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独活
复盘结束，飕团兄喜截下俞上泉，告知顿木乡拙自尽的消息。俞上泉痴呆，道一声：“师父执黑先行了。”
飕团兄喜询问，可否提供些信息，帮助破解顿木乡拙自杀之谜。俞上泉想了半晌，道：“我并不了解他。”
飕团兄喜：“他是你的师父！”
俞上泉：“是否了解一个人，并不是关系远近决定的。你了解你的父母么？”
飕团兄喜默然，俞上泉：“我说的是实话，带我看望师父的遗体吧。”
＊ ＊ ＊
模仿德国军队有随军牧师，杭州日军设有随军密宗师父，但级别较低，监工六和塔的西园寺春忘是在杭州的最高级别密教师，由他主持葬礼和火化仪式。
顿木乡拙的夫人与次子死于上海，长子被征兵，远在越南，长子媳妇在日本要照顾孩子，不及赶来，由俞上泉代表亲属。葬礼结束后，众人退场，西园寺春忘陪同，俞上泉一人推棺木到焚尸炉，告别语是：
“大日坛城的四百一十四尊皆是大日如来一身变现，我们在世上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自己内心的变现。我变出了一个好师父。”
西园寺春忘指导，让俞上泉想象顿木乡拙的尸体变成了一个“阿”字音。师父，梵文发音为阿阇黎，《大日经》十六品阿阇黎真实智品，讲做师父的资格，是明白现实如梦。梦中周游世界，而睡觉人还在原地，并没有真的发生什么。
人遭遇非常，会本能地发出“阿”的一声，这一刻，你完全知道当前事的真相，但“阿”字音过后，你便失去这份明白，迅速陷入分辨区别的思维里，你开始找话来形容，从此偏离真相。
师父如“阿”字音，师父不做梦。
俞上泉合十，喊了声：“师父！”
西园寺春忘按照《大日经》十七品布字品，将书写的三十个梵文字母纸片布置在顿木乡拙尸体上，每一个字母代表一尊佛。
西园寺春忘：“你的师父就是你的坛城，你的师父本是大日如来。”
俞上泉落泪，火葬场工作人员打开炉盖，将顿木乡拙尸体送入火炉。
西园寺春忘：“俞先生，您师父的梦醒了，发现困扰他的一切并不存在，正处在巨大的快乐中。”
＊ ＊ ＊
顿木乡拙的尸骨火化后，寄回日本，由其长子媳妇接收。他的死，是无解的。为照顾俞上泉心情，四日休息后，第二局再延四日举行。
过了三日，竟觉得时间长。俞上泉在华机关特务陪同下，游玩了西湖，忽然很想找西园寺春忘说说话。
进入六和塔下的工地，来到“历史校正处”的帐篷前，西园寺春忘迎出，满脸惊喜：“俞先生，您来看我啦！”
俞上泉指向牌子：“历史是过去的事，怎么校正？”
六和寺要建成日本样式，以符合历史原貌。
日本寺庙最早复制唐朝寺庙，后复制宋代，著名大寺多是请中土工匠渡海而来，监督当地工匠建成，为省工省料而简化结构，造成比例失调。日久天长，局部朽坏后，重向中土请工匠，中土建筑亦在演进，朽坏部分修成中土新样，旧新共存，再次比例失调。
六和塔下的寺院，已毁八百余年，如以明清寺院样式复建，塔与寺风格不统一，所以要建日式寺院。但含有宋朝造型的日式寺院，终也不是旧日原貌。
西园寺春忘：“谁掌权了现在，谁就掌权了历史。日军说是宋朝，便是宋朝了。”
＊ ＊ ＊
请俞上泉入帐篷喝茶，讲起佛教在日本的剧变。一八七二年朝廷颁布《肉食妻带解禁令》，勒令僧人吃肉娶妻。议会要取消僧人的选举权，理由是不结婚，不能算完整公民。
为做公民，僧人放弃戒律，娶妻生子。
西园寺春忘：“密宗原本有超越戒律处。”
《大日经》十八品受方便处学品，说密宗与大乘诸宗持一样的戒律，禁杀生、抢占、淫行、邪见、贪欲、嗔恨、谎言。
