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当战不战
第三局，对局地改在热河的清皇室夏宫。热河没有并入伪满洲，夏宫内驻扎着日军。南下火车中，俞上泉的大哥二哥现身，他俩任伪满洲国铁路局局长秘书。兄弟相见，也说不出什么话，陪坐着。
广泽之柱寻到俞上泉包厢，询问第二局。俞上泉言，棋上无话可谈，犯了自在心。大自在天天主与天地一起成形，目睹星辰显现、生物诞生，误以为自己是造物主。
俞上泉：“自在心甘甜美妙，沉溺在自己无所不能的信念里十日，火车鸣笛，方醒觉。”
广泽之柱暗叹，俞先生亦受心态蛊惑，如实知自心，如此之难。
日本在满洲有传教权，在长春城新建的密教寺院，广泽之柱买到《大日经》，对照一百六十种心，自我检验。看到密教宗旨“菩提心为因、大悲为根、方便为究竟”，一二句好理解，“拯救众生之心是修行的起点，对众生的悲悯之情是修行的动力”，惑于第三句“修行的方法等于真理”。
“方法为达到真理，方法怎会是真理本身？”
俞上泉：“你一二句即错了。哪里有众生？菩提心是虚无之心，没有苦难与拯救，众生是你的幻相。幻相中的千万变化，令你动情，多么可悲，是为大悲心。密教修行法是，诵真言等同佛语，结手印等同佛身，冥想等同佛意——这个方法告诉你，你即是佛。你即是佛，即是真理。”
闷了半晌，广泽之柱问：“俞先生，您是佛么？”
俞上泉：“没有我，我是你的幻相。”
难以理解，羞愧于接不上话，广泽之柱告辞。
大哥二哥向俞上泉试着问：“你现在这么讲话啊？”
俞上泉：“哥哥……”没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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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皇室夏宫，二百年来用于招待蒙古贵族和西藏活佛，遍布蒙藏建筑，有座模拟布达拉宫的高楼。对局室设在八楼，在五楼的炮台广场，立大盘讲解，慰劳驻扎日军，选出三百优秀战士，整齐坐于马扎上。
主讲是广泽之柱，照顾素乃锻炼半典雄三之愿，让他做副手，负责摆棋与搭话。广泽之柱：“三十分钟了，前多先生还不落子。真是难为讲棋的人呀，说点什么呢？请半典先生再讲个笑话吧。”
战士热烈鼓掌。半典雄三很不高兴。
对局室内，响着前多外骨的咳声。开局后，俞上泉下出新手，让出左上角，左上浮子与左侧早先一子形成搭配，如进一步围空，所得目数将大于左上角。
但俞上泉不落实，转去右边布阵。前多外骨洞穿左侧，占据优势。大盘讲解，半典雄三批评俞上泉作战思路不连贯，广泽之柱心知，俞上泉为破自在心，故意先取劣势。
经二十分钟长考，俞上泉悟出追赶之法，逼迫前多外骨落实左边，趁机在中腹成空，双方持平。但前多外骨先手在握，渗入右边，捞得七目大利，再次占优。奇怪的是，前多外骨不再落子，自此长考。
“他在考虑什么？”
“他在懊悔。”
半典雄三低语，本可多进一线，收九目之利。一经提醒，广泽之柱看出方法，是终盘阶段的收官巧手，在抢夺要点的中盘激战阶段，不易想到。
二人达成共识，照顾战士心理，此变化不在大盘摆出。
前多外骨结束四十七分钟长考，接出一颗落入中腹白阵的黑子，获利二目。广泽之柱宣告，战士们激动鼓掌。见半典雄三瞪眼，广泽之柱低语，自己也看明白了，连接方向有误，从另一侧接，可挤破白阵。
半典雄三：“前多君入魔，上一手少得二目，便只想二目了。”
白阵趁机补好，黑棋再无攻击目标。顿时落入终盘阶段，二目之手成全局败招。观棋席上，炎净一行递来字条，顿木乡拙接过，写着：“失误，是苍天在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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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点半，大盘讲解处电灯亮起，传来前多外骨认输的消息。广泽之柱遥望八楼对局室窗口，双手合十，感恩佛祖向他展示《大日经》写的绳心——前念捆住后念，前事捆住后事。
前多外骨：“再来一盘！”咳声剧烈，近乎嘶叫。
顿木乡拙赶过来，迎面而笑。前多外骨醒悟，手中棋子落于腿上：“第四局定在哪里？”早知在北平。
