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我敢肯定这就是她朝他扔东西的原因”

他的家庭关系似乎很糟糕。然而,奥本海默从来不提这些事。

——普丽西拉·达菲尔德

当弗兰克和杰姬在科罗拉多州的牧场艰难地以养牛为生时,奥本海默仍在普林斯顿继续掌管他的学术王国。院长一职并没有耗费他的全部精力,他三分之一的时间用来处理高等研究院的事务,三分之一的时间花在物理学或其他学术兴趣上,剩下三分之一的时间用于旅行、演讲和参加华盛顿的机密会议。一天,他的老朋友哈罗德·彻尼斯责备他说:“奥比,现在是时候放弃政治生涯回归物理学了。”站在一旁的奥本海默沉默不语,似乎在权衡这个建议,彻尼斯又追问他:“你现在是觉得骑虎难下吗?”奥本海默终于开口回答说:“是的。”

对奥本海默来说,有时离开普林斯顿和妻子,一个人在路上是一种解脱。对《生活》《时代》等流行杂志的读者来说,奥本海默过着田园诗般的家庭生活。照片上,一位抽着烟斗的父亲正在给他两个年幼的孩子读书,漂亮的妻子在他身后低头看着他们,家里的德国牧羊犬巴迪就躺在他的脚边。一位为《生活》杂志撰写奥本海默封面故事的记者写道:“他对妻子和孩子(孩子们被喂养得很好,也都很喜欢他)温情脉脉,对每个人都体贴有礼……”据《生活》杂志报道,奥本海默每天晚上6点半步行回家和孩子们玩耍。每个周日,他们会带彼得和托妮出去寻找四叶草。“奥本海默太太也是个直截了当的人,为了不让孩子们把四叶草弄得满屋都是,她让孩子们当场把找到的都吃掉。”

但熟悉奥本海默一家的人都知道,奥尔登庄园的生活并不顺遂。“他的家庭关系似乎很糟糕。然而,奥本海默从来不提这些事。”普丽西拉·达菲尔德说道,她之前在洛斯阿拉莫斯是奥本海默的秘书,后来又成了他在普林斯顿的邻居。

奥本海默的家庭生活极其复杂。他一生中都很依赖姬蒂。“她是奥本海默最好的知己和顾问,”韦尔娜·霍布森说,“他跟她无话不谈……他非常仰赖她。”他会把高等研究院的工作带回家,她经常参与他的决策过程。“她非常爱他,他也一样。”霍布森坚称。但是包括霍布森在内,他们夫妇在普林斯顿的密友都知道,姬蒂暴烈的性情会让她周围的人筋疲力尽。“她是一个多么奇怪的人啊,她集愤怒、痛苦、智慧和风趣于一身。她经常像蜜蜂一样忙个不停,而且一直都神经紧绷。”

很少有人能像霍布森那样了解奥本海默和姬蒂。1952年,她和丈夫怀尔德·霍布森在他们的朋友、小说家约翰·奥哈拉举办的新年晚宴上认识了奥本海默一家,奥哈拉也是奥本海默夫妇的朋友。不久之后,霍布森开始为奥本海默工作,在接下来的13年里,她一直在他身边。“为他工作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姬蒂对他的秘书也有很多要求,所以这就像是在为两位要求繁多的老板工作,他们直接把你拉进了他们的生活,希望你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他们家里。”

姬蒂有很多生活习惯,每逢周一下午,她都要在奥尔登庄园主持一次女性聚会,她们坐在一起闲聊,有些人整个下午都在喝酒。姬蒂称其为“俱乐部”。普林斯顿大学一位物理学家的妻子称这些女性是姬蒂那群“断了翅膀的鸟……姬蒂身边围绕着一群受过伤的女人,她们都有点儿酗酒”。姬蒂在洛斯阿拉莫斯也喝了不少马丁尼酒,而现在她有时喝多了会特别失态。从来不贪杯的霍布森回忆说:“她有时会醉到摔倒,甚至胡言乱语,有时还会不省人事。不过还有很多次,我看到她居然能重新打起精神,这简直不可思议。”

帕特·谢尔是姬蒂在洛斯阿拉莫斯就认识的朋友,姬蒂的女儿还在襁褓中时,她曾照顾了她三个月,谢尔经常和姬蒂一起喝酒。谢尔夫妇于1946年搬到了普林斯顿,在奥本海默夫妇搬到奥尔登庄园后不久,姬蒂养成了每周去谢尔家两三次的习惯。姬蒂显然很孤独。“她会在早上11点到,”谢尔回忆说,“直到下午4点才离开。”她走的时候已经在谢尔家喝了很多苏格兰威士忌。但是有一天,谢尔说她实在负担不起酒钱了,姬蒂说:“哦,我可真笨,回头我自己带一瓶,你替我存着吧。”

