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REAMERS 15-17

THE DREAMERS 15

之后,有人会说政府反应得太慢了,不过跟进措施的确在逐个落实:制作名单,计算人数。毕竟疾病有其数学规律:一个病人传染三四个人,每个病人又传染三四个人。

统计调查在静静地展开。第一个女孩病倒后第十三天,一位护士戴着手套按响了安妮一家住所的门铃。

护士问他们有没有听说学校里生病的孩子。

肾上腺素猛地飙入本的血液。

穿着绿色护理服,戴着干净手套的年轻护士站在门口,看上去很紧张。

她的手臂下夹着一块写字夹板。她问起两人的孩子。

“你们的女儿,她在这儿吗?”

“为什么问起这个?”本问。可那些草草收听的报道细节忽然涌入他的脑海。小婴儿能让整个世界收缩到她的颈周。

“我们在尽力采取预防措施。”护士说,“我们在监控任何和病人接触过的人。”她说起话来就像在背新学的剧本台词。

“我们认识的人中谁病了?”本问。他的喉咙骤然一紧。

护士扭开头,仿佛真相让她难以启齿。

“没人打电话通知过你?”她扯了扯项链,小巧的银色十字架耀眼夺目。

本曾做过失去孩子的噩梦。他醒来后会感觉空无一物的双臂十分空虚。

护士说是母乳,医院提供的捐赠母乳。

“天哪!”本惊叹。他们有一冰箱的母乳,一排又一排的瓶子,盛满了其他母亲的奶。此外还有满满一袋旧瓶子,那是格蕾丝已经喝掉的。

“有一位捐赠者,”护士说,“她可能接触过患者。”

本会记住安妮下楼时的表情,担惊受怕前的最后一刻——舒畅的神情,光洁的脸颊。

她抱着格蕾丝,一手放在孩子小小的后脑勺上——那小脑袋,你能感受到颅骨的骨板间一处处仍未闭合的柔软凹陷。一旦涉及孩子,恐惧的感觉摇身一变,变得锐利了许多。

“孩子一直都好吗?”护士问。

“哦,天哪!”安妮捂住嘴,“天哪!”

护士说打扰到他们很抱歉,她没做过这种事,经验不足。她精致的项链碰到写字夹板,叮当作响。但本和安妮只是太过在意自己的女儿了。

“我想问一问,她睡得有没有比平时更久?”护士问。

“什么意思?”安妮问。她还想说下去,却忍不住哭了起来。最近她总是这样无声地哭泣,可此前她从未这样哭过。她通常是两人中更理智的那个,总是四平八稳、从容不迫。可现在,本接管了这一职责,就像个翻译。

“她睡得很多。”他说。

乃至现在,孩子正穿着日光服[1]在打盹儿,嘴巴张开,窝在安妮的臂弯里。

“我需要测量她的体温。”护士说。

这个护士没有孩子——本确信这一点。她和他们说话时太过小心,太过疏离。日后,他都靠这一点来感受谁有孩子谁没有,仿佛他能瞬间看到联结人与人的纽带。

护士很快拿出一个棒状物,放在格蕾丝额头上方几公分处,没有接触。同样的温度计还用在格蕾丝生命的最初几个小时,那时她仍在学习如何调节体温,习惯了水下生活的四肢慢慢扭动,像个在水流中移动的水母。

“他们说这是消过毒的,我想这些母乳应该已经消过毒了。”本说。

拿着体温计时,护士的手不停地颤抖。她站得尽可能地远。她重新试了好几次。

“出了点小故障。抱歉。”她说。

在她身后,门廊秋千在风中剧烈摇晃。不知何处有只狗在吠叫。格蕾丝的嘴开始一张一合,像条小鱼。

最后体温计嘟的一响:没有发烧。两人轻轻松了口气。

但明早还会有人来量体温。护士说,每天要来两次。

同时,他们不能再给孩子喂捐赠母乳了。他们得把剩下的全扔了,改用配方奶粉。

还有最后一件事:“请你们不要带女儿出门。”护士脱下手套,一步步往后退,“还有,请你们不要离开小镇。”