但为了教化文明未开的边远地区，可用杀害恐吓令其改变；对于吝啬的人，可夺去他们的东西；可以丈夫的身份度化女人，以亲人的身份度化妻子一族；为折服恶人，可以粗口开骂、挑拨离间、调戏逗乐……
俞上泉：“容易成为破戒的借口。”
西园寺春忘：“是呀，要时时警惕。”
俞上泉：“人难以自觉。”
西园寺春忘：“不能时时警惕，只好时时诵真言。”
《大日经》十九品百字生品，传下一声“唉”字，办任何事都等于办丧事，只有哀叹，哪会留恋？
时时哀叹，才可做一切事。
想象此“唉”字，变出百种字，发出百种光，照亮一切。怀念百字之光，做事可保住警惕。
俞上泉：“唉，人的心思……不得不多此一举。”
西园寺春忘：“俞先生，《大日经》二十品百字果相应品，说一个人的身体无穷尽，当下一刻，不同世界中都有一个他。众生无量无边，如何度得过来？”
俞上泉微笑：“众生即是我心。自度，便是度他。有一个众生没得度，便是此心未清净。”
西园寺春忘合十：“恭喜俞先生，二十品言，明白此理，便是开悟。”
俞上泉：“此理不难，日本的开悟者应当很多。”
西园寺春忘：“唉！当然很多，却不能保住寺院，这样的开悟，又有何用？”
一八六八年，十五代将军向天皇交出权力，结束了将军家二百六十余年的统治。将军统治下，寺庙等同居委会，负责办理婚丧嫁娶、身份证明等各项手续，寺庙密集，城里一街一庙，城外一村一庙。百姓见到寺庙，等于见到将军。
打压佛教，为在民间清除将军余威。佛像遭断手、断脚、断头或砸鼻，寺院划归神道教所有。
西园寺春忘：“《大日经》二十一品百字位成品，说能改变世事。”
此品言，可做个实验，将患病者画像挂在大日坛城图画前，密教师父想象大日坛城发出种种光，治好了图画的患病者，现实的患病者也会病好。这个实验，证明肉身也是个影像，跟彩笔画的没有区别。
认识到自身是影像，进而认识到诸佛也是影像，影像和影像之间可以重叠相印，我与佛相同，都是幻化。世上一切事，皆可意想而变，幻中改幻。
西园寺春忘：“方法在经本上，可惜无人能做到。眼前现实，如此不堪。”
俞上泉沉思片刻：“眼前现实，或许已有人改过，只是不知道他为何要改成这样。”
＊ ＊ ＊
杭州凤凰山溪云寺外，开辟了一片高尔夫球场。日本潮响宫亲王来杭，并非为观棋而来，围棋对于他，老旧陈腐。他高中热衷英式橄榄球，三十五岁成为全日本高尔夫协会主席，就任华东日军最高司令官后，杭州为他专修了高尔夫球场。
他打球时间，从球场外围布置十三层警卫，五平方公里的凤凰山被封锁了三平方公里。最外层的华人特务扣下了两名可疑路人——背着草席卷的流浪汉，一个鹰鼻广目，一个小眼塌鼻，却有神秘的相似性，使人望之如双胞胎。
他俩的饭盒里，盛着在酒楼乞讨来的剩菜剩饭。半碗西湖桂花栗子羹、两个鲜肉粽、半块粟糕、一碗虾爆鳝面、一碗肉骨头粥、三块葱包烩、两碗片儿川面。
草席卷里藏着英国狙击步枪。
段远晨赶到时，二人上了手铐脚镣，坐在地上。段远晨是由侍卫背上山的，叫着“轻点轻点”，让侍卫将自己放下：“我叫段远晨，听说过我吧？”
江湖传言，他是一个功夫奇高的不死之人，已有多名高手死于他手，因为他的存在，中统特务难入杭州。
二人眼有惊喜：“这么被抓住，太窝囊了。落于你手，我俩还有面子。”他俩是赵大、钱二。
段远晨：“承蒙看得起。你俩是中统哪一组？”
赵大：“我俩已脱离中统，只是觉得那个人该杀。”望向高尔夫球场。
段远晨：“脱离组织，有种种不便。”
钱二晃晃手铐：“体会到了。这对我俩，是未有过的事。”
段远晨：“我亦出身中统，念旧情，不想把你俩转给日本人。你俩死一个，让我交差。”
赵大：“我们习自在门武功，生是一对、死是一双。”
段远晨袖口滑出勃朗宁手枪，“砰”的一声，飘起大团青色枪尘，钱二被击毙。
段远晨：“你独活么？”
赵大落泪：“别让我独活，我会给他报仇。”