姬蒂的友谊既热烈又短暂,她会抓住一个人,然后就开始不顾一切地倾吐内心。谢尔看到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做,她会对新朋友毫无保留,甚至会谈到床笫之事。“我的意思是,她必须不停地谈论自己的私生活。”谢尔回忆道。姬蒂可以成为别人的好友,但这件事也会让她很有压力。所以,在某个时刻,她会背叛她的朋友,公开诋毁她。霍布森说:“姬蒂有伤害别人的冲动。”

姬蒂很容易出各种意外,她因为酗酒惹出过一连串麻烦。在普林斯顿开车时,她经常发生轻微的车祸。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床上抽着烟入睡,她的被褥上都是香烟烫出的洞。一天晚上,她突然惊醒,房间里着火了,好在出于先见之明,她或奥本海默提前在房间里放了一个灭火器,她这才把火扑灭了。奇怪的是,奥本海默很少干预妻子的生活,相反,面对妻子自我毁灭式的行为,他表现得隐忍顺从。“他了解姬蒂的个性,”弗兰克·奥本海默说,“但他不愿意承认,或许这同样是因为他不愿意承认失败。”

有一次,亚伯拉罕·派斯在奥本海默的办公室和他谈话时,他们看到姬蒂从奥尔登庄园穿过草坪醉醺醺地走了过来。当她走到他办公室门口时,奥本海默转身对派斯说:“你别走。”派斯后来写道,就是类似这样的时刻让“我为他感到难过”。虽然对奥本海默充满同情,但是派斯无法理解他的朋友为什么会容忍这样一个女人。“撇开她的酗酒不谈,”派斯写道,“我发现姬蒂是我认识的最卑鄙的女人,因为她很残忍。”

姬蒂的缺点,霍布森都看在眼里,她明白奥本海默为什么爱她。他接受了她本来的样子,知道她永远不会真正改变。奥本海默曾向霍布森透露,在去普林斯顿之前,他就姬蒂的情况咨询过一位精神科医生。奥本海默罕见地坦白说,有人建议他把姬蒂送进精神病院,至少让她住院一段时间。但是他根本做不到,相反,他将成为姬蒂的“医生、护士和心理治疗师”。他告诉霍布森,在做出这个决定时他“不仅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也愿意接受随之而来的后果”。

弗里曼·戴森也有类似的看法:“奥比只是喜欢姬蒂本来的样子,他不会想把另一种生活方式强加给她,就像她也不会这样对他一样……我觉得奥比肯定非常依赖她,她也确实是奥比生活的基石。我认为,对他来说,把她当作一个病人对待并试图改变她的生活,这既不符合他的性格,也有悖于她的个性。”另一位普林斯顿的朋友、记者罗伯特·斯特伦斯基也表示赞同:“他对她极为忠诚。他真的很想尽全力保护她……他讨厌对她的任何批评之词。”

奥本海默肯定明白姬蒂喝酒是内心痛苦的表现,他也清楚这种痛苦将一直存在。他从没想要阻止她喝酒,也没有为此放弃自己晚上喝鸡尾酒的习惯。他调的马丁尼酒很烈,对他来说饮酒是一种乐趣。和姬蒂不同,他喜欢慢慢啜饮。派斯认为喝鸡尾酒的习惯是一种“粗俗的行为”,不过他认为奥本海默“酒品很好”。尽管如此,人们还是看到奥本海默仍在和他酗酒的妻子一起喝酒。谢尔说:“他会端上最美味、最冰爽的马丁尼酒。奥比故意想把大家灌醉。”奥本海默调马丁尼酒时会在金酒里加少量苦艾酒,然后再把混合好的鸡尾酒倒进事先在冷冻室冰镇过的高脚杯里。一位教员曾将奥尔登庄园改名为“波本庄园”。