好几周来,他们都在学习怎么哄格蕾丝睡觉;怎么裹她,她会更舒服;以什么节奏摇她,她会更喜欢。他们有一只壳里会发光的乌龟,还有一只播放轻柔音乐的海马。但女儿在听着他俩的心跳时睡得最好,这就是为何两人愿意花那么长时间,让格蕾丝小小的脑袋靠着他们的胸口,弓起背,捏紧拳头,安然入睡。本和安妮一人给另一人递水、咖啡或几口焗芝士,另一人则尽力一动不动,生怕吵醒格蕾丝。

可现在,他们害怕她闭上眼睛。

本在一个小时内浏览了近两周来关于沉睡病的全部新闻报道。对于该病是十万火急还是无关紧要,各报道莫衷一是。他无法确定死了多少人。他很难找到切要的事实。

但大腿上格蕾丝温热的身子——这是事实;还有她的目光在他脸上的游移,还有笔记本电脑的光——这也是事实;女儿胸膛的起起落落是事实;得知空气正每分每秒进出她的双肺也是事实。

“是我的错。”安妮说,“这是我的错。”

“这是医院的错。”本说。

他正在阅读冲泡配方奶粉的说明书。配方奶粉已经在橱柜里放了很久,以备捐来的母乳也用光了这一不时之需。

安妮试着给女儿喂奶。他们了解到,母乳有其神奇之处:抗生素和荷尔蒙,还有神秘莫测的讯息。安妮能给予的每一滴奶都是她理应给予的。可她的奶一如既往,很快就没了,格蕾丝很快从她的胸口别开脑袋,到处寻找别的奶源。

她很快喝下了配方奶粉。在得知孩子的肚子吃饱后,本和安妮感到一种动物般的本能慰藉。

她是个安静的孩子。每个人都这么说。可她是不是比平日的夜晚更安静了?也许那东西早已潜入她的血流,也许恰是现在,它正要溜进她的小脑袋。

他们在抚摩她时没戴手套,他们在她呼吸时没保持距离。那一夜,他们根本没想到这一点:他们的孩子也许是个威胁。原因还用得着说吗?孩子出生不过三周,这条真理已在两人间不言自明:如果女儿出了什么事,那么,他们随后就算也出了事又有何妨?

第二天早晨,安妮量了量格蕾丝的体温:正常。她看上去也很正常。大大的眼睛,粉嫩的脸颊,同往常一样在婴儿床上摇摆的双腿。多么玲珑可爱的小东西——头上的针织帽子,身上的连袜睡衣裤,还有咬在嘴里的细嫩手指。太不可思议了,他们的身体竟然知道如何把她制造出来。

可格蕾丝的尖叫一下子穿透了本的耳膜。她有时会情绪失控,这种时候只有安妮才能让她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本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羞愧——他想逃离。对于如何爱一个孩子,他学到了一点:为了与她相处时更加愉悦,离开她的时间也极其重要。

“我再去给她买点奶粉怎么样?”他对安妮说,手中的车钥匙已在丁零作响。

安妮正在仔细查看女儿小小的额头。“他们提到皮疹了吗?”

“她经常发皮疹。”本说。本第一次抱起她时就看到了这些小红点,在手术室的白光下,他还看到了女儿脸上诧异的样子,还有油地毡上安妮的血。

他匆匆忙忙找了顶帽子盖住一周没洗的头,又匆匆忙忙地系好鞋带。他已经两天没出过门了。

他关上身后的门,来到了外界。最初几分钟的独处时光让他心潮腾涌,随心所欲的感觉让他心满意足,连车平稳地倒出车道也是这种满足感的一部分。孩子出生后他意识到,外面的世界是多么安静,多么井然有序。一群黑鸟排成一字飞越群山,公共电台的轻柔声音正在介绍一首爵士乐曲。一股轻盈的感觉在他开车时油然而生,就像麻了嗓子的第一口威士忌,心平气和的感觉快速扩散。

街坊邻里在路上遛狗。这个小镇看起来不像是个疾病正在蔓延的地方。你可以从旁人如常的状态中得到慰藉——如果疾病真的在传播,邻居还会耙他们的草地吗?邮递员还会投放邮购商品目录吗?

