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我们是善意的！

“看这阵仗，这排场！”

琼斯赶着去加入执行委员会和帕特尔家族的外交谈判，眼看就要迟到了，却还是忍不住微笑。托里正从安纳普尔纳号的中央走廊下来，他咧嘴笑着。

“我正想着会不会碰到你呢。”她说。

“想着会不会碰到我？无所不能、平步青云的那个人又不是我。”他轻轻碰了一下她制服上的肩章，然后退后一步，“我来看看。”他上下打量着琼斯，点头表示满意，“对于一个初级分析师来说，相当不错。”

“他们把我的‘初级’去掉了。”

“那必须啊。”托里大笑，“我们小小的情报宝宝长大了，会给自己换尿布了。”

“你知道吗，之前有那么一会儿，我都有点儿想你了。”

托里还是那个德行：“我只是想要确定一下，我的小鸟是不会想要重新回到巢里的。顺便说一下，你那伎俩还挺像样的。早该知道你会变得危险。”他往边上挪了挪，让一队穿着庄严制服的闪攻强化人大踏步迈过，“嘿，今天这活动看起来不小啊。又是执行委员会，又是制服，又是外交旗帜。”他有意瞥了一眼她的制服，“而且你的座位也会是房间里最好的。”

“我们希望这是一场无聊的活动，希望尽快完事。”

“然后你们最终会拿下目标强化人？”

“是的。”

“你真的觉得帕特尔会屈服？”

琼斯回想起发给帕特尔家族的威胁，还有她做的与帕特尔全球进行全面战争的益处分析。即使到了现在，执行委员会也还在准备攻打这家公司。贸易与财务指挥官先前还为发生战争的可能性而恼怒，现在却已经进入兴奋的狩猎状态了。

“他会让步的。这场谈判就只是走个过场，给他留点儿脸面罢了。他那么聪明，不会真的开战，开战对他来说就是自取灭亡。”

托里做了个鬼脸。“太遗憾了，我还挺期待用破坏王轰炸他们那个华丽的漂浮建筑呢。我现在差不多有十架无人机在他们的岛屿上空盘旋，还有一些无人机在跟踪他们在大西洋的航运。我还从未动用过这么多的无人机呢。只要得到一句指示，我就可以在一分钟内沉没一半的舰队。”他面露喜悦之色，“太刺激了。”

“好吧，我很高兴有人在享受——”她没再接着说，因为她看到执行委员会正从走廊上过来。她和托里都让到一旁，僵硬地行礼。恩格大步经过，瞟了她一眼，目光锐利。

“我得赶紧走了。”她说，“我得赶去第一登陆吊舱。”

“享受这场盛会吧。”托里向她挥手，“如果你回来以后还记得我们卑微的情报部门怎么走的话，就给我讲讲你此行的细节吧。”

“我挺高兴能见到你的，托里。”

“我也是，琼斯。保持尿布干爽哦。”

等她到达登陆等候室的时候，安纳普尔纳号已经开始放长锚链，为在海景上空的最后停靠做准备。

在他们下方，帕特尔全球的海军船员整齐地列队站在漂浮的停机坪上。这支荣誉卫队正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执行委员会及其秘书们都聚集在观察窗口，还有一个孤独的身影兀自站在一旁。是卡洛亚。他透过玻璃往下看，就像是在考虑该怎么摧毁集合在下方的帕特尔全球的强化人军团。

琼斯犹豫着走了过去。“长官？”

卡洛亚瞥了她一眼，然后看了看执行委员会。“琼斯，你胆子还是这么大，敢在执行委员会面前和公司的败类搭话。”

“我很抱歉您被派往南极洲，长官。”

卡洛亚耸耸肩。“别对我说抱歉。我也是条汉子，能为自己的决定买单。我一直在想，我们在淹没之城袭击他的时候，要是导弹储备足够就好了，那样的话，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那是我的失误，也许我活该为此被派往南极洲。”

“如果您能帮帮我们——”

卡洛亚冷哼一声。“我完全不想告诉执行委员会的那些傻瓜我是如何创造出卡塔库尔的。一旦我们抓住他，我们就一定要干掉他。那是我不该开的门。我期待这扇门能永远关上。”

他看到琼斯一脸惊讶，笑了。“你会向他们举报我吗，琼斯？还打算继续跑去巴结执行委员会吗？”