有些人对奥本海默在姬蒂酗酒问题上表现出的无所谓感到不可思议。无论姬蒂如何对待他,也无论她如何过自己的人生,他都会一直陪着她。另一位他们在洛斯阿拉莫斯认识的老朋友路易斯·亨普尔曼博士很钦佩奥本海默对妻子的忠诚。路易斯和埃莉诺·亨普尔曼夫妇每年都到奥本海默家两三次,他们觉得自己对这家人很了解。对于姬蒂的问题,奥本海默从没向亨普尔曼征求过他的专业意见,但奥本海默会冷静客观地告诉他姬蒂的情况。“他对她的态度就像一位圣人,”亨普尔曼回忆说,“他总是很有同情心,似乎从不生她的气。他确实和她相处得很好,他是位了不起的丈夫。”

然而有一次,奥本海默不得不出面干预。除了喝酒,姬蒂还经常服用安眠药来对付失眠。一天晚上,她不小心吃了过量的药物,不得不被紧急送往普林斯顿的医院。在那之后,奥本海默让他的秘书买了一个带锁的盒子,他说姬蒂以后只能找他拿药。这个措施持续了一段时间,但最终半途而废。多年后,罗伯特·瑟伯尔坚称姬蒂“并不存在酗酒问题”。他认为人们觉得姬蒂醉醺醺的是因为她患有一种慢性病:“姬蒂患有胰腺炎……她不得不服用强效镇痛药,这让她看起来像是喝醉了。我和奥本海默一家待在一起时,经常见到这种情况。”瑟伯尔说,在需要出席社交场合时,姬蒂会“在最后一刻振作起来,吃盐酸哌替啶让自己熬过一晚上,然后她看起来就像喝醉了一样。唉,可是事实根本不是那样的”。

毫无疑问,姬蒂的闷闷不乐源自她的内心。但是,扮演“院长妻子”这一角色的压力让情况变得更糟。在正式的招待会上,她作为女主人要站着迎接长长的一队人,她经常让帕特·谢尔站在她旁边。当谢尔问为什么要这样做时,姬蒂回答说:“我需要你在我身旁,这样当我要倒下时,你会扶住我。”谢尔意识到她的朋友“非常紧张,对自己没有信心”。姬蒂可以唬住那些不熟悉她的人,有时她看起来确实生气勃勃,但那都是装出来的。谢尔认为,当不得不在公众面前表演时,姬蒂“真的会吓得魂不附体”。

作为一个自由奔放、异想天开的女人,姬蒂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融入普林斯顿那刻板严肃、圈子狭小的上流社会生活。亚伯拉罕·派斯的一位同事曾经这样评价普林斯顿:“如果你单身,你自己会疯掉;如果你已婚,你的妻子会疯掉。”普林斯顿把姬蒂逼疯了。

奥本海默夫妇根本无意去适应普林斯顿的社交圈子。米尔德丽德·戈德伯格回忆说:“人们给他们留了电话号码,但他们总是杳无回音。对于普林斯顿生活中那些我们最看重的东西,他们不屑一顾。”事实上,戈德伯格夫妇非常反感奥本海默夫妇。米尔德丽德真的认为姬蒂是一个“邪恶”的女人,浑身“散发着恶意”。米尔德丽德的丈夫是物理学家马文·戈德伯格,他后来成了加州理工学院的院长,在他眼中,奥本海默是“一个极其傲慢、难以相处的人。他刻薄至极,傲慢自大……姬蒂则完全不可理喻”。

姬蒂·奥本海默就像一只被关在普林斯顿的母老虎。根据普林斯顿人的经验之谈,如果有人受邀到奥本海默家共进晚餐,那就不要指望能吃上什么大餐,晚餐的质量直接取决于姬蒂的心情。奥本海默会端着一大罐很烈的马丁尼酒招待客人。杰姬·奥本海默回忆道:“你们会坐在厨房里,除了闲聊和喝酒,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然后,大约10点钟,姬蒂会往煎锅里扔点儿鸡蛋和辣椒,再配上那些酒,仅此而已。”奥本海默和姬蒂似乎从不会感到饥饿。一个夏天的夜晚,派斯被邀请来吃晚饭,在照例喝完马丁尼酒后,姬蒂端上了一盆奶油浓汤。汤确实很美味,但是奥本海默和姬蒂“开始喋喋不休、夸大其词地吹嘘起汤的美味”。派斯心想:“好吧,现在让我们开始吃饭吧。”但是再也没上过别的菜,派斯又礼貌地忍了一会儿,最后饥肠辘辘的他只得委婉地找个借口离开,他开车去了普林斯顿,在那里买了两个汉堡。

