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琳可以活着。

这是外科医生在女孩入院八小时后在手术室门口宣布的结果。维克用尽全力表示感谢,并嘱咐医生在受害者可能接受讯问的时候通知他。

他把自己锁在医院的马桶上,按摩着太阳穴。太累了,他已经厌倦了多年来无休止的奔跑和徒劳的挣扎。费利克斯·德尔皮埃尔输了,但也留下了一个伤心欲绝、生命破碎的年轻女孩,她将再也找不回以前的生活。

他往脸上泼着冷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或许,他们很快就会抓住莫里亚蒂,但那又怎样呢?更多的案件依然在发生,甚至比这更糟?一个青少年杀手?一个随时在人群中引爆自己的疯子?

沧海一粟,他想。也许吧,但如果放弃,世界就会变得更好吗?他深吸一口气,走出医院,在停车场与瓦迪姆会合。他的同事已经发动引擎,随时准备上路。

“怎么样?”

“她没事,如果忽略掉失明和截肢……”

瓦迪姆陷入了沉默,茫然地盯着压在这座城市上空的白

色山峰。在他看来,那些山越来越险峻和可怕。有多少像德尔皮埃尔一样的病人藏在那里?那里又囚禁了多少像阿:琳一样年轻的女孩?他感觉自己也快要崩溃了。

“如果她能活下来,真是要感谢你。”

“也许她留在那里会更好。”

维克有些后悔自己说出的话,叹了口气。可阿波琳的未来究竟会是什么样呢?

“我在小屋里看到她沉入黑暗和冰冷……她会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瓦迪姆,包括其他所有受害者。记忆永远都会像第一眼看到时那样清晰,我永远无法把它从我的记忆中抹去。你不能想象这有多么痛苦。”

是的,瓦迪姆知道同事的大脑里正燃烧着地狱,可他无能为力。甚至就连他也在反复咀嚼,在重温那些画面,即使时间最终会模糊它们;但他不会忘记。

转向灯,省道,车子正面向紧贴着悬崖的巴士底堡驶去,然后又瞬间把它留在后视镜里。瓦迪姆率先打破沉默,开始讨论正题。

“好吧,两件事。德尔皮埃尔人皮模型的DNA已经鉴定完毕,九份不同的样本,分别对应被让松绑架的九名受害者,进而科学地证实了我们在这两人之间发现的一切……”

维克沉默着。瓦迪姆叹了口气。

“但别高兴得太早,等待我们的将是堆积如山的文件。,吕克.托马斯,这个名字非常常见,鉴于目前出现得过于频繁,我们需要知道他精确的出生日期,以便访问某些数据。

我还筛査了通缉犯档案库:没有结果。吕克.托马斯的失踪可以追溯到三十年前,当时还没有电子档案,但纸质文件一定躺在某个地方。管理这部分事务的是宪兵总队,迪皮伊现在正在那里,追踪档案的工作应该不会太复杂。”

“这是我们以为的。”

“没错,好吧,但真正的好消息来自芒热马坦。他刚刚从尚贝里打电话给我,说他找到了黑岩寄宿学校的前校长。那家伙已经八十多岁了,最后选择在养老院度过晚年生活。简而言之,他的身体状态还不错。但当谈起体育老师的故事时,他只证实了剃刀伤害,对其他事却选择三缄其口,这件案子已经丢失在了过去,他的妹夫死了,他也离他不远了。”

“芒热马坦提到安迪·让松了吗?还有德尔皮埃尔?”

