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名花开早
开往北平的火车上,俞上泉的大哥二哥再次出现,陪坐至终点。下车时,俞上泉未找到装《大日经疏演奥钞》的小木箱,以为遗落在长春。
抵达后休息两日,开始第四局。前多外骨持白,攻击左下角不成,轻灵逃脱,转向中腹。黑棋追击,七十一手后,蔓延到黑棋占据的右上角,仍未寻到攻杀契机。
追击的黑子形状散乱,前多外骨不在原地反击,再次上演“当战不战”的戏码,让追击的黑棋吃下两颗白子,反手杀掉右上角十一个黑子。
交换不成比例,俞上泉目数大亏。不吃二白子,追击的黑棋将断为三块,吃下,也只是联络好自身,死蛇一样弯在中央,不方便围空,没有下一步攻击目标。像这样完全落入对方圈套的情况,在他以往战例中从未出现。
裁判席上,顿木乡拙递来字条:“小岸壮河复生。”炎净一行还字条:“不,是素乃师兄。”
大盘讲解处,广泽之柱双手合十,向白棋行礼。半典雄三宣布,棋局已结束,再下,等于让二子棋,前多君理解的棋道比俞上泉深刻。
之后,前多外骨放任黑棋在左上角做活,抢得先手,打入下方黑阵,活出块小空。不为破黑棋目数,为建立根据地,从中腹黑棋里勾连出三枚零散白子。被虎口拔牙,失去三枚白子后,紧密串联的中腹黑棋竟然还未活。
俞上泉落子,位置偏远,未能一手补活中腹黑棋,应是吃亏后心态失衡,想活得大些。大盘讲解处,广泽之柱让半典雄三展示白棋的必杀手段,一位政要看懂,发言说即便换他下,也能赢。
前多外骨揪住漏洞,开始杀棋。俞上泉落子……摆棋的半典雄三骤然失色,之前偏离做活要点的一手,并非为活中腹。一损再损后,俞上泉终于寻到作战契机,对包裹左上角外的白棋展开攻杀。
此处白棋姿态舒展,看似随手可活,是条生龙。
前多外骨却陷入长考,四十七分钟后,认输。顿木乡拙移步棋盘前,小声解释今日观棋有诸多政要,恳求他下完。
前多外骨眼睑灰暗,如一个连日失眠的人,答应了。
棋手认输后,一切便结束。未下出的变化,该在棋手复盘时展示,只属于二人。俞上泉向顿木乡拙行礼:“由我去大盘讲解处,一个人摆完吧?”
顿木乡拙:“啊,可以这样么?这样吧。”
前多外骨向俞上泉行礼:“劳烦了。”起身离去。
* * *
黑棋的死蛇堵住了白棋的生龙,之后,白棋可快一步杀尽中腹黑子,看似密密麻麻,其实得空有限,而黑棋将在左边勾画出大空,双方十二目落差,白棋再无争胜可能。
前多外骨累计输四局,被降级。他当夜赶去天津,次日乘船回日本。辞别语是,他从此全心侍奉本音坊素乃,不再下棋。
日本棋手屡败的尴尬局面,需要一个说法破解。飕团兄喜像俞上泉一样想出超常手段——日本棋手面对的不是中国棋手,而是东方文脉。
报纸展开对俞上泉的宣传,从肤色开始:
见过俞上泉,会感慨,亚洲竟有如此白的人,白瓷之白,洁净而高贵。白人之白,相比于他,显得粗糙、不够纯粹吧?
