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鬼手

济南,俞上泉与林不忘的第一局棋至一百九十六手,林不忘认输;烟台,第二局,至二百一十手,林不忘二目负;天津,第三局,一百零四手,俞上泉胜。

棋局结束,林不忘住进医院,诊断是今年流行的“朝鲜感冒”。顿木乡拙去看望,见窗台摆插海棠的花瓶。顿木乡拙摘下海棠,指瓶子:“它可当作花来插么?”

林不忘开窗,揪下把爬山虎叶子,摆在屋角,将瓶放上。

顿木乡拙:“瓶插在叶子上。不愧是林家的花道。”指室内脸盆,“它可以做瓶子么?”

林不忘掰下三片海棠花瓣,点在水面。

花瓣浮移,略似游鱼。

顿木乡拙折下块海棠枝干,蠢蠢的如块橡皮:“这个也能入花道么?”林不忘随身折扇打开,置于窗台,放上干枝。

顿木乡拙:“好像不太相配?”

林不忘拉灭灯,月光显现,扇面的折叠阴影似是海涛,干枝如礁石。

顿木乡拙:“光也可插入!花道果然是无物不容。棋道也可容万物,容得下你最好的状态。”

* * *

第四局,在大连,是林不忘畅快之局,引诱俞上泉杀入左上角,换得中腹从容布阵,继而下出巧手,将俞上泉下边一团棋断为两截。

两截棋必有一截不及补活。林不忘没有杀棋,转而扩大中腹白阵,任由黑棋补活。白棋大优,但不用简明方式取胜,顿木乡拙略感遗憾,字条递炎净一行:“是花道,不是棋道。”

次日,黑子点入中腹白阵,选点刁钻,难以封杀。林不忘无意修复白阵,以白阵内空尽可不要的态度,放任这颗黑子,依托白阵外壁,毅然对右边黑棋展开攻杀……

炎净一行递来字条,“棋道”二字。顿木乡拙画圈肯定。

俞上泉对局时多了个习惯,时常点一下眼药水。对局室配有医生。今日开局,医生问:“俞先生,您眼有血丝,感到干涩么?”俞上泉收下药水。

对局场地是大连日军司令官别墅,不愿下级军官进别墅,未开大盘讲解,对局室医生由司令官提供,已为他服务十年的专人医生。

第三日下午四点三十分,林不忘眼光亮起,武士抽刀般从棋盒夹出枚棋子打下。满盘皆晃,邻近这枚子的五六枚棋子滑偏。

俞上泉“啊!啊!”叫两声,快速将震开的棋子一一摆回原位,眼神充满自责,似乎是自己搞乱一切。见此情景,裁判席上的诸位互递字条。炎净一行的字条是:“俞上泉过度紧张。林不忘将赢。”

林不忘察觉俞上泉状态不对:“师弟,又过去两小时,我们去放水吧!”

“放水”是去小便,俞上泉听了,仰面而笑。笑容开阔,露出上牙龈。在林不忘的记忆里,他从没如此笑过,似是别人的脸。

洗手间为西式,小便池贴墙,隔板是日本做棋盘的榧木。俞上泉告诉林不忘,不做棋盘可惜了,言罢脚踢,要把隔板拆下……

警卫绑上俞上泉双臂双腿,医生汇报:俞上泉是短暂精神分裂,情绪高度紧张造成,不需用药,半日内即可恢复正常。短暂精神分裂伤害人脑,十分钟内,俞上泉未能清醒,思考的连贯性和周密度将不可挽回地降低。

顿木乡拙追问:“您的意思是,十分钟后,俞上泉不再是一流棋手?”医生给予肯定的回答。顿木乡拙向炎净一行使个眼色,示意他代替自己主持赛事,出了房。

别墅花园一棵松树下,顿木乡拙解腰带挂上松枝,下端结圈。脖子套上,站过一会儿,将头颅抽出,舒出口长气。

上吊是他多年习惯,每看到一盘精妙好棋出现拙劣之手,便像看到花季少女被流氓玷污。内心的厌恶,只有用虚拟上吊的方式方能缓解。

此局是林不忘好局,轻妙自在!按正常次序了结,将赢三目。但俞上泉脑力受损后,将输得更多。围棋不是赌博,不是赢得越多越好,三目之胜更有价值!原本,可以是艺术品!

