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花道

日本海军派遣军获得了一张可刊登的棋谱,十番棋以广泽之柱请求退出的方式,体面结束。

林不忘乘上去南京的火车。两月前,大竹减三南下杭州、广州一线下慰问棋,与各地司令官下让九子的指导棋。之后转去南京,就此留下。

炎净一行作为日本围棋最尊者,如输四盘被降级,日本棋界再无颜面,他与俞上泉的十番棋不可继续。日本棋界第一人的位子,无法让一个中国人久居,谁作为俞上泉的下一位对手?

炎净一行赞赏大竹减三承袭了本音坊一门棋风,并演进得更为沉着,是棋之正道,要劝他再战。顿木乡拙认同:“大竹君铁腕,我亦想重见。”

大竹减三在南京的住所,中式庭院,日式室内。院中有孩子玩耍,是收养的孤儿。林不忘到来,大竹减三备下花草瓷瓶,请他为小孩们展示花道。

林不忘悄声问:“你收养的是中国孤儿?”

大竹减三悄声回应:“仇恨太大,中国孤儿养不熟。是日本孤儿,日本人在南京移民三代,不少人已生疏了日语。”

林不忘:“你滞留在南京,是为了孩子?”

大竹减三:“是为了孩子,这个孩子是我。”

日本崛起,得力于仿效欧美的明治维新。唯利是图的风气泛滥后,大正年间出现“中国风潮”,知识分子普遍认为日本已变质,近代化进程中落后的中国反而保留着日本原有的美好,日本青年作家尤喜欢南京。

谷崎润一郎的小说《鲛人》中表达的心声是“居然没能生在中国,实在是个无法挽回的不幸”。

大竹减三:“南京定居,缘于少年时被上一代人的中国游记打动。请插花。”

林不忘转向小孩,取二粗枝插入瓶中,“后面的是山,前面的是原野。”取二细枝插入,“枝条的不同朝向,可比喻万物。纵向为瀑布,横向是溪水。”

拈起一朵花,“瓶中已有远近,还要有古今。花是时间,凋零是过去,盛开是现在,含苞是未来。”

大竹减三欣然认同:“围棋也是一株花,棋盘是远近,棋子是古今。”

林不忘手中剪刀“咔”地一响,一截枝条落于几案:“你教他们下棋?”

大竹减三:“教围棋之外的东西。只是教棋,是教不出一流棋手的。”

林不忘:“顿木师父也是这样对我的。”端正坐姿,阐述来意。

大竹减三沉下脸,嘱咐孩子们去院中拔草,室内清静后,道:“林君,我想让您看看我家的插花。”打开隔间纸门。

房中空荡,仅摆一棋盘,上有百余枚棋子。林不忘走入:“果然是别致的插花……”脸色一变,许多年前全日本围棋联赛中他的一局棋。

此局轻灵,下出两个连环妙手,却在终局阶段犯下低级错误,满盘皆输,他自此有了“天才林不忘”的绰号,讽他基本功不足。

林不忘坐下,平视棋盘,棋子如露珠。

大竹减三走近:“您的七十三手和七十七手,令我满室芳香。当黑白双方要形成各自围空的乏味局面时,您出人意料的一靠一点,让死板的棋盘有了峰峦溪水。”

林不忘:“可惜,我失误了。”

大竹减三:“失误也是围棋的一部分,犹如点在枝间的花。插花要插枯萎的花,没有失误,围棋便少了美感。”

林不忘起身退出房,大竹减三恭敬关门,后撤数步,拉开另一道纸门,可见院里拔草的孩子。大竹减三:“他们是我的围棋。我不想再下别的围棋,所以我拒绝您的请求。”

* * *

顿木乡拙和炎净一行在上海的暂住所,是位日侨商人提供的别墅,林不忘赶到时,他俩正清理庭院的杂草碎石,满头是汗,一脸满足。林不忘感慨:日本人的生活就是一块抹布、一根扫把呀,追求真理般追求整洁。

林不忘鞠躬:“师父,我回来了。”

顿木乡拙花丛里直起腰,眼神惊恐。一个五官模糊、浑身是血的人走入院门,越过林不忘,以高中生的清澈嗓音大喊:“父亲大人,您的药,母亲让我带来了!”

血肉和衣服凝在一起,他掏了几把都掏不进衣兜,急得叫唤:“药呢?药呢?”

林不忘:“是次郎!”

顿木乡拙低哼一声,瘫倒在他刚清理出的草坪上。

* * *

顿木乡拙一共两子,小儿子长得最像他。他和母亲乘船来上海,码头上遭遇日军宪兵抓捕抗日分子,扔了手雷,母亲和三名乘客当场死亡。

次郎和父亲派来的司机重伤,被抬上救护车时,次郎恢复知觉,向他从未去过的父亲住所跑去……

次郎之死,在上海日侨中传为灵异事件。说手雷爆炸时,他已死了,但给父亲送药的念头顽固,拖着尸体奔跑。找到顿木乡拙的是次郎的鬼魂,否则便不能解释,不知地址,怎能找到。

次郎尸体火化后,顿木乡拙花十美元去法租界买了瓶洋酒,邀林不忘共饮,倒酒的第一句话是:“围棋这东西,学会后要忘掉,比学会还难呀。”

林不忘不敢应话。一杯酒后,顿木乡拙道:“为培育花草,园丁整日提心吊胆,自然界稍微一点意外,便能毁了他十年心血。林不忘!你是如此幸运。林不忘!天赐予你下棋的才华,还给了你下棋的机会。不要辜负天的厚意,你要舍命下出好棋。”

林不忘怔住,顿木乡拙吼道:“林不忘!由你和俞上泉下十番棋!”