他是身材比例最好的亚洲人,行走、坐下,是看不尽的端庄。接触他,会有一致感慨,这是天底下最好相处的人。他总是温和地看着你,倾听你说话。你知道,这个人会善待你,他了解你的一切。
白人是蓝色、绿色、黄色的瞳孔,艳如花卉。他的瞳孔是一味黑色,如深邃夜空。夜空下,一切花色都显得肤浅。
他所居住的街面,总是清净无事,经过他门口,怒火中烧的人也会安静,奇怪自己的改变。待在他身边,你会想明白许多自己的事。
他是个下棋的,很少看报纸,也很少看棋书。他看的是《道德经》《传习录》等东方古典,讲战争的《孙子兵法》和讲政变的《左传》不在他的阅读范围,他下出的棋,却具备东方最高权谋……
* * *
伪满洲皇帝看过报纸,邀请俞上泉回长春,新开一轮十番棋,观棋室内将摆龙椅,至少完整观一局。
寻遍天下,俞上泉已无对手。顿木乡拙询问,可否将十番棋改为一盘表演性质的慰问棋?飕团兄喜答复:“天皇陛下对满洲皇帝的礼遇是——等于我。让皇帝改口,是大不敬。”
顿木乡拙屈服,向东京棋院发急电,做主棋院的三大世家回复:“过早开放的花,也将过早凋零。”三家新一代人才还需成长,不宜受挫,还是由本音坊一门出人。
唯一人选是与俞上泉交过手的广泽之柱。
广泽之柱拒绝,说他与俞上泉争胜的时间是在五年后,那时他的棋力将增长到让自己满意的程度。
飕团兄喜亲自当说客,宴请广泽之柱。他应约来后,叫服务员先上十瓶啤酒:“记住,只要我叫酒,一次就是十瓶——这是我的单位。”
借酒耍混,不听劝的架势。
飕团兄喜未露不悦,说出准备好的词:“武士面对不如自己的人,才会回避,哪怕忍受懦弱的骂名。遇见超过自己的人,则会毫不犹豫地战斗,荣耀地死去。”
没有感染力,广泽之柱只顾喝酒。
“你过了征兵年龄,还悠哉地待在后方,多么不应该啊!你该奔跑在中国战场上,请选择个省份!”
最新消息,在徐州的日军受到袭击,广泽之柱表示愿去那里。
也要了十瓶啤酒,飕团兄喜撸起袖子:“我年轻的时候,比你还要混蛋。让我们以男子汉的方式解决问题。”
第八瓶,飕团兄喜出屋呕吐,回来后又要了十瓶,喝过六瓶,浑然不觉中小便失禁。他去宾馆开房,洗澡换衣后赶回,再要十瓶。
广泽之柱行礼:“先生辛苦了。我下。”
飕团兄喜半夜闯入女秘书卧室,吩咐记下“愉快”二字。
酒醒后,飕团兄喜回忆起广泽之柱提了条件,用钢笔记在衬衣袖子上。第一,十番棋下完后,不管升降结果,都要立刻开始新一轮十番棋,等于是二十番棋;第二,以往一局三日,双方各用九小时,广泽改为一局五日,双方各用十五小时。
转述给顿木乡拙,遭抗议:“这不是下棋,是拼体力。我无意让俞上泉参加这样的对局。”
飕团兄喜再次宴请广泽之柱,十瓶酒后,广泽之柱坦白,与飕团兄喜第一次酒局前,自己已收到远在四国岛巡游的素乃急电,命他应战,尽量多地下出激战,提供参考,日后下败俞上泉的人,本音坊一门认为是半典雄三。
他成了弃子,为集体牺牲。多下十盘,是唯一反抗。自知差距,难与俞上泉争胜,每局十五小时,只为多思考,经二十番棋,棋力必会提高,能下出一盘自己的名局,此生方无遗憾。
“自己的名局……”飕团兄喜结束酒局。
女秘书在睡梦中惊醒,飕团兄喜闯入:“我在这睡下了。”得到“大丈夫”的夸奖。
* * *
顿木乡拙接到通知,一分钟不少,完全按照广泽君的意志办。去长春的火车上,俞上泉两位哥哥仍来作陪,广泽之柱寻到俞上泉包厢,送上《大日经疏演奥钞》,坦言是自己所偷,认为之前两次谈话,俞上泉说的都来自此秘籍,想尽早知道。
广泽之柱鞠躬道歉,要下棋了,对局者之间不能有一点亏欠,自觉亏欠,下不出好棋,必须归还您。
俞上泉:“找到我说过的话了么?”广泽之柱摇头。俞上泉:“我说的不是来自秘籍,来自《大日经》本身,明面上的话。”
《大日经》第一品,解释义理,口说可明,名为口疏。第二品至三十一品讲作法仪式,奥妙难测,名为奥疏,《演奥钞》的“奥”字指奥疏,不含第一品。俞上泉之前两次谈话,是第一品内容。
“《大日经》言,看懂第一品,之后三十品都不用再看。编造作法仪式,为照顾领悟力不够的众生,是屈就,本不必如此。”
广泽之柱:“《演奥钞》没有价值?写书的三位阿阇梨为泄密而丧命!”