“是的,但收效甚微。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他只依稀记得吕克·托马斯,鉴于那孩子的主动失踪和再没被找到的事实。他还记得吕克来自瓦龙镇,所以我打电话给那里的民事登记处。这也许是我们唯一的幸运之处,只有一个托马斯家族与之匹配,也只有一个联系人登记在册:玛丽-波勒·托马斯。他的母亲。我们已经提前通知了她此次拜访,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是特别配合”

“她的儿子已经失踪了三十年,我们却带着一大堆坏消息出现了。拜托别再制造创伤了,好吗?我已经厌倦了破坏别人的生活。”

半小时后,两名警察抵达瓦龙镇。维克整理了一下制服,敲响了一间小屋的门。小屋位于一处可以俯瞰群山的宜人住宅区的中心。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后:一双像猫一般的眼睛,深绿色的虹膜,嵌在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眼神中依然保留着些许青春的痕迹,但其他身体器官已毫无生命的活力;灰白色的卷发漫不经心地落在肩膀上,牙齿已经掉光了。瓦迪姆伸出手,简单介绍了自己和同事,并表明了来访的原因。

“我们是来跟你谈谈你的儿子的……”

女人的脸上流露出不解和惊讶。

“吕克?”

“我们可以进去吗?”

她点点头。屋里弥漫着一股老狗的味道,书籍和报纸散落在各处,有的堆积在角落里,有的挤在凹陷的架子上。她邀请他们坐在满是狗毛的沙发上,自己也僵硬地坐下来。

“我们正在寻找你的儿子,托马斯夫人。我们认为,他可能卷入了一起相当严重的案件。”

玛丽-波勒·托马斯震惊地缩了一下身子。

“吕克?相当严重的案件?什么案件?”

“很遗憾,目前无法告诉你更多。这的确是个坏消息,但我们需要你的帮助。首先,我们需要你儿子的出生日期,用于档案搜索。你还必须描述一下他的相貌,提供几张他上学时的照片,因为目前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唯一可能的途径是黑岩寄宿学校,但他的档案消失了,据信是吕克在两周前拿走的,包括他所有的照片,并袭击了学校的门卫……

“天哪!”

玛丽-波勒的眼睛湿润了,她立刻用纸巾擦了擦。

“你们……是不会在这里找到吕克的照片的。他讨厌拍照,在学校拍照时也总低着头。每次看到自己的照片,他都会偷走或撕碎它们。不过,他是一个漂亮的孩子,只是……”她没有说完接下来的话。维克和瓦迪姆交换了一下眼神。“总有他小时候的照片吧。我们都喜欢在小时候拍照。”

她摇摇头。

“我和我丈夫不能生孩子,吕克……不是我们的亲生儿子,是通过儿童福利机构收养的。”

她在句子中穿插着长长的停顿。维克和瓦迪姆没有催促她,只是让她按照自己的节奏讲述着。

“当时,我们住在巴黎的第十区。他来到我们家时只有五岁。吕克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据福利机构说,他出生时的最初几天非常糟糕,竟然有人对一个婴儿做出那种可怕的事……”

她起身向厨房走去。

“我需要一杯咖啡,你们呢?”

警察欣然接受。她带着三个装满咖啡的杯子回来了,维克向她表示感谢。

“最初几天发生了什么?”

她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吕克刚岀生时是在一个垃圾桶里被发现的,就在圣德尼工厂附近,距离高铁轨道不远。你们需要的官方出生日期是1973年5月4日,好吧,反正这是政府提供的。那天一大早,一个路过的流浪汉发现了被裹在垃圾袋里的婴儿,

全身发青,脐带还连在肚脐上,身上沾满干涸的血迹。当医生把婴儿抱起来施救时,他们禁不住连呼奇迹,这个可能死了一千次的小生命竟然还活着,而且很健康。没有人知道是谁把他扔在那里的。”

维克喝了一口咖啡。出生时被抛弃,没有根,被收养:看来莫里亚蒂的童年并不幸运。

“吕克知道自己出生时的情况吗?”