在不开心的时候,婚姻就是姬蒂的一切,她完全依赖于奥本海默。她努力扮演好家庭主妇的角色,“随时听他差遣,确保一切都令他满意”。一天晚上,在一个聚会上,奥本海默正站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和一群人聊天,这时姬蒂突然脱口而出:“我爱你。”奥本海默显得很尴尬,他只是点了点头。帕特·谢尔回忆道:“很明显,他并不是很高兴,当时他也没有温柔地回应。但她就是会突然干出这种事的人。”

奥本海默一家在洛斯阿拉莫斯的时候,谢尔就认识他们了,他们在普林斯顿的前几年里,谢尔大概算是姬蒂最亲密的朋友。姬蒂似乎还向谢尔吐露过她的婚姻状况。“她深爱着他,”谢尔说,“这一点毫无疑问。”但谢尔毫不留情地指出,奥本海默可不是这样。“我敢肯定,如果她没怀孕,他永远都不会娶她……我不认为他对姬蒂报以了同样的深情,我也不认为他有能力回报任何人的爱。”相反,韦尔娜·霍布森始终认为奥本海默爱着姬蒂。霍布森说:“我认为他非常依赖她。虽然他并不总是对她言听计从,但他钦佩她的政治眼光和智慧。”霍布森更像是站在奥本海默的角度来观察这桩婚姻。谢尔和霍布森都承认,他们婚姻的问题可能是性格冲突引发的。姬蒂是一个极端情绪化的人,奥本海默则出奇地淡漠。无论喜怒哀乐,姬蒂都喜欢直抒胸臆,但奥本海默没有任何反应,任由她所有的情绪石沉大海。“我敢肯定这就是她朝他扔东西的原因。”霍布森说。

姬蒂告诉谢尔,虽然她曾经和许多男人发生关系,但她从未对奥本海默不忠。当然,奥本海默并没有做到一点。尽管姬蒂可能不知道他和露丝·托尔曼的风流韵事,但她的嫉妒心很强。另一位他们在洛斯阿拉莫斯认识的朋友琼·巴彻认为,姬蒂会憎恨任何想与奥本海默有染的人。霍布森说,有一天,奥本海默自己向她透露,姬蒂的部分问题在于,她“对(他)妒忌得发狂,无论他受到赞美还是指责,她都无法忍受,因为他得到了别人的关注……她嫉妒他”。

姬蒂还向谢尔透露:“奥比很无趣,也不懂得玩乐。”据姬蒂说,他“过于挑剔”。姬蒂当然有理由认为他的冷漠和超然令人发狂,因为奥本海默的情感世界只属于他自己。他们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但这也一直是他们相互吸引的原因。如果说他们的婚姻并非一种健康的伴侣关系,那么在共同生活十年并生育两个孩子之后,奥本海默夫妇之间已经变得互相依赖。

到普林斯顿后没多久,谢尔就被邀请到奥尔登庄园野餐。野餐后,一位女佣把睡眼惺忪的托妮带了下来,那时她3岁。在洛斯阿拉莫斯照顾过托妮3个月后,谢尔就再也没见过这个孩子,当时奥本海默还问过谢尔是否愿意收养她。“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谢尔说,“她继承了姬蒂的高颧骨,乌黑的眼睛和头发,她身上也有一些奥比的影子。”谢尔看着托妮跑到奥本海默身边,爬到他的大腿上,“她把头靠在他的胸前,他把她抱在怀里。他看着我,点了点头”。谢尔一下子热泪盈眶,她明白奥本海默的意思:“这是我们俩才懂的交流,我是对的,他确实非常爱她。”

但是,在生活中,奥本海默夫妇似乎已经没有多少余力去履行为人父母的职责。他们在普林斯顿的邻居罗伯特·斯特伦斯基说:“我认为,身为罗伯特·奥本海默和姬蒂·奥本海默的孩子,这本身就是世上最大的挑战之一。”谢尔说:“表面上看,他对孩子们很好。我从没见过他发脾气。”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对奥本海默的看法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谢尔注意到6岁的彼得很安静,非常害羞,为了改善他的社交能力,她建议姬蒂带他去看儿童精神科医生。但姬蒂和奥本海默谈过之后告诉她,对于让年幼的儿子去看精神科医生这件事,奥本海默并不赞成,他自己就有过这种不愉快的经历并对此很反感。这让谢尔十分生气,她认为奥本海默的态度就像那种“不接受儿子需要帮助”的父亲。最后谢尔的结论是,她“不喜欢他这个人……我越了解他,就越不喜欢他,因为最后我觉得他是一位糟糕的父亲”。