“他们仨在表演,泄露不落文字的口传秘诀——是吸引大众的戏。不需要秘诀,《大日经》本身已写明一切。”
广泽之柱反驳,以“大日如来五字真言”为例,印在纸上的是“阿鍐览唅欠”,“鍐”字是“宗”音,口传则念“完”。“欠”字,口传是“坎”字,隐去了“土”字旁。
五个字里有两个字是错的,这种隐瞒比例,怎能不看《演奥钞》?
“《大日经》第二品说,真言的二十九个基本发音,每一个音都在说——了不可得,一切本空。所有发音都是空无,鍐字念宗还是念完、欠字有无土字旁,还有差别么?”
广泽之柱:“手印呢?不按秘诀,结错了无效。”
“《大日经》二十八品说,结手印是为了让你等同佛。自认为佛,是大手印。不用手,哪还有手印的对错?”
广泽之柱:“火供呢?燃烧程序,不按秘诀,等于瞎闹。”
“《大日经》二十七品说,分析区别的思维方式,是错谬痛苦的根源,放弃分别心,才是真火供。不用火,哪还有火的秘诀?”
广泽之柱:“大日坛城呢?集中了四百一十四尊佛菩萨、天众、鬼神,每一尊都有独个秘诀。”
“第二品言,四百一十四尊都是大日如来的变身,每一尊都是大日如来。尊尊平等,哪还有独个秘诀?”
广泽之柱:“没有差异,何必画出四百一十四种不同?”
“为了度化你!建立大日坛城,为说明你的一切,都是你发明的,人与事都是你的变身。你迷惑不知,当作种种人、种种事。”
广泽之柱:“……是一切创造了我,不是我创造一切。俞先生,很明显,您不是我的分身。您的想法是我不明白的,您的棋技强过我太多,我对您无能为力。”
“嗯,你这种思维,便是迷惑。大日如来五字真言,不是阿完览唅坎,是如实知自心。”
广泽之柱:“如实知自心?”
“全本《大日经》只是说这五字。”
广泽之柱:“如果我现有的思维是迷惑的,我怎么能如实知自心呢?”
“放弃你现有的思维,是如实知自心的唯一方法。”
良久,广泽之柱慨叹:“做不到。现有思维是我在人世间的保障,保护我不受侵害、识别坏人坏事,我出生后即依靠它,它与我如此亲近,离不开。”
“它不是你的保护神,恰恰是它在制造伤害与恐惧,好让你依赖它。它不是随你出生的,起码在三四岁以前,你还没有它。三四岁时,你第一次企图认识世界,给世界分好坏,这次划分,创造了你的一生,将来会遇上什么人什么事,都在这一念间生成,之后,你的一切都局限在这一念里。”
广泽之柱:“毕竟有世界,世界的变化影响了我,不是一念中。”
“人人共有的世界,是你头脑的错觉,出现在你世界里的人与事,完全按照你的现有思维运行。”
广泽之柱:“世界是先于我诞生的。我是生活在世界里的。”
“你感受到的世界没有先于你,你想有个什么世界,便会出现什么世界,出现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你察觉不出是你创造的。”
广泽之柱:“俞先生,现在的战争,起码不是我造成的。”
“你的棋,因害怕被攻击,而勤苦练习攻击技巧。你的思维如此暴力,你的世界里必有战争。”
广泽之柱:“围棋是围棋,世界是世界,我每日为战争的难民们祈祷!”
“你的祈祷只是阻止你去伤害他们。能伤害他们的,只有你。”
广泽之柱:“我否认!那是政客与军阀干的!”