顿木乡拙：“啊，您忘了？我的疏忽，在北平。”
前多外骨：“没必要，就在这里！明日便下。”
顿木乡拙：“北平观棋的，有多方政要……”
前多外骨站起：“飕团先生！明日必有好棋，您敢不敢得罪几个政要？”飕团兄喜于裁判席站起：“以我今日地位，已不怕得罪任何人。”
嘱咐秘书记录此言，秘书赞了句“大丈夫”，要秘书将这句也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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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局者单独用餐。晚饭时，广泽之柱随送餐人员进入俞上泉房间，请教“如实知自心”。
俞上泉：“眼前一切，都是你心。”
“啊？那些是外物。”
俞上泉：“没有外物。小猫追逐尾巴，误以为是别的动物。种种误会，造出世界。”
“我能看到的您，也是误会？”
俞上泉：“你我都是猫尾巴，猫认为我俩不是，于是有了俞上泉和广泽。没有痛苦与解脱，因为我们并不存在，只有一只猫在玩。不管把尾巴想得多么可怕，它也不会受到伤害。不管我们怎样，心都是清净无瑕、圆满无缺。”
广泽之柱默然，片刻再道：“清净圆满的心为何要造出错误百出、痛苦不堪的世界？”
“小猫捉尾，为什么？”
“自娱自乐……”
俞上泉：“你已知了自心。心造世界，如水生旋涡，水还是水，并没有变出什么。小猫捉尾，闹得再激烈，也没有出现别的动物。没有错误与痛苦，心从未造出什么。”
“也没有佛？”
“即心是佛——没有佛，只有心。佛与众生的差别，万物的品类，皆是心的自娱，本无差别。”
广泽之柱：“棋上毕竟有胜负……”
俞上泉：“棋盒里的子数未多一颗，未少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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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战按“一局三日，休息四日”的频率安排，第三局一日下完，天数宽裕，加赛一局，不会错过北平政要观棋之约。累俞上泉辛苦，飕团兄喜未承担什么。
第四局俞上泉执黑，第三十七手攻向左下角，前多外骨不应，补强中腹白棋。俞上泉四十九手扩张右上角，前多外骨不应，再次补强中腹。
大盘讲解处，半典雄三评说：“这是素乃师父的棋。”中腹白棋长如山脉，据此背景，可在各处尽情攻杀。
俞上泉打入下边，落子位置与其说为深入，不如说为逃脱。前多外骨落子，不从上方封杀，从下方逼走黑子，得下边大空，抵消黑棋之前在左下、右上的目数。
观棋席上，顿木乡拙和炎净一行交换字条：“逼人交城交地，当战不战，是善战者。”
从下方逃出的黑子，迎着山脉般的中腹白棋，如让它半死不活地待着，成为拖累，致使黑棋在别处不敢用强，又将是白棋当战不战的高招……符合炎净一行的预判，前多外骨置之不理，转去右下角，无条件刮走四目，准备以各处占便宜的方式，锁定胜局。
俞上泉中腹落子，要接引下边逃出的黑子，但位置过于靠近中腹白棋，发生战斗，会吃亏。前多外骨终于开战，阻断接引的黑子和下边逃出的黑子。
俞上泉执迷不悟，仍企图连接，前多外骨痛下杀手，下边逃出的黑子尽死。但杀棋过程中，接引的黑子贴着中腹白棋长起，围出大空。
之前判断局势，广泽之柱和半典雄三一致认为，俞上泉目数落后，白棋满盘坚实，黑棋没有增目可能。不料是在白棋最强的地方成空，俞上泉构思，为专业棋手盲点。
即将入夜，前多外骨封手，结束当日对局。
次日开局，前多外骨四处挑衅，俞上泉全部应战。二人差距不大，如平静收官，等待对手出错，尚有扳回希望。勉强开战，易遭反扑。
五十手后，前多外骨逞强不成，各处吃亏，无可挽回地拉大差距。未至黄昏，棋局结束。顿木乡拙向飕团兄喜汇报，此局含有“当战不战”的哲理，前多外骨虽输了，但兑现向您的许诺，献出盘好棋。
飕团兄喜：“棋运即国运，日本如当战不战，此时已做主中华。”
报纸新闻，日军集结兵力七万余人，在新墙河分八路渡河，汇集于捞刀河、浏阳河之间，准备第三次进攻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