琼斯看向别处。他在拱我的火呢。

安纳普尔纳号完成了锚定。飞艇的稳定涡轮慢慢停止运转，锚链拽着飞艇完成停靠，甲板轻微地晃动着。

登陆架缓慢地向他们旋转而来。

琼斯感觉到执行委员会的人正在看她。

“你不用待在我这儿。”卡洛亚劝道。

“我没事，长官。”

琼斯好像看到卡洛亚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那行吧。”

她盯着地面的活动，假装全神贯注地看着最后的停靠过程，小心翼翼地避免和执行委员会的任何人有眼神接触。令琼斯感到意外的是，恩格走过来和她站在一起。他和卡洛亚几乎都没有看对方一眼。

“花了这么多时间、精力，就为了这么一个强化人。”他对琼斯说道。

“一个极其危险的强化人。”卡洛亚说着，没有看他。

“我们这是在收拾你的烂摊子。”

琼斯能感觉到恩格散发出来的轻蔑，但他也站在卡洛亚将军身边，看着登陆架固定位置，看着乘客舱升起接应他们。

几秒钟后，登陆舱门嘶的一声打开了。执行委员会登上舱，琼斯和卡洛亚按照规定跟在最后面。

安纳普尔纳号太大了，他们被迫停靠在货仓区。那里的乘客设施更适合重型飞艇，而不是快速而时髦的豪华交通工具。

乘客舱缓缓下降到地面。海景的海湾里，海水轻拍着锚定平台，灰暗而寒冷。当登陆舱的门嘶声打开时，十一月的寒风吹过，海景终于有了一丝冬天的味道。

他们登陆时，琼斯扫视着迎候他们的帕特尔团队，认出了那些主要谈判代表。有关他们的报告她已经准备完毕了。

贾扬特·帕特尔，公司负责人。他周围簇拥着各种下属和顾问，他女儿也和他站得很近。根据琼斯的情报，他女儿是最有可能继承家业的人。亚洲国家领事馆的外交观察员也在迎候，准备为执行委员会和帕特尔家族做正式的介绍。

寒风吹过这群贵宾，琼斯环顾四周。她只在娱乐节目和照片中见过海景，当然，她还在观察谋陷小队的无人机和监控影像里见过海景，而那已经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每个人都在握手，装出一副很友好的样子。由于第三方的外交官是正式观察员，梅西耶不能简单粗暴地向帕特尔家族投放破坏王。尽管托里可能想这样做，但他们至少需要先走一遍解决冲突的流程。

另一方面，如果第三方认为帕特尔家族是恶意处置，就会立即解除与帕特尔全球的相互保护协议。

琼斯扫视天空，想知道托里的无人机在哪里。她想知道他是否在通过他的视频推送看着她。他说有十来架无人机。一大堆破坏王就在她的上空飘荡着。她想起了她梦见的错投导弹，顿时打了个寒战。

一阵喧闹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那声音听起来很愤怒。琼斯伸长脖子，试图越过前面那群人的肩膀看看发生了什么。

财务指挥官和贾扬特·帕特尔似乎在争吵，贵宾之中也有一阵嘀咕声。梅西耶的强化人都竖起了耳朵，对这突然的语气转变很是警惕。帕特尔全球的强化人看起来也更加警惕了。

命运女神哪。我们该不会要交战吧？

琼斯想要摸枪，可枪不在她身上。她琢磨着事情有可能会变得多糟。

帕特尔试图安抚财务指挥官，因为愤怒，财务指挥官的脸都红了。恩格看起来也很生气。令她惊讶的是，恩格近旁站着卡洛亚，他在低语着什么。恩格点了点头。琼斯向前挤，试图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仲裁员先听了帕特尔家族的发言，又听了执行委员会的发言，表情痛苦。

“——就是恶意处置！”财务指挥官以这句话结尾。

帕特尔举起手来平息怒火。“我绝对一切信息透明！是的，您找的强化人在我们手上。是的，我们确实为他提供了医疗帮助。您必须了解，”他对仲裁员说，“这个强化人，我们直到收到了梅西耶的威胁，才意识到他的分量。”他瞪着财务指挥官，“相信我，我很重视针对这位客人的威胁。”

“客人？”恩格笑了，“仲裁员，我们提供了充分的证据证明那个生物的危险——”

“这也是后来才提供的！”帕特尔抗议道，“这个强化人多年前有恩于我的家人。他救过我女儿的命，还保护了她一段时间，当时我们公司面临着某种胁迫——”

