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REAMERS 54-57

THE DREAMERS 54

死者。他们中有医生和护士,教师和艺术家,哲学和法文教授,还有圣洛拉的市长。有人年轻,有人年长,有人正值中年。有一家三口的三颗心脏在几小时内相继停跳,如同闪烁在一根电线上的灯泡。还有些未及时发现的死者死于脱水。但在医疗护理下,大多数人死于心动过缓。心脏跳得如此之慢,以至于泵出的血液无法支持整个机体,就像一些佛教徒在深度冥想时进入完全放空的状态,心脏也随之停跳。为了向死者致哀,人们在城外的路障上摆上鲜花,还举办了葬礼。参加葬礼的人寥寥无几,教堂的座椅被移到了教堂外的草坪上,因为人们对感染的恐惧挥之不去。

每天都有沉睡者停止呼吸,十分之一的人永远不会再醒来。有人说,至少他们走得很安详,免于清醒地历经生命终结时的痛楚。

死者的名字有朝一日会出现在一块纪念匾上,纪念匾会立在松树掩映的残湖边,为所立之处添上一抹棕色。

THE DREAMERS 55

有一天,大了五岁的丽贝卡牵着儿子的手走在树林里。小男孩摘下田野上的蒲公英,将蒲公英的种子吹得四处飞扬。丽贝卡看到了儿子一举一动中的灵气,他日益生长的身体每日都在宣告:生命在延续。

很快他六岁了,穿着水蓝色泳裤站在跳板上大喊:“妈妈,妈妈,看这里。”丽贝卡正坐在泳池边的杂草地上。周日的午后,在丽贝卡的父母家,她的大腿上搁着儿子的人字拖,身后堆着儿子的教会服装。屋里传来锅碗瓢盆的轻响,那是她母亲在厨房做午饭。

她的儿子跳进泳池,像颗小炮弹。瞧他那一跃而起时的小脸:双眼紧闭,像是被微笑的唇角给推了上去。

见他灵活自如地在水里游动,草地上的丽贝卡对他喊:“太棒了!”

儿子跟她在这个年纪时的弟弟很像:游泳镜,牙齿上的豁口,瘦长的双腿,长长的脚。邻居家橘子树的香味飘过围栏。母亲在厨房忙活,她的低跟教堂鞋踩在油地毡上,咔嗒咔嗒地响。

儿子爬出泳池,水顺着他的腿往下流,滴在丽贝卡的小脚丫也曾滴过水的人行道上。她说了母亲曾对她说过的一模一样的话:“别跑,别跑,小心滑倒。”

可这不过是一年中的一个午后,一生中的一天。

男孩继续前行,岁数大了,成长了,进入大学,退学。有争吵,有误解,有原谅。他在丽贝卡失去母亲时搬了出去,又在丽贝卡父亲去世那年搬了回来。他辞了职,成了一名艺术家。他重新入学。他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又有了第二个。

一天晚上,丽贝卡和她儿子出门,在薄暮笼罩的小区里散步。丽贝卡已垂垂老矣,她的儿子正值中年。

他们刚吵过一小架,但这已经过去了。散步时,儿子说:“你得让我自己做决定。”

奇异的感觉涌上丽贝卡的心头——他的口气,他转向她说话的样子,他的言语,几乎和许久以前她自己曾向父母吐露心声时一模一样。

THE DREAMERS 56

丽贝卡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醒来。白墙,荧光灯,一条手臂上连着静脉注射管。

迷迷糊糊之中,她只认出了窗外的一样东西:圣洛拉大学使命派风格的钟楼。她回来了,回到了圣洛拉。

旁边的一台监护仪嘟嘟轻响,让她感到屋里的自己没那么孤独。她感到肚子一阵酸痛,伸手触摸到了肚子上的绷带。一扇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也许是个护士吧。

进来的护士穿着的黄色防护服包住全身,连鞋子也不例外,让丽贝卡觉得像个电影人物。护士的一举一动仿佛把丽贝卡当成了空气,她径自走到角落里,弯下腰。丽贝卡看到那儿有个干净的摇篮,装有万向轮。摇篮内有个粉色条纹的奶油色襁褓,里头睡着一个戴着粉色小帽的新生宝宝。丽贝卡的第一反应是:这是谁的孩子?这时护士向她走来,接着说了些什么。护士在对其他人喊话,对外头的人。

“她醒来了。”护士喊来走廊里的另外一个人,指着丽贝卡说,“母亲醒来了。”

丽贝卡想不通这是什么意思,她的胸口腾起一阵恐慌。

更多人冲了进来,全都穿着同样的黄色防护服。

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从她心底涌出,她的儿子哪儿去了?她问他们。

可他们似乎没听明白,她又说了一遍:“我的儿子,请你们叫他赶紧过来。”

