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我在
广化寺对局室外庭院里，移来一个蹲踞。
是整块石料凿成的水池，置于地面，人得蹲着方能洗手。十六世纪的茶道师利休用它，让战国霸主——丰臣秀吉进茶室前向自己下跪。
此蹲踞非新凿，外壁结着苔藓，内壁因多年水冲而石色丰富。由拱宸桥日租界里的日侨奉献。一八九五年《马关条约》后，日本商人在杭州圈地定居，已繁衍两代。
第四局，作为挑战者，半典雄三早到，看到俞上泉入寺后蹲身洗手，犹如向室内的自己下跪，忙隔窗躬身回礼。
俞上泉第一手棋落于小目，小目是角部低位，本音坊一门评定为最佳守角之法，占据一方后再挺入中央，两百年来代表棋之正道。
自从与大竹减三在一盘表演性对局上，第一次下出“自中央征讨边角”的战法，俞上泉便没有再下过小目。
半典雄三明白他是借此方式，向自己身后门派表达敬意，祈祷一盘好棋。
小目是虚晃一枪，俞上泉很快恢复高位行棋，放弃左上角，在中央扩张势力。半典雄三下出巧手，逼俞上泉选择，是中央围空，还是另辟战场，打入下方？
俞上泉补好中央，半典雄三守住下方，双方目数均衡，半典雄三略优。
第一日棋停。
飕团兄喜观战记写道：“俞上泉前所未有地保守，往日的他，一定会打入下方。”
次日，俞上泉侵进半典雄三占据的右下角，并无活棋的可能。俞上泉不死不甘心地在右下角折腾，五手后仍寻不出活路。
“刚入段的院生也耻于这样下棋吧？”飕团兄喜如此想，骤然心惊，见半典雄三面色死人般晦暗。
俞上泉落子，右下角旁侧，半典雄三七子被吃，棋局顿时结束。侵入右下角，不为求活，而为割杀。
半典雄三挺起腰杆，周身鼓劲，恢复素乃般的坐姿，棋盒里取出一子，置于盘面边沿，表示认输。
半典雄三：“……凉水冲手背，或许能让我舒服些，您陪我么？”
＊ ＊ ＊
洗手之水由竹片引来。两人矮身在蹲踞前，半典雄三伸手入水：“令人精神振作，有了下棋的灵感……俞先生，想听您讲《大日经》。”
俞上泉：“二十二品百字成就持诵品，以诵真言的方法改变人间。你经验的人间令你痛苦，充满你无法战胜的东西，有人比你英俊、有人比你尊贵、有压着你的高手、有你必须遵守的规则、有你出生前已完成的历史……”
你的人间，是种种不适，改变一点，都要经过漫长年月。企图靠不停念咒的方式改变人间，是白耗气力的痴心妄想。你改变不了什么，除非你重新定义人间。
你经验的人间，不是真相。其实人间的每一个人，都是你。英俊、尊贵、技高一筹都属于你，规矩和历史是你造就。你病苦的人身和端庄健美的佛身没有区别，你漏洞百出的思想和佛的无瑕智慧没有区别。那些你厌恶的人、欺压你的人、令你畏惧的人，其实都发着美丽的光，如佛一般，照耀着你。
当你重新定义人间，持诵真言才会有效。
真言不是巫术，每一个发音都有意义。一切并未发生，是“阿”字音的含义；一切了不可得，是“哇”字音的含义；不要造作，是“迦”字音的含义……
佛身的端庄健美，是这些含义造成，明白这些含义，你也会变得好看，这是你初步改变的现实。
《大日经》二十三品百字真言法品：一个“阿”字音，等于无量无边的真言。因为所有真言，都在表达“空”的含义。你喊“阿”字，不管多么有力，声音终会消失，所有的执着也会消失，不管你曾经多么执着。
请大喊“阿”字，体会一切消失。你经验的人间，如你的大喊，终会消失。
《大日经》二十四品说菩提性品：菩提是“空”之意。大日坛城中的四百一十四尊，皆是大日如来一尊变出，但大日如来并不是造物主，万事万物也不是被造物。
万事万物犹如烟雾缭绕，呈现出像宫殿、像牛马、像男女等一切形状，而实际上并没有宫殿、牛马、男女，只是烟雾。
大日如来等于烟雾，并没有生出什么，一秒与万年、生与死、夜与昼、水与火、诞生与结束……所有对立现象，都是人的幻觉。
《大日经》二十五品三三昧品：三三昧，是“平等”义。一切没有差别，因为没有一切。
二十六品说如来品：知道一切是幻觉，从幻觉的角度改变人间的人，即是佛陀。
二十七品世出世护摩法品：印度有四十四种火供，密教采纳了十三种，真正的火供不烧火，是内心的焚烧。认为一切有差别，便永落人间幻觉，不能自拔。去掉此妄想，即是火供。
二十八品说本尊三昧品：选中一尊佛菩萨像，观察其造型颜色，认为他的身体就是自己的身体，可以初步打破人间幻觉。其实真正的佛菩萨是无形无色的，认为自身也是无形无色的，便脱离了人间幻觉。
二十九品无相三昧品：人的自我存在感是从哪里来的？不是身体、经历、外界造成，这种“我在”的感觉，是无条件存在的，所以在任何条件下都有。认为它是有条件的，需要搭配上什么，产生“我在——这里，我是——这个”的想法，是天大误会，从此沉溺幻觉中。
这个“我在”是众生失去的东西，它便是佛性。看到这一品，等于亲见佛面。
三十品世出世持诵品：因为人很难单纯地停在“我在”上，改不了找条件、寻匹配的习惯，所以念诵真言时，先盯着一个梵文字母或一尊佛像，只依赖一物，之后专注无形的呼吸上，最终不要任何依赖，只剩下“我在”。
三十一品嘱累品：佛嘱咐，这个法不要轻易传授，除非这个人生于吉祥的时辰、皮肤洁白、头颅饱满、脖颈修长、额宽鼻挺、脸盘匀称。
俞上泉呵呵笑起：“我的长相符合标准，你就难了。”
半典雄三瞪眼：“不信佛会这样说。”
俞上泉赞叹，打响指：“包括你。之后佛说，希望此法门遍布人间。密法，本是要普传的。”
《大日经》共三十一品，至此而完。半典雄三泛起街头打架的流氓相：“好怪呀！您与往日不同，一气讲了十品，怎么这般急？不怕我承受不起？”
俞上泉沾水，点上额头：“我的时间不多了。”
半典雄三斜眼：“您什么意思？”
俞上泉：“是你的时间不多了。我已决定，你我的十番棋在下一局结束。不接受这结果，请务必赢我。”似有不忍，快步离去。
半典雄三嘀咕：“唉！俞先生还是弱呀，混不了鸭川。”
鸭川河岸是京都歌舞伎、餐饮旺地，流氓辈出，血斗频繁，半典雄三生于此。
他已输三盘，再输一盘，便被降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