响起轻咳,炎净一行走来。看手表,已过去二十七分钟,顿木乡拙:“俞上泉醒了?”

炎净一行:“你走后,他便醒了,未足十分钟。棋下完了。”

* * *

俞上泉和林不忘去厕所前,俞上泉右边被吞下两条黑子,一条五子,一条七子,如一对溺水而亡、陈尸岸边的母子。

炎净一行递上棋谱记录,顿木乡拙表示不必看了。炎净一行:“还是看看吧,林不忘被降级。”

清醒后俞上泉下的第一手棋,自损四目,但白阵中已死去的七枚黑子借此还魂,勾连活出。林不忘输三目。

顿木乡拙:“这样的棋不是我教出来的。在你们本音坊一门看来,是棋之邪道吧?”

炎净一行:“鬼手!”

* * *

司令官拷打了医生。医生招认,不愿围棋第一人为中国人占据,送给俞上泉的眼药水,是日军飞行员特供毒品,频繁点滴,可引发短暂精神分裂。

向顿木乡拙道歉后,司令官尚有疑问,以军方药品效力,俞上泉不可能十分钟恢复理智。

顿木乡拙询问俞上泉,回答是:“眼前升起一颗黑色圆点,之后又升起一颗红色圆点,二圆点合在一起,双双消失,眼中现实显现,我醒了。”

转述给司令官后,司令官让秘书记录,送交陆军科研所。

* * *

被俞上泉降级,林不忘换了身白西装。每当心情沮丧,便穿白衣——这是许多棋士的习惯。

他一人在大连街头的咖啡馆坐着,喝下第六杯咖啡后,听到旁侧说起日语,念的是东京棋院办的《棋道》杂志。比日本人舌音花哨,是两位犹太青年。犹太人在欧洲受迫害,在天津、上海、大连、哈尔滨大批滞留,中国是逃去美国的中转站。

青年甲:“他的眼神是胜利者特有的冷淡,他的手指细长洁白,少女一般——日本人竟然这么写他们的围棋霸主。”

那是触觉派小说家丹始凉诚笔下的俞上泉,《棋道》杂志一直聘请作家写观棋散文。青年乙:“日本人写一个三百斤的相扑手,也用少女比喻。少女,等于神圣——有趣的思维。”

青年甲:“棋类游戏无非是数学公式,我研究了一年围棋,在数学意义上,不如国际象棋。”

林不忘转过身:“我是日本最差的围棋棋士,想跟你对局。”青年甲诧异回头:“可以……但这里没有围棋。”

林不忘:“有纸有笔,便可下棋。”

吧台小姐拿来纸笔,林不忘画出棋盘,横纵间距犹如尺量。青年时代在找不到棋盘的地方,常这样过棋瘾。一人画三角一人画圆圈,代表黑白子,被吃的棋子涂成实心黑。

林不忘:“先摆上九个子吧。”

让九个子,是对刚学围棋的小孩才有的事。青年甲抗议:“世上不存在让我九子还能赢的人!”

青年乙:“他位居世界国际象棋前二十名,五次获得法国公开赛冠军,是哥廷根大学的数学博士!”

青年甲叫拉克斯。林不忘赞许:“数学博士……九子!”

拉克斯:“如果你坚持,好吧!输了,要接受教训。”画出九个三角。

半小时后,林不忘涂黑纸上三角,连涂十几个,停手问:“还涂么?你是博士,该算出死了多少吧?”

拉克斯向柜台喊:“再给张纸!”

* * *

咖啡馆亮灯时,地上摊了五张纸,均有一行涂黑的三角。林不忘戴上口罩,起身离去。拉克斯追出:“围棋是上帝的显现。先生,您有无兴趣到南美教围棋?”

美国新政策拒收犹太人,拉克斯不愿等待,联系了去南美,受聘在智利一所中学当数学老师,同时就任“南美国际象棋联合会”主席。拉克斯向林不忘保证,他会发动南美国际象棋爱好者学围棋,课时费足以生活,甚至小富。

在熙攘街头,林不忘朝大连市内顿木乡拙居所方向行礼:“师父,我亦下出了鬼手。”

白光一闪,钉于路边电线杆,是林家的方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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