“当时你在镇压政变呢。”财务指挥官讽刺地说道。

“那个生物来的时候，我们完全没有任何途径了解他是梅西耶的资产。而且说实话，我们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以后，也几乎没有办法对抗他。那个生物……太可怕了。”帕特尔瞪着执行委员会的人，继续说道，“即便如此，我仍冒着极大的风险来与你们进行谈判——”

“来敲诈我们。”恩格插话道。

“我们是善意的！”帕特尔抗议道，“不过强化人肯定是察觉到我的意图了，所以他几天前就离开了。考虑到他离开时还非常健康，他现在可能在任何地方。我肯定无力阻止他，坦率地说，我不想因为你们公司基因设计的失误而让我的人去冒险。”

“所以你就让他溜走了？”恩格厌恶地说。

“你们面对过那个东西吗？”帕特尔怒视着他，“我有过，我面对过他。那是一头连你们都无法控制的怪兽。哪怕是你们创造了他，也奈何不了他！我又怎么跟他斗？”

“他不是怪兽。”他的女儿插话道，“他很可敬。他救过我。”

“你们还在窝藏他！”卡洛亚指责道。

“我们没有！”女孩叫道，“他自己走了！他知道你们要来，所以他走了！他不想看到更多的人因为他而死去。”

琼斯看到帕特尔的女儿哽咽起来，感觉她是真情流露。琼斯很意外。

但财务指挥官并不为所动。“所以，你们决定浪费我们所有人的时间，强迫我们整个执行委员会到你们这里来，围绕你们手上并没有的东西进行谈判。”

贾扬特·帕特尔鞠了一躬。“我为此道歉。”他冷眼瞥了一眼仲裁员，“说实话，收到你们颇为明确的威胁后，我意识到我们需要保护。即使现在，我们也追踪到，差不多十架突击无人机在海景上空飞行，全部带有梅西耶标记。你们的战斗小组袭击了我们在海景领海的船长。此时此刻你们这艘军舰——”他抬手指向安纳普尔纳号，“就停在我们头顶上！”

他露出一个紧绷的笑容。“原谅我会认为，我可能需要想个办法来阻止你们随意烧毁我们。我请求亚洲国家领事馆代表你们视察我们的地盘。他们会证明，我们没有侵犯你们的知识产权。这个仲裁团队可以证实，我们已经交出了这个强化人所有的基因和毒理数据，并已删除服务器上的内容。那个强化人已经离开这里，我真的感觉松了一口气。”

“松了一口气？”卡洛亚盯着帕特尔，愤怒得脸都紫了。琼斯怀疑他是不是要心脏病发作了。“你们抓到他了，又把他放了，还觉得松了一口气？”

帕特尔冷冷地看着卡洛亚。“根据我们的情报，你们自己追踪这个强化人都表现平平。你们尝试消灭它，失败了多少次？”

卡洛亚没了底气。帕特尔冷笑道：“我知道你们很失望，但是我们举着外交的旗帜，有我们共同的贸易伙伴进行信任保证，你们必须接受，我们没有违反任何贸易、领土、知识产权或间谍协议。”

“现在这个强化人是你们的问题了。我完全承认他是你们的财产。如果我们再次遇到他，一定会把他交给你们。但与此同时，请回到你们的战舰上，不要再来打扰我们。”

妮塔看到，外交谈判像她父亲预测的那样收尾了。她想知道，当她接管公司时，她能否也这样有效地应对梅西耶这样的对手。

执行委员会在乘客舱中暴跳如雷，他们就要被送回飞艇上了。他们都身着外交礼服和军装，周围是专为战争而生的强化人们。

妮塔瞥了一眼她的父亲。他的表情中没有一丝胜利的样子。他依然在生她的气。他身姿僵硬，也不愿看她。

在图尔的事情发生后，她想知道他还会不会再次信任她的判断。或者她是否还会信任他的判断。

两个人都是好意，但各执己见。

我们怎么会有如此不同的看法呢？

她看向别处，感到一阵恶心。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强化人。她自己的。梅西耶的。他们都被设计得顺从服帖。