交流很困难,把她的意思表达清楚更困难。

可没人回答她,这让她有了不祥的感觉。“他还好吗?”她轻声问,眼睛早已湿润。

“你得了沉睡病,”一个护士说,“你沉睡了整整一年。”

丽贝卡听清了每个词,却无法理解。护士接着说:“你现在感到思维混乱很正常。”

某一时刻,丽贝卡的母亲走进病房。她的母亲起死回生,看上去像在走廊里等待了数年。她不仅活着,还更年轻了,就像三十年前丽贝卡去上大学时的中年模样:红红的头发,洁白的牙齿。她冲到丽贝卡床边,抓住她的手,不停地说:“天哪,天哪。”

再次见到离世多年的母亲,看到她脸上的喜悦与释然,丽贝卡很开心,但也难免惊恐,毕竟这是死人的探视。

“我的儿子呢?”丽贝卡问。

可她母亲似乎没听明白。“你说什么?”她接着说道,“你生了个小女孩,你瞧。”

“我的儿子出事了吗?”丽贝卡又问,话里带了哭腔,呜呜咽咽。

母亲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她眼神飘忽,不禁望了一眼护士们。

母亲说:“医生说你可能做了一些古怪的梦。”

THE DREAMERS 57

丽贝卡醒来后数年,亲朋好友都说她拥有一种像她这么年轻的人所不具备的智慧,而没说出口的还有一种切实存在的疲惫。她花了好几个月,才相信自己是个十九岁少女,而不是一个活了好几十年的老太太。膝盖上的女婴竟然是她的孩子,这对她而言是多么难以理解,恍若隔世。

还有她的儿子,她生命的每分每秒都在想念他。没人能理解,为什么她能与一场梦有这么深的羁绊。可对她而言,她的儿子与别的事物一样真实:她与他共度了四十年。有时,有那么一刻,丽贝卡确信她看到了儿子在街上——他的嗓音、他的脸形,就同她女儿细小的手指和圆润的脸颊一样清晰无疑。

没有悲伤能盖过因孩子而生的悲伤。

丽贝卡的医生发现她的幻觉错综复杂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脑海中持续几十年的记忆,贯穿一生。她的症状符合一些已知的精神障碍:认为孩子不是自己的孩子,认为身体不是自己的身体,难以分辨现实和梦境。

她身上仍存有笼统的晦涩感:思维缓慢,记忆混乱。

“在沉睡了这么久后,这样正常吗?”她的母亲问。

尽管她的母亲、父亲和兄弟都得了沉睡病,可没人睡得像她那么久,也没人记得那么逼真而现实的梦。专家仍无法解释沉睡病的生理机制和该病对丽贝卡大脑的影响。

她的父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感激。想想他人,想想逝者。她父亲说:“凡事谢恩,因为这是神在基督耶稣那里向你们所定的旨意。”[1]

在那之后,丽贝卡没和任何人保持联系,包括塞勒。我们是多么擅长从宁愿永不相见的事物上移开目光啊。

未婚先孕——她从没料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她身上,而她的父母竟然对此不置一词,反正她是不记得他们有过任何负面言论。他们说这是上帝的礼物。这个女孩,你的女儿,是一件礼物,无关乎她是怎么来的。他们就此打住,没有多加追问。这件在她看来可耻到能让家里天翻地覆的事,她所担心的一切后果,就这么从她的脑中淡去了。

可一种感觉仍在持续:那些片段在消失。她的医生说,大脑很神秘,它需要时间来恢复。她的母亲说,你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们会经历一些糟糕的事,但我们终归会挺过去。

有些想法丽贝卡一直藏在心底,谁敢肯定地说那场人生是场梦,而这场不是呢?她能靠什么东西来证实,在这儿的时光——女儿躺在她的大腿上,甜甜地看着她,那小脸颊,那小乳牙——不是她在年老时做的一场奇异的美梦呢?

但有些事很简单:她抱起自己的女儿,就像很久以前抱起自己的儿子一样。她对女儿唱曾给儿子唱过的歌。她同样疯狂地爱着女儿,或者更甚。也许这回,失去了另一人让她更加爱意满怀。

防疫封锁线解除一年后,纳撒尼尔最后一次离家。

他给女儿写的最后一封邮件很简短。他在邮件中写道,他要去为亨利找一种疗法,疗法仍处于实验阶段,但希望很大。他还说,不能将未经证实与不可能相混淆。

他带着亨利办完手续离开养老院。他们驾车去机场,乘飞机从洛杉矶飞到墨西哥城,最终抵达更南边的一座小城。那儿有位麻醉师承诺,他能用药物让人进入与圣洛拉病毒发作时同样的梦乡。