他沿着湖边驾驶,绕了远路。他在一家咖啡馆前停下车,感到一种渴望,在格蕾丝出生后从未有过的渴望:趁热喝下一杯满满的咖啡。

可还没等他来到药店婴儿区的通道,他就开始担心,就开始想念她。书里写了,三周大的孩子还不知道离开视线的东西依然存在。本也有类似的感觉,仿佛女儿一离开他的视线,就会哧溜一下离开这个世界。

[1] 日光服(sunsuit):儿童在热天穿着的背带短裤或背带短裙。

THE DREAMERS 16

到目前为止,网上已传开各种各样的说法:是政府干的,或大型制药公司干的;一定是某种病菌从大学的某个实验室中逸出了。

好好想想,难道你真的相信,一种前所未有的病毒会出现在地球上最强大的国家,而科学家却对其一无所知吗?也许这就是他们自己研发出来的;也许他们在故意传播这种病毒,用以测试一种生物武器;也许他们手中就掌握着治疗方法。

有些人在网上发帖称,也许根本就没有沉睡病这回事。圣洛拉不是个营造骗局的完美地点吗?一座孤立的小镇,森林环绕,一条路进一条路出。至于电视上那些患者,也许他们是雇来的受害者,是拿钱出演的危机演员[1]。所谓的沉睡病?得了吧,装睡谁不会啊?

有人说,也许圣洛拉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小镇。有人听说过这个地方吗?查一查就知道,史上从未有过一位叫圣洛拉的圣徒,这是杜撰的。那鬼地方也许不过是卡尔弗城的露天片厂的某处布景。那些房子看上去是不是古雅得有点过头?

还有人说:动动脑子行不?根本不需要布景。所有片段可能都来自一个偏僻的剪辑室。你凑近点看,就能看到有些房子的外形重复了。

现在请问问你自己:谁是这件事的受益者?终归是为了钱,对吧?庞杂的医药工业利益共同体。你觉得是谁花钱聘了那些报道假新闻的“记者”?等着瞧吧,不出几个月,大型制药公司就要出售疫苗了。

[1] 危机演员(crisis actor):被聘用于假新闻中造假的演员。在美国,有人发现很多重大新闻中的受访者在不同新闻中重复出现。

THE DREAMERS 17

很难说谁是负责人——比轮班站在电梯边的校园警卫级别更高的那种——但确实有某个人在某个地方下达了指令:是时候让梅和别的孩子离开宿舍了。谣言不胫而走:水或通风系统里有病菌,或是地毯和油漆里有毒。

在短短几天内,梅对这些已经麻木了:每天早晨贴上胸口的冰凉听诊器,像读盲文一样触摸后颈腺体的戴手套的手,护士绿薄荷味的呼吸。她连耳后因口罩松紧带而皲裂的皮肤也开始适应。类似的变化,也许正在她脑中演进。

他们在走廊上跑来跑去,经过一间间空房。这些空房每间都被黄胶带封得死死的。整层楼弥漫着心力交瘁的气息。

可现在,有人让他们收拾行李。

一出寝室楼,梅站在阳光下眨巴眼睛,仿佛这几天她一直被关在地下,不见天日。校园里空无一人。干枯的叶子飘过宽大的草坪,孩子们不久前还在草坪上扔飞盘。或另一个时刻,这些新生曾穿着背心,光着脚,懒洋洋地躺在草坪上。

她对再小的感官刺激都很敏感:秋日的微风吹动她手腕上的汗毛,不知名的鸟儿抑扬顿挫地鸣叫;还有太阳,火热而清爽地照在她的脸上,迎面而来。

同时,这儿还来了一大批警察。他们的巡逻警车停在人行道上,腰带上的搭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一排新闻车等候在一旁,卫星蝶形天线指向高空。很快她的父母就会在晚间新闻上看到这些照片:梅,又瘦又小,行走在其他戴口罩的孩子之间,像个人质。

