脖子上。这实在是太残忍了,我没能看到最后。”

第三段证词的提供者是当时16岁的喜屋武半岛山城村(Yamagusuki)村民中条三敏(Mitsutoshi Nakajo)。他也和日本兵一起藏在山洞里。日本兵突然提出要杀死躲在山洞里的5个不到3岁的小孩,因为他们“有可能把敌人引过来”。中条和其他平民表示愿意带着小孩一起离开山洞,但遭到军官的拒绝。中条说:“那个军官说,我们会变成间谍,他在洞口设置岗哨,禁止我们离开。然后,四五个日本兵走过来,一个接一个地抱走我们的小孩,并给他们……注射(毒药)。其中就包括我的弟弟。”

第二天上午,日本兵对中条和躲在山洞里的其他平民说,他们要“赶在美国人抓住并用坦克轧死我们之前”把我们“处理掉”。实际上,这只是日本兵为得到平民携带的食物而想出的诡计。幸运的是,日本兵还没来得及动手,美军就发起进攻,向山洞内投掷炸弹,炸死了大多数日本兵。中条这才侥幸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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