段远晨：“兄弟，我能帮的，就这么多。”吩咐手下，卸了赵大手铐脚镣。
指着地上两支英国狙击枪，段远晨：“我留一支，你拿一支。脱离组织，成不了事，不要再逞英雄。杭州城外有枪火黑市，去换钱吧。”
赵大将枪插入草席卷，背着走出二十米，回头喊：“不怕我开枪打你？”
段远晨：“你不会，你选择了独活。”
赵大走了。
＊ ＊ ＊
十番棋第二局，因顿木乡拙死于六和塔，照顾俞上泉心情，转到文澜街广化寺。
广化寺原是一所明代私人祠堂，于清朝嘉庆年间改建为寺院，因在居民密集区而占地不大，仅为两重院落的民宅规模。此寺房屋在清末多已损坏，一九二二年被日本三宝院阿阇黎牧今晚行买下，派遣一名弟子来杭监工改建为日式寺院，因为资金中断，至今仍未完工，可使用的房屋不足一半。
日本政府有宗教移植计划，因牧今阿阇黎与军方关系欠佳，所以广化寺并没有作为一个宗教据点而得到军部拨款。
此寺现无一个日本僧人，受托看护寺院的是一个卖吴山酥油饼的小店店主，他是牧今上人中国弟子松华的远房亲戚。目睹广化寺状况，飕团兄喜限时三日，让华机关清扫布置，在杭特务倾巢出动。
半典雄三持黑走低位，连占三角，涨潮般猛捞实利，俞上泉走高位，在中腹布成白阵，之后压迫右边黑棋，遏制其增目。
以为半典雄三会应对，不料他不顾右边破碎，突然打入中央白阵，此时白阵将合未合，正是最别扭的时刻。
如在尚空虚时，可以借着驱赶打入的黑子，在别的方向上再构白阵，此时黑棋已经将边角定型，堵住白棋其他方向上的发展余地，对于打入的黑子，白棋只能封杀。而半典打入的选点刁钻，是白阵的百密一疏之处，白棋杀之较为勉强。
经过一番绞杀，黑棋即将突破白阵时，半典雄三下出了自寻死路的一手。裁判席上的人皆惊，以为他看错了棋。
半典雄三用上了俞上泉爱用的技巧——弃子，白棋可以吃掉打入的黑子，但白阵的结构便被破坏，黑棋借此可攻击被割裂开的一块白阵。
俞上泉陷入长考。
半典雄三的坐姿是素乃的高雅，流氓习性地叼着不点火的烟，唾液渗湿半根，打火机频繁翻盖，“咔咔”作声。
俞上泉抬眼：“这声好听么？”
半典雄三登时醒悟，打火机递给工作人员：“扔到五十公里外。”
工作人员：“五十公里？”
半典雄三眼露凶光：“五十公里。”
工作人员受惊，跑出对局室。
对局室外，有六名华机关特务，听完工作人员的汇报，达成共识：“棋士的意志，不要挫伤。毕竟日本棋士赢，是我们共同的心愿。拜托啦！”
杭州城外设有许多关卡，给工作人员签署了通行证。
他跑了八小时，在一片黑暗中驻步，将打火机奋力扔出，感慨：“半典先生已经赢了吧？”随即听到一声枪响，相隔遥远，应在五十公里外……有什么在向外流……触手是血，松了口气，只要没有小便失禁就好，那样太丢人了。
高中时代，学校组织万米长跑，冲到终点时已超越生理极限，流了两腿尿……感谢上苍，今日跑了五万米，也没有失禁。
倒地前，他喊了声：“半典先生，您的嘱托，我完成了！”
＊ ＊ ＊
丢打火机的工作人员被抗日游击队击毙时，对局已在六个半小时前停止。俞上泉结束长考，写下封手，拒绝了半典雄三晚上延时下棋的提议。
次日上午，封手落于棋盘。
半典雄三预计中央白棋只能吃下打入的黑子，忍受攻击，期待之后的转机。不料俞上泉没有吃棋，而是放黑子出阵，这步放行之手占据了中央制高点，右边上的黑棋显得自身不活。
打入的黑棋只能出白阵，否则此时再被吃掉，损失便过大。右边黑子还要局促做活，俞上泉扭转局势。
第三日，未及中午，俞上泉五目胜。
俞上泉：“知道你误在哪里？”
半典雄三：“输了，便都明白了。”
俞上泉：“听闻牧今上人违反密教常识，告诉你，你修习的《金刚顶经》高过俞上泉看的《大日经》？”