孩子们按指示站成一列,两人间隔几尺,像蛇一样慢慢地走出弃置的校园。

身后突然传来“啪”的一声,是旅行包掉在路面上的声响。嗒嗒的飞奔声。一阵冲刺。

梅在回头前就想到了这人是谁:马修。正是他,撒腿冲出了队伍。他的脚步声很快被二十来个警官的吼叫声淹没,那些警官追了上去。其他孩子停下脚步,看着马修褪色的棒球帽从头上落下。在阳光下这个男孩飞速迈动的步伐中,在他扯下口罩的样子中,有一种荣耀,或绝望——谁说得清呢?口罩缓缓飘落到他身后的地上,慢得像片花瓣。

看着远处马修的身形越来越小,梅心中爆发出一阵嫉妒。这是她从来不会做的事。

马修还年轻,跑得快,小镇的屋顶轮廓线依稀可见,就在小教堂和图书馆的那一头。他不停奔跑,就算他心中没有一个目的地,那又何妨?追求无限的可能——这是梅和其他孩子所欠缺的,所以他们为他欢呼,鼓动他向前奔跑。

可警察突然从餐厅后面蹿了出来,吓了马修一大跳,拦住了他的去路。看着警察制服马修,把他按到地上,队伍中的孩子同时叹了口气。

警察把马修送回队伍。他的脸颊上有一道长长的红色刮痕。从那刮痕,从那伤口里的星点沥青,曾一度存疑的一点得到证实:这些孩子毫无话语权。

梅身后有个男孩开口问:“喂,你为什么没有——”

梅意识到他在对自己说话:“你说什么?”

“你为什么没有从房间里出来过?”男孩透过口罩说。

“我出来过。”梅的脉搏开始加快。

男孩狐疑地看着她,仿佛她在撒谎。他面具的边缘露出胡楂儿——有些男孩没有继续刮胡子。

“我无意冒犯。”男孩说,“但我都忘了你跟我们住在一起。”

梅曾听说过,人们有时会在非常时期建立纽带,可她似乎反其道而行之。一张友善的面孔闪过她的脑海——英语班上的珍妮弗。要是珍妮弗在这里陪着她就好了。她没有那么了解珍妮弗,但她们曾在下课后一起吃过几顿午餐。想到珍妮弗也许是她在学校里唯一的朋友,她感到有些窘迫。

她把行李包从一边肩膀换到另一边。本来该是她的手来提着包的。

他们走了一小段路,等抵达目的地时,一阵失落。

“体育馆?我们现在得住进体育馆?”女孩们问。护士们回答说这只是暂时的。她们戴着乳胶手套,穿着绿色护理服,看起来忐忑不安。人们怀疑宿舍的通风系统被污染了。

进入体育馆的各个入口都开着,因此无须用手触碰金属门把。据说,细菌能依附在一个表面上生存五天;病毒嘛,甚至更长。“也许他们没有告诉我们真相。”马修在警察松开他,放他进体育馆时说,“也许我们楼层的其他人都死了。”

“你别瞎掺和。”女孩们说。

可梅和马修想的一样。想知道正在发生什么非常困难,想知道什么是真的也非常困难。

体育馆内,许许多多的绿色折叠床安置在篮球场上,布局就像新闻报道中的飓风避难所。折叠床一个接着一个,从一侧的篮球网排到另一侧。每张床的边上有一块卷紧的蓝色毯子。

“你还好吗?”梅在马修路过时问。可马修什么也没说,径自走开。

其他人在挑好的床上放下包,宣告其所有权。谈话声在广阔的空间中回响,鞋子在磨光的地板上吱吱嘎嘎。与此同时,梅爬上了球场的露天看台,一直爬到最高的那一层。她立于高处,给母亲打电话。

“我都给你打了一上午电话了。”母亲说,“我害怕得吃不下饭。”

梅把脚搭在装行李的帆布袋上,帆布袋的紫色尼龙因连年的网球课越磨越薄。她轻声说:“让我想想该怎么说。”

她停了下来,难以启齿。来到这里,来到这所昂贵的学校上学是件大事,牵涉到奖学金和许多事。从梅所坐的地方往下望,十排座位下方,孩子们的行动就像来去匆匆的老鼠一样不可思议。

“嗯,”梅再次开口,“我在考虑,等这一切结束后就搬回家。”

仅仅这一想法就让她安心,如同爬上了自己的床。

但她的母亲默不作声。她常以沉默来表示反对,每当听到不合她意的话语时,她就一言不发。

“也许,我能申请加州艺术学院。”

下方传来一个女生尖细的笑声。

现在居然还能笑出来。

“妈妈?”