这样的评价有些太苛刻了。奥本海默和姬蒂都会想方设法亲近他们的儿子。当彼得六七岁时,有一天,姬蒂帮他组装了一个电子玩具,这是一块正方形的木板,上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灯泡、蜂鸣器、保险丝和开关。彼得称这个玩具为他的“小把戏”,两年后他依然对它爱不释手。1949年的一个晚上,戴维·利连索尔去拜访奥本海默一家,他发现姬蒂和彼得坐在地板上,她正在耐心地修理那个“小把戏”。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当姬蒂起身去厨房准备晚餐时,奥本海默“一脸父爱地看着彼得,他走过去坐在姬蒂刚才整理那团线路的地方”。奥本海默坐在地板上,嘴里叼着一根烟,拨弄着电线。彼得跑到厨房,大声对姬蒂说:“妈妈,可以让爸爸修这个东西吗?”大家都笑了起来,这个指挥制造那个终极“小装置”的人却不一定有资格摆弄自己孩子的电子玩具。

尽管他们的家庭中有这样的温馨时刻,但是奥本海默事务繁多,无法成为一位细心的父亲。弗里曼·戴森曾问他,有这样一位“成问题的父亲”对彼得和托妮来说会不会是种挑战。奥本海默用他一贯的满不在乎的口气说:“哦,这对他们来说没什么,他们没那么多想法。”戴森后来评价他的朋友说,他“对待身边亲近的人,总是忽冷忽热,难以捉摸”。这种态度会让孩子们不知所措。“在我这样的局外人看来,”派斯后来说,“奥本海默的家庭生活就像人间地狱。最糟糕的是,两个孩子免不了要受苦。”

尽管姬蒂会陪彼得玩“小把戏”,有时还会用别的方式宠爱他,但他们的关系一直算不上亲近,而且经常发生争吵。奥本海默觉得问题在姬蒂身上。霍布森说:“奥本海默认为,他们在充满激情的热恋期就有了彼得,他来得太早了,姬蒂因此怨恨他。”大约在11岁时,彼得因为发育的关系变得有些肥胖,姬蒂不停地唠叨他的体重问题。家里本来就没多少吃的东西,但是姬蒂还让彼得严格控制饮食。他们母子经常发生争执。霍布森说:“她的喋喋不休曾让彼得痛苦不堪。”谢尔也这么认为:“姬蒂对他非常、非常不耐烦,她完全没有理解孩子的本能。”奥本海默总是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如果被迫表态,他总是站在姬蒂一边。“他(奥本海默)非常慈爱,”亨普尔曼博士回忆道,“他从不管教孩子们。这些都是姬蒂来做。”

从各方面来看,彼得都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他只是有些调皮。在蹒跚学步时,他就像许多男孩那样吵闹、好动、不听话,但姬蒂把这些统统解释为异常行为。她曾经告诉罗伯特·瑟伯尔,她和彼得的关系一直很好,可是到他7岁时,转眼间一切都变了,她一直没能搞清楚其中的原因。彼得有很强的动手能力,和他的叔叔弗兰克一样,他的双手非常灵巧,能把东西拆开再装回去。可是他在学校里一直都不出众,姬蒂无法忍受这一点。“彼得是一个非常敏感的孩子,”哈罗德·彻尼斯说,“他在学校的日子很难过……但这并非他能力不足。”面对姬蒂的唠叨,彼得变得越来越内向。瑟伯尔回忆说,彼得五六岁时,“他似乎对爱非常渴望”,但到青春期以后,他总是看起来很严肃。瑟伯尔说:“如果你走进奥本海默家的厨房,看到一个人像影子一样……总是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那就是彼得。”

姬蒂对待女儿的方式截然不同。霍布森回忆道:“她对托妮的感情很深,似乎就是纯粹的爱和欣赏……她只想让托妮过得美好而幸福,但是她对彼得的态度太糟糕了。”作为一个小姑娘,托妮看起来总是平静而坚强。霍布森说:“从她六七岁开始,家里人就开始依赖她,她不仅能让他们保持理智、安定,还会为他们加油打气……你永远都不用担心托妮。”