我们是善待强化人的。她想。但这算不上什么安慰。

她从小就被强化人包围着。他们经过设计和训练，与她的家庭和公司融合得很好，能完成人类天然无法完成的任务。她向来觉得他们只是为她的生活和帕特尔全球的成功而服务的。

现在，她无法抑制一种感受，那就是用来描述强化人的语言本就存在问题。一个生物由精心挑选的细胞培育、在幼托所中成长，又和同类一起被甄选和购买，让人很难不把“所有权”这样的词用在他身上。

但这些强化人个个不同。他们有感情。他们为失去而哭泣，为成功而喜悦。他们是人。

可他们又并不是人。

他们比人更优秀。黑暗里的一个声音在她的脑海中轻声说，听起来有些像图尔。他们是人的终结。

这个想法让她感到恐惧。妮塔瞥了一眼她的父亲。他似乎也很焦虑，尽管谈判和他的预测如出一辙。

她犹豫地握住他的手。“我们赢了，不是吗，爸爸？梅西耶不敢袭击我们，不敢激怒亚洲国家。”

“我也希望如此，宝贝。但他们之后很可能会惩罚我们。不从大处，也会从小处入手。梅西耶很记仇，也很残暴。”

“但这不是您的错。您——我们，”她改口道，“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阻止图尔。”

他阴沉地看了她一眼。“我太感情用事了，都是因为你。我本来可以武力攻击的，但我先和他交谈了。我冒了太大的风险。”

“但是不会有战争的。”妮塔说道，“图尔离开了。他们现在了解了，我们没有窝藏他。您不应该受到指责，您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你觉得这是证据和公平的事吗？”他抬头看着天，“咱们就祈祷他们的无人机操作员不是一点就着的暴脾气吧。”

妮塔的匕首船缓慢停靠在码头，塔龙掌着舵。

塔龙，又是强化人。

他是家人吗？

还是朋友？

抑或是奴隶？

最后一批执行委员会荣誉卫队也登上了乘客舱。妮塔看着乘客舱升起，朝着高耸在他们头顶的战争机器的腹部移动着。

她的父亲叹了口气，说：“我已经尽力了。”他看起来很累，好像突然间就老了。

现在，看着梅西耶的战斗指挥舰在他们上方巍然屹立，妮塔终于明白，为什么收到梅西耶的消息，她的父亲会如此恐惧了。

看着梅西耶的飞艇，就像看着一条恶龙。它迟早会注意到他们，攻击他们。飞艇下挂满了导弹发射轨道和无人机弹射器。她看到一对归来的突击无人机滑入飞艇的机库甬道。那么多军队，那么多武器，而这还只是梅西耶众多舰艇中的一艘而已。

乘客吊机摇摆着远离飞艇，地勤人员开始从嵌入浮动平台混凝土的大铁环中解开锚钩，准备让飞艇回到狂风之中。

妮塔握着她父亲的手，凝视着水面，不确定她是在安抚父亲还是在安抚自己。

她隐约看到一艘小型渔船漂在水上。一个年轻人在灰色的水面上引导帆船穿过海景内湾的波涛。

这艘船小而脆弱，在悬在头顶的那艘巨大飞艇的对比下，显得像个小玩具。开得还挺稳当，她想。在飞艇的锚垫附近，在更大、更快的船的尾流之中，小船上的水手似乎很享受驭船的过程。

“我们应该做好最坏的打算。”她的父亲望着安纳普尔纳号的锚链解开，叹了口气。

“我曾经也这么想。”妮塔也叹了口气。她再次望向帆船。那个年轻人正站起来收帆。她觉得如果她眯眼看，就能看见他那拆船时期的文身。

“我曾经觉得，我每时每刻都要提防别人害我。但其实有时候，别人是会对我施以援手的，也许他们的做法才是对的。”她攥着父亲的手，“是您教会了我，有时信任他人才是更好的选择。”

飞艇的最后一根锚链解开，她拉着父亲离开了锚垫。

在他们头顶，安纳普尔纳号的推进风扇加速旋转着。咆哮声越来越大，是力量的尖鸣。这艘巨大的飞艇缓缓上升着，就要驶离海景。地面上留下一阵呼呼的风。

码头工人的惊喊声在推进风扇的噪声中回荡着。

妮塔紧抓着她父亲的手臂，向他们的小艇走去。但她忍不住回头匆匆看了一眼。

安纳普尔纳号正在起飞，锚链迅速向内收缩，就像触手被拉进了章鱼的腹部。

有个东西紧抓着其中一根锚链，在狂风中荡来荡去，正在快速上攀——

是图尔。

攀上天空的图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