依然没有回应。

她垂眸看了眼手机屏幕:没电了。

有人大喊:“嘿,你!”声音从下方传来,是学校的一个保安。“就是你!看台上的那个。”一张张脸齐齐转向梅的方向。“快从上头下来,所有人必须待在下面。”

梅很快发现,体育馆内的插座全都被别人的手机给占了。

很难说这是谁的主意,似乎一群人在喝了一个男孩从宿舍偷偷带出的伏特加后欢欣雀跃,同时冒出了这个主意。一股兴奋之情立刻附着在这冒出来的六个字上:真心话大冒险。

梅抱着速写本窝在自己的折叠床上,无意间听到了这件事。她很擅长在听到时装作若无其事。手中的铅笔轻轻划过纸面。她正在画一系列的鸟儿。

一片阴影落在纸上,棒球手站到了她身边。梅记不清他叫罗恩还是叫罗布。透过口罩,梅能看清他嘴巴的暗色轮廓。

“你得和我们一起玩。”棒球手说。

通风系统的副产物——一阵机械之风吹过体育馆,让天花板上悬挂的横幅沙沙作响,也让餐厅刚送来的晚餐比萨香味四溢。

“不用了,谢谢。”

“你会听到我们的秘密,”对方说,“而我们也会听到你的。”

棒球手身后传来金属刮擦木头的声音,其他人已将折叠床拖到了体育馆的边缘,这样他们就能在中场围成一个大圈。梅立刻感受到:自己无法说不。

可有人似乎不为所动:马修。他正在角落里读哲学类的书。“你真的在读课程的阅读材料?”棒球手问。马修一言不发。他的右脸上贴着一块蝴蝶形创可贴。

一个女孩先开始玩。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棒球手问。

“真心话。”

还未开口,棒球手的脸上已洋溢出玩味,第一个问题像一个烟圈,慢慢从他嘴里吐出来:“你有没有亲过女生?”

梅能从周围感受到,大伙儿都喜欢这个问题。男孩们挪动的身子,女孩们口罩下的轻笑,全都透露着期待。任何形式的触碰都成了危险的举动。空间中有一种电流在涌动——一种渴望。

“没有。”良久,女孩的声音从口罩下传出来,“我从没亲过女生。”

下一个是塞勒,他选了大冒险。

“脱裤子露屁股,你有这胆儿吗?”刚刚那个女孩说。

皮带扣“叮”的一声解开,塞勒拉下牛仔裤再迅速拉上,苍白的皮肤一闪而过,动作一气呵成,仿佛这是个他已表演过无数次的把戏。人类还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秘密一个接一个地被抖搂出来:谁是处女谁不是,谁和谁做过。有个因胸部尺寸而受人喜爱的女孩,她的大冒险是脱下衬衫。她照做了,在圆圈的中心站了一会儿。她穿着白色的蕾丝花边文胸瑟瑟发抖,双臂交叠,紧紧抱住小腹。

有个男孩的大冒险是亲一个女孩。“不戴口罩。”棒球手提议。这引起了大伙的反对。这触及了禁区。

“你们这群家伙,这是不对的,这不安全。”一些女孩说。

可那个男孩和那个女孩想接吻,梅看得出来。女孩往嘴里放了块口香糖。男孩把口罩扔到地上,而女孩把口罩四四方方地叠好,塞进牛仔裤口袋。

仅仅是双手的触碰,仅仅是呼吸同一片空气,就能让那东西在两人间传播。来了,瞧他们,唇齿相依,似乎危险反倒为之增添了情趣,如同跳水者双脚离开悬崖那一刻的快感。他们吻啊吻,仿佛众目睽睽也为之增添了情趣。大家起哄得那么尽兴,直到校卫冲进体育馆,恰好错过了刹那间分离的双唇。两人难堪地重新戴上口罩,宛如两个青少年一丝不挂地在地下室被抓了个现行。