1951年年末,7岁的托妮被诊断出患有轻微的小儿麻痹症,医生建议奥本海默夫妇带她去一个温暖湿润的地方。那年圣诞节,他们租了一艘72英尺长的双桅帆船“科曼奇号”,在美属维尔京群岛的圣克罗伊岛周围航行了两周。“科曼奇号”的主人和船长是特德·戴尔为人热情,喜欢交际,很快就赢得了奥本海默的好感。戴尔驾船带他们到了圣约翰岛,这是一座迷人的小岛,有洁白的沙滩和碧蓝的海水。他们在特伦克湾下锚,然后上岸探险。奥本海默被这里迷住了,他在给露丝·托尔曼的信中描述了圣约翰岛的美景。露丝回信说:“那么,温暖的海水、鲜艳的鱼群、柔和的信风一定令人愉悦,使人疗愈吧。”圣约翰岛给奥本海默一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托妮的小儿麻痹症康复了,多年后,她将回到这个可爱的岛屿天堂,并且将它作为自己的归宿。

如果说姬蒂有时会把家里搞得让人痛苦不堪,那么奥本海默的冷漠和超然则让他可以一忍再忍。他主动选择维持这段婚姻,而且平心而论,只要姬蒂愿意,她完全有能力控制自己的行为。无论她是否饮酒,姬蒂都有钢铁般的意志。有一天,戴森家突发意外,姬蒂穿着蓝色牛仔裤就冲了过来,手上还沾着花园的泥土。弗里曼·戴森说:“对我们来说,她是精神支柱,对奥本海默也一样。在很多方面,她都是两人中的强者,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也更可信赖。你从不觉得她会需要帮助。没错,她有时会酗酒,但我从不认为她是一个无法自拔的酒鬼。”

虽然姬蒂树敌不少,但她也有自己的朋友。埃莉诺·亨普尔曼是奥本海默家的常客,她在一次拜访后写道:“和你们在一起时,我们总是那么开心,在你们家做客真让人愉快。”奥本海默夫妇在洛斯阿拉莫斯时的朋友德凯和玛莎·帕森斯夫妇来奥尔登庄园做客时,姬蒂经常带他们去享受美好的野餐,她会在黑麦吐司上放鸡蛋、鱼子酱和奶酪,然后配着香槟一起下肚。德凯是一位保守的职业海军军人,当时他是海军上将,德凯非常珍视与奥本海默夫妇的哲学漫谈。“亲爱的奥比,”他在1950年9月的一次拜访后写道,“同以往一样,我们与你和姬蒂共度的周末是我们本季的盛事。在这样的氛围里,我们的生活琐事甚至世界大事似乎都可以轻松化解。”

虽然有时姬蒂会表现得蛮横无理,但如果她愿意,她也可以看起来既迷人又干练。她有一种顽皮的幽默感。一天晚上,在和晚宴的客人告别时,她打量着查尔斯·塔夫脱魁梧的身材说:“我很庆幸你长得不像你哥哥(身材纤瘦的参议员罗伯特·塔夫脱)。”罗伯特表示反对,举起双手抗议道:“姬蒂!”于是她说:“我也对艾伦·杜勒斯说过同样的话。”像奥本海默一样,姬蒂也会逢场作戏。因此,在需要装腔作势的时候,姬蒂也会积极配合奥本海默,令人信服地扮演一对和蔼可亲的知识分子夫妇。

雷因霍尔德·尼布尔博士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做过一年访问学者,他的妻子厄休拉·尼布尔曾写道:“这又是一次午宴,地点在奥本海默家,那是一个美丽的春日,姬蒂在房子周围种了许多水仙花。”乔治·凯南和他的妻子也是被邀请的客人。“奥本海默表现出了他最迷人和最好客的一面。”午餐后,客人们移步到奥本海默起居室的下层喝咖啡。在他们交谈的过程中,奥本海默发现凯南对17世纪诗人乔治·赫伯特并不熟悉,而赫伯特是奥本海默最喜欢的诗人之一,所以他从书架上拿出一本精美的旧版赫伯特诗集,开始用“他那富有同情心的声音”大声朗读起赫伯特的诗《滑轮》,这首诗写的是人类的躁动不安,奥本海默自知这也是他的顽疾。

神初造人时,

一旁备有满杯的祝福……

诗的结尾是这样几句话:

让人应有尽有,也让他焦躁不安;

让人腰缠万贯,也让他疲惫不堪,那样至少,

如果美善不能引他前来,厌倦也会将他投入我怀。

这一名称源自波本威士忌(Bourbon Whiskey),也译作波旁威士忌,是美式威士忌中的一种。——译者注

塔夫脱家族是美国著名的政治世家,该家族中的阿方索·塔夫脱参与建立了颇具影响力的耶鲁大学兄弟会社团——骷髅会,他后来曾出任美国司法部长,其子就是后来的美国总统威廉·塔夫脱。——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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