一根针头插入亨利的血管,另一根插入纳撒尼尔的血管。药物注入时,他抓住亨利的手。还没到一分钟,他们就扛不住困意,睡着了。

如今他们仍肩并肩躺在墨西哥群山间的一个诊所中,由护士照顾。他们的心脏在跳动,肺在呼吸,而望着这个世界的双眼闭上了。

他们俩现在正一起待在某个地方,或在房屋后头的树林里,林间的树同三十年前一样枝繁叶茂;或在后门廊的旧椅子中,共饮亨利最爱的爱尔兰威士忌,该酒如今已停产。谁能说并非如此呢?谁能说他们没有梦见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呢?

大学再次开学,课程重新开始。小桶又开始在兄弟会活动屋前头的斜坡上滚动。

但要过好几年,这所学校的录取率才会回升到先前的水平。人群中流传着让圣洛拉镇更名的请愿。

病毒不仅仍活在国家的四级实验室中,还附着于圣洛拉空荡荡的房屋、走失的宠物、无人打理的花园、先前弃置在超市和教堂的停车场上后来被一辆辆拖走的旅行车,以及几周来处于医疗帐篷阴影下枯死的草皮。病毒还驻留在一些人疲惫的面容和缓慢的步态之中。也许有一天,当湖里的水蒸发殆尽,湖中央会露出一艘残留着病毒的沉没渔船。

有些人梦到了青葱年华或垂暮之年;有些人梦到了未曾选择的人生道路或在另一个世界的生活;很多人梦到了爱人,分手的、现任的;还有些人梦到了已故之人。

一个男人声称一次次梦见自己被困在电梯中,他感到这份疲惫与麻木伴随了他许多年。时间的扭曲在梦里稀松平常,仿佛每一场梦都有自身的物理准则。

过去,现在,未来——也许有物理学家会说,这三者的区别只是幻觉。人类的大脑会顺应各种错误的感知,清醒的大脑比起梦境并不能更适应现实。

有些孩子梦到了美轮美奂、绚丽多彩的世界,这些印象会从他们的画笔下流露出来。我们无法得知小婴儿梦见了什么,但梦中的见闻会潜藏在他们的习惯、欲望、对一些东西的熟悉感和对一些东西的恐惧感之中。

研究者会潜心数年,继续研究沉睡病病毒——为什么有些患者活了下来而有些没有,为什么它在那时销声匿迹。但科学家对梦境的内容兴趣寥寥,就像灵魂对神经科学家来说没有用处一样。

研究近乎空白的是最广为人知的传言——有些沉睡者看到了未来。民间轶事称一些人梦到的事的确发生了,比如干旱结束,亲友去世。小学里流传着一个谣言,说有一位父亲梦到图书馆着火了。

这些故事吸引众多游客来到小镇的大街小巷,探寻让圣洛拉沉睡的神秘力量。研究者和探索者在树林里扎营,或在停于湖边的面包车里过夜。

漫步在圣洛拉的街道上,这些满怀希望的旅客也许会注意到,好多天傍晚,一个男人会坐在门廊秋千上,大腿上放着一个小宝宝,他的妻子有时在他身边,有时不在。

本永远摆脱不了这种感受——那些与安妮共度的美好时光是未来而不是过去。就算他明白了自己真的经历过那些日子,他仍觉得不真实,就像声称没有自由意志的人仍会在作重大决策前深思熟虑一样。

时间一天天流逝,本越发觉得难以理解:未来的每一天都像一片黑雾,所有人都蒙着眼穿过每分每秒,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怎么能把女儿带到这么一个世界上来呢?

不过,连婴儿的大脑都能预测一个坠落物体的大致轨迹。

或许,在某一方面,本能预见到什么即将来临:

他的女儿会爱上别人,也会被别人爱上。她会痛苦,也会让别人痛苦。她会为人所知,或不为人所知。她会满足,也会不满。她有时会孤独,有时会不那么孤独。她会做梦,也会被他人梦见。她会伤心,也会伤别人的心。她会奋斗,会一举成功,也会落败受挫。她会历经壮丽、崇高和不劳而获的日子。她会有狂喜的时刻,也会时而感到害怕。阳光会温暖她的脸蛋,大地会支撑她的身躯。

孟夏之夜,父亲正坐在门廊秋千上摇着女儿哄她睡觉。她贴着父亲的胸膛,心脏平稳有力地跳动着。她的心脏自生命之初开始跳动,也终有一日会归于平息。

人生中会有许多事让她一直无法理解,如同他人梦里的风光那般朦胧而晦涩。

[1] 引自《帖撒罗尼迦前书》第五章第十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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