半典雄三吐舌头：“比这严重，牧今师父说，修《金刚顶经》的人专门克制修《大日经》的人。”
俞上泉被逗笑：“请再讲一卷《金刚顶经》。”
＊ ＊ ＊
《金刚顶经》中卷，大日如来起了事业心，从心中变出一菩萨，问自己该如何度化众生。大日如来自问自答，变出四位菩萨，四菩萨变成金刚杵、铠甲、利牙、绳索，去度化众生。
随后，大日如来变出四尊佛，再变出四仙女，以嬉戏、美发、歌咏、舞蹈慰劳四尊佛。四尊佛亦变出四仙女，以烧香、供花、点灯、涂香料回报大日如来……
半典雄三：“菩萨度化众生，为何要披铠甲？以敌对的方式度化众生，便会为众生所伤。我以你为敌，便会为你所伤——这是我的败因。”
俞上泉一叹，认可。
半典雄三：“我该视众生为佛。我喜悦诸佛，诸佛亦会喜悦我，必有回报。让众生起回报心，是大日如来度化众生的方式。”
俞上泉歪嘴挤眼，扮出鬼脸：“管用么？礼敬恶人，恶人会觉得你好欺负。”
半典雄三：“牧今师父说，面对恶人，你行礼了，但还是将他当作恶人。请试试，全心地当他是佛，再礼敬他，你会得到不同的结果。”
俞上泉抹脸：“我想不通。”
半典雄三：“四菩萨是大日如来想出来的，四佛四仙女也是大日如来想出来的，众生是从哪里来的？”
俞上泉：“不会也是大日如来想出来的？”
半典雄三：“你遇上的恶人，也是你想出来的。人害怕自己的噩梦，就会不断重复这噩梦，强敌般越来越顽固。如果你知道它是你想的，骚扰便会消失，因为你是它的源头，它本是你。”
俞上泉吐舌：“棋上总有输赢，你也在求当胜者，恶永不消失……你未能说服我。”
半典雄三：“看看《金刚顶经》怎么说。”
经本所写，大日如来变成奴仆，自言自语：“我是一切的主宰，也是一切的奴仆。”大日如来以众生为主人，以礼敬度众生。众生再恶劣，当他念“大日如来”四字时，也要视他为大日如来。这个假想，也是真理，这个恶劣的人，真的就是大日如来。
你打一个响指，诸佛与众生都会听到，因为诸佛与众生都是大日如来，而大日如来就是你。
金刚界坛城，画出大日如来变出四菩萨、四佛、八仙女等种种变化。这图画，你要相信是真实的，不信，你就打个响指吧，或是猛喊几声自己的名字，好好看看这图画，你可以做成一切事，你一人可以造福一切众生……
打个响指，半典雄三停下讲述，盯住俞上泉：“来杭州的飞机上，已明白高野山上，牧今师父为何对我说《金刚顶经》高过《大日经》，因为高野山上的我仍认为您高过我。其实您是我的一个梦，我可以梦你赢，也可以梦你输。”
俞上泉打个响指：“你也是我的梦。好梦。”
＊ ＊ ＊
十番棋第三局，轮到俞上泉执黑先行。
至四十手，上方白棋被割裂成三条，陷入苦战。半典雄三放弃中间一条，左侧一条拐入左上角，以精准算路吃尽左上角黑棋，右侧一条通过威胁右上角黑棋，在右边成活。
飕团兄喜想出一句棋评：“愈苦愈妙。”
棋盘尚广阔，俞上泉抢占他处，维持目数平衡。
下到第二日傍晚，俞上泉认输。
半典雄三似陷入极大悲伤：“一百六十七和一百七十三手下得僵硬，不是您的棋，我赢的是谁？”
俞上泉：“我的失误是你造成，棋盘前没有我，只有半典雄三。”
“啊——对。”
《金刚顶经》上卷，普贤菩萨央求诸佛传法，诸佛传下真言“我观我心”，常诵此句即是修行。普贤菩萨开悟后，更名为“金刚界菩萨”，向诸佛汇报：“现在我知道，一切佛就是我自身。”
诸佛答复：“诸佛是你，坛城也是你，真言也是你。请念真言——万象差别，总是我。”
持此真言，金刚界菩萨化为大日如来，大日如来变出种种功能，现形为诸佛诸菩萨，构建金刚界坛城。
半典雄三凝视棋盘：“这便是金刚界坛城，全是我心。”
俞上泉离席：“等你第四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