“大日坛城里的每一尊都是大日如来,你世界里的每个人都是你自己,你化身为军阀政客,伤害你化身的难民。你的现有思维,造成连绵不断的自我伤害,放弃它吧,战争即可停止。”
广泽之柱:“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真的么?”
俞上泉点头,充分肯定的神情。
广泽之柱:“为了不再有人受苦,我愿意放弃……”十分钟后摇头,表示放弃不了,“俞先生,您也在这场战争中,请您来终止战争吧。”
“我的世界里,战争早已停止。”
“啊……”难以理解,广泽之柱告辞。
俞上泉两位哥哥关上门,兄弟三人无言地坐到长春。
* * *
长春城在筹建黄龙公园,刚搭起座跨湖的日式木拱桥,其他工程还未展开,已成市民游玩之所,湖边开设划船业务。
广泽之柱独自一人,坐在小船上,看着今日报纸。飕团兄喜展开对俞上泉的新一轮宣传,说在来长春的火车上,有一位抗日分子,视俞上泉为汉奸,准备行刺。
来到俞上泉座位,他却掏不出枪来,衣兜紧裹,章鱼般攥住他手腕。
他的别扭举动,引起乘警注意,将他迅速押走。在列车审讯室,他的衣兜仍不放松,五位乘警也扯不开。他被勒得惨叫,再耽误下去,指节会被一一折断。一位老乘警小时候在乡间生活,见过菩萨显灵,劝他:“给俞先生道个歉吧。”
他去道歉了。衣兜松弛下来,他掏出枪,再无勇气向俞上泉开枪,乖乖交给乘警。
“把俞先生写成妖精了。飕团兄喜老混蛋,这是要干吗呀?”火车上,俞上泉住包厢,过道两头有“华机关”特务守卫,乘客和乘警都进不去。
广泽之柱放下报纸,有艘船贴上来。划桨的是千夜子,世深顺造扔过酒壶与酒杯:“哈哈,你也看了报纸。”
饮过一杯,见滴酒溅于手背。广泽之柱舔净:“你太大意了,在这个距离,我可以杀死你。”一道白光收入袖中。
世深顺造腰上的扇子,碎了柄端镶嵌的玛瑙。
广泽之柱自斟自饮:“明日我要下棋,不愿破坏心境。请离开。”
世深顺造脸上泛起无数细密皱纹,嘿嘿笑道:“鬼爪?竟流传下来。一百年前,那一代宗家发明它后,即禁止门人使用。因为依赖机械,武学便会衰落,本门武器只取一刀。”
广泽之柱:“你留下,喝醉再走。一次十瓶是我的单位。”
世深顺造挪到他船上,千夜子划去岸边买酒。
十五瓶后,世深顺造困倦,提出要走。广泽之柱:“你在射杀距离里。”世深顺造又待半小时,提议以一个秘密换取离开。
“创立自己的门派,才不愧是男儿。我脱离一刀流后,原想创立‘无刀流’,因为有一个来自实战的感悟——如果念念不忘手里的刀,便会失去真正的目标。”
广泽之柱:“忘记刀,刀才能杀人?”
世深顺造抽出腰际的碎柄折扇,轻快舞动,碰到酒瓶、船沿、果盘,一触即缩,犹如动物。“这便是忘记的功效。”
广泽之柱:“明白了。击败俞上泉的方法,是忘记他。”
世深顺造两眼亮起,倦态全无,戒备着鬼爪出击,终于站直,跨到千夜子的船上。广泽之柱持杯的右手一直对着世深顺造的咽喉,随他而挪动。
千夜子划到两丈外,广泽之柱不再瞄准,喝下杯中酒,嘀咕:“真是醉了,鬼爪在左袖中。”
离开五丈,千夜子询问:“为何帮助他?”
世深顺造:“我在帮自己。脱离一刀流后,悟出‘无刀’之理,本可创立自己的门派。但宫本武藏的二刀流令我困惑,怎么多了一把刀?不会因为左右手各持一刀,那太现实了……教给广泽之柱无刀之理,是希望从俞上泉的棋里,看出宫本武藏多出来的刀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