她垂下眼睛。

“我们刚搬到这里时,他七岁,我丈夫在水处理部门工作。吕克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但……他并不知道具体情况。一天深夜,我和我丈夫偶然看到了一篇关于怀孕排斥症的报道。尽管令人难以置信,但据报道说,那些身材没有发胖的孕妇竟能逃脱所有B超检查,甚至是配偶的眼睛。我和我丈夫确信,吕克应该是怀孕排斥症的结果。他出生时很小,脐带被剪得很乱,血迹也没有擦掉……被扔在垃圾桶里……一些排斥怀孕的母亲会认为她们生下来的只能是废物……”

她用手背抚过杯子,仿佛那是孩子的脸颊。

“太可怕了,怀孕排斥,你们知道吗?在某些情况下,母亲的子宫不会像正常妊娠那样向前生长,而是向上伸展。婴儿会沿着脊柱生长并直立发育,似乎是不想引起注意,以躲避随时抛弃他的母亲。你能想象孩子还没出生就受到这般伤害吗?医生说人类对胎儿期没有记忆,但一个因排斥出生的孩子……我坚信他内心深处一定始终存在某种被拒绝感,这

种感觉会一直折磨着他

她抬起浅色的眼睛,看着警察。

“就在我和我丈夫讨论这件事时,很不幸,吕克不声不响地下了楼,听到了一切,他当时只有十一岁。我为此责怪了自己一辈子……吕克本来就很孤僻,独来独往的,但他非常聪明和有天赋,喜欢看书,尤其是侦探小说,一个星期能读两三本,常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你能明白吗?那些犯罪故事让他着迷。他是一个好学生,只是不太合群,总被人排挤。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父母是谁,为什么抛弃他,所有这些都让他感到不安。在青春期之前的那段时间里,他渐渐变得难以管教:易怒,叛逆。加上他无意中听到我们的谈话,情况就变得更糟了。他的成绩开始下滑,人也更加孤僻,甚至开始做一些奇怪的事。”

“什么事?”

“伤害自己,打自己,拒绝照镜子。很快,他看我们的眼神也变了,好像我们都讨厌他似的。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开始故意销毁自己的照片。所有照片,无一例外。他甚至开始化妆,戴着可怕的面具,仿佛有什么黑暗的东西占据了他的内心。我们再也无法管束他。有一次,他凭空失踪了三天,最后还是警察把他带回来的:他一直躲在树林里。他再也不想和我们住在一起。他已经不适合和我们一起生活了,我……我想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但我丈夫不同意。后来有人建议我们把他送到黑岩寄宿学校,那里声誉很好,擅长解决棘手的青少年问题。于是在他十四岁那年,我们把他送到了那里。岀人意料的是,这个办法似乎很奏效,他并没有不适应,每天都能正常上课。但几个月后,他逃跑了,警察找了他很久。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找到过他。加上没有照片,情况就更加复杂了。”

维克皱起眉头。

“黑岩的档案里也没有吗?学校不是经常拍照吗?“

“吕克把一切都带走了,包括他的档案。他显然偷偷溜进了档案室,计划好了一切,做得干净彻底。他甚至还带走了一袋衣服,衣柜里有几件衣服不见了。他想永远消失。”

两名警察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看门人的遇袭。三十年后,托马斯回来了,彻底抹去了所有可能与他有关系的痕迹。没有档案,没有让松和德尔皮埃尔,没有联结,除了记忆。加上摩根家的入室盗窃、数据被删除;莫里亚蒂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大清洗。可尽管如此,维克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从小说家那里带走一本有血迹的书呢?他希望自己被找到吗?希望被抓住?

“他的离开摧毁了我和我丈夫的关系。两年后,我们离婚了。”

“他从不写信给你吗?有过他还活着的迹象吗?”

“从来没有。”

瓦迪姆起身去接电话。玛丽-波勒.托马斯放下杯子,盯着维克。

“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做错了什么?告诉我,他是我的儿子。求你了。”

“无可奉告,真的很抱歉。但你要记住,现在这个男人已经和你抚养的那个孩子完全无关了。这不是你的错,三十年过去了。”

她抿着嘴唇。维克起身递给她一张名片。

“有事请随时给我打电话,如果我们找到了你的儿子……当然,我们会通知你的。”

维克出门时心想:或许对于她来说,永远不知道莫里亚蒂的下落反而会更好。但他是她的儿子,她有权知道。

哪怕他是世界上最糟糕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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