“安安静静地待在这儿。半小时后熄灯。”校卫说。

当大家玩乐撒泼,肆意闹腾时,梅满头大汗,一直坐在原位上。离她越来越近了。这游戏太蠢了,他们已经过了玩这个游戏的年龄。一个清爽干净的主意飘进她的脑海:站起来,回自己的折叠床。

但她待在原地没动。

当她被问到是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时,她静静地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想象自己双腿的动作:伸直膝盖,站定,离开圈子。可她没这么做。她最终开口:“真心话。”

“好的。”棒球手说,“如果你必须跟这儿的某个人勾搭,你会选谁?”

笑声此起彼伏。梅的脸越来越烫。她已经和这些人共住了八周,可他们还和当初一样,全是最近的陌生人。

她低着头,默不作声。

其他孩子都看着她,等她开口。虽然透过口罩看不清表情,但她能感受到空中蠢蠢欲动的戏谑。远处,马修正在埋头看书。

“等等。”梅改口,“我改变主意了。大冒险,我选大冒险。”

“没问题。”棒球手说,“那你敢不敢溜到外头去?”

她是个循规蹈矩害怕后果的人,可现在,大冒险真是比真心话让她心安得多。这句话让她舒了口气。

走向在大门上方发着绿光的出口标识时,她的心中感到一丝刺激。也许她真的能离开这里,逃出生天。其他孩子聚在她身后等待。

她探查了下外头的情况:守卫在外面,没在监视。她伸出颤抖不止的手,拉动金属门把,却感到一阵阻力。轻微的丁零声,像是锁链。

她用力一拉,心中升腾起一阵恐慌。“门上锁了。”她说,“我们被锁在里面了。”

其他孩子不相信。男孩们把她推开,自己动手拉门把。他们的身上飘出酒味和汗味。

马修也飞快地从床上冲到门边。“该死的。”他把门把拉得哗啦响,手腕上青筋暴露。他脸颊上的创可贴松了,挂在他的脸上,伤口已经开始结痂。

“着火了岂不是很危险?”一个女孩说。

游戏就这么结束了,体育馆里一片阴郁和颓丧。很快,自主权丧失后的又一次打击来了——外头的人让他们关灯。

随后,梅在邻床窸窸窣窣的声响中睡着了。刚刚接过吻的那一对,正在邻床上耳鬓厮磨,动个不停。

不久后,梅被黑暗中的尖叫声吵醒。一开始,她记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她的心智从深处缓缓升起。有金属撞击木头的叮当声。很多人在说话。

“停下!”有人在尖叫,声音在广阔的空间中回响,“停下,塞勒。”

她猛然回神:体育馆。

太暗了,看不清,可不同的声响很快拼接成一幅画面:折叠床在地上拖动,互相砰砰撞击,就像暴风雨里的小船。

“停下!”很多人在黑暗中大喊,“停下!”

最后,有人摸到了开关,荧光灯嗡嗡一响,照亮了地上一堆横七竖八、翻来倒去的折叠床,缠结的床单拖在地上。所有人都眯着眼,除了塞勒。他双目圆睁,缓缓穿行于那些障碍物,对其视而不见,绊倒了一次又一次。

“他没醒。他时不时会这样。”他的室友说。

他在梦游。

塞勒睁着双眼——可那就像盲人的眼睛。他正走向体育馆外侧的露天看台。

“可这次不太一样。”塞勒的室友说。塞勒正在说一些大家听不懂的话。他的室友接着说:“一般来说他立马会醒过来。”不用谁开口说出来,这一定是沉睡病。“他从来没有梦游这么久过。”

塞勒·埃里克森,十八岁,一个农民的儿子,主修英语。特别之处在于:他是加州圣洛拉报道的第一位梦游者。

当护士将他的手腕绑到担架上时,他又踢又叫,其他人不由得想象,他的梦里一定在上演类似的剧情。

可他们很快有了另一个发现,一个更糟糕的发现:有两个孩子还在折叠床上沉睡,没有正常人会睡得像他们那么久。

很快,同先前那些孩子一样,他俩也被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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