林不忘额骨欲裂,“啊”了一声,沉首领命。

* * *

日本四国岛药王山大洼寺外,歇息着素乃的参拜团,素乃坐在轮椅里,一人给他刮胡子,一少年在念报纸。

报道林不忘与俞上泉的十番棋与慰问棋结合,沿济南、沈阳一线北上,一地一局,慰问各大日军占领区。素乃问刮脸人:“你知道顿木乡拙为何要安排两个徒弟对决?”

刮脸人回答不知,素乃:“各方势力容不得第一人不是日本人,俞上泉已是一枚死子,死子的价值是激活他人。顿木乡拙只有俞上泉、林不忘两个弟子,林不忘棋艺复活,顿木一门不衰。”

棋理上有“死子价值”的命题,一枚棋子将死,不去救,反而加速它的死亡,以收取别处利益。当死的价值超过活的价值时,职业棋手选择死。

刮脸人:“林不忘的才华不弱于俞上泉,但学棋太晚,错过了少年训练期,以致常犯轻率,痛失好局。”

素乃:“不是基本功,是心病。孤独的小孩长大后,会有很重的自我怜惜心理,畏惧全心投入,不敢追求极致。逢当大棋战,林不忘反而专注力下降,不是欠缺基本功,他欠缺担胜负的气魄。”

刮脸人慨叹:“只有俞上泉能改变他,顿木乡拙用药,连药渣子都要用尽啊!”

报纸上登载了二人的第一局,至六十五手,未完。素乃示意少年将报纸举近。此时下午三时,一日中的疏懒时刻,近侧树林时有鸟鸣。

素乃身子前倾,剃刀刮破素乃左脸。素乃没有萎缩的右手抓住报纸,血带着香皂泡沫滴在报纸上。

寺院外墙休息的门人鸟群惊飞般跑来,取毛巾擦脸、消毒、敷药、贴纱布。虽挤在一起,却迅速无声,并不影响素乃看报,处理好刀伤后,退在三步外。

二十分钟后,素乃抬头:“收拾东西,去济南。”众人惊呼,素乃:“林不忘下得轻妙自在,天才的布局,我要去现场看他。”

* * *

下山道上,迎面上来伙青年,为首一人左眉有刀疤,乍看似三条眉毛:“半典雄三拜见素乃师祖。”

背素乃的院生退缩,素乃用下巴撞他后脑,让往外走。素乃现身后,半典雄三惊叹:“你是素乃?你怎么这样?”

素乃:“我该怎样?”

半典雄三:“起码得有个大人物的样子吧!我是你的重孙弟子,你这个样子,我都不好意思让我弟子见到!”

素乃:“你是我的重孙弟子?你后面的是你弟子?哈哈哈。”前所未有的开心。

半典雄三:“别笑啦!小岸壮河是你弟子吧?他是我师爷。”

小岸壮河是素乃最得意弟子,有意让他继承本音坊尊位,可惜英年早逝。素乃突转威严,虎豹咆哮地斥责:“住口!小岸没收过弟子!”

外表凶悍的半典雄三竟慌了,结巴说道:“声音这么大干吗?小岸师爷有个情人,叫增信渊子,是我老大,她一次为惩罚我,让我学围棋,不料喜欢上了。今日的我是京都鸭川西岸围棋第一人。拜见您为认祖归宗,请在本音坊门人名录上登记我的名字。”

在台阶上沉首行礼,就此不动。

有人惶恐说:“小岸师兄沾染黑道女人,我们一直对您隐瞒。”素乃冷了眼,对半典雄三喝道:“起来,看棋。”让把报纸给他。

半典雄三背对素乃,看了二十分钟:“这是……一位老大下的棋,老大都是拥有鲜明个性的人,无一例外。林不忘是一位外表风度翩翩、内心追求豪赌的老大,会跟你公平地划分地盘,突然在看似没事的地方惹出事来。天下太平到天下大乱,没有过渡,眨眼间你的一切都上了他的赌桌。”

素乃:“俞上泉呢?”

半典雄三:“不喜欢他的棋,软弱而偷机。”

素乃沉默片刻,道:“你脱离黑道,我教你下棋。”

半典雄三愣住。

素乃笑道:“我这个样子,不能让你心服么?”示意背人者放下自己,在台阶上摆出棋盘前的正坐之姿,瘦小的身材变得巍峨。

素乃坐姿有“不动如山”的美誉,有人说他的坐姿便是高深棋道。半典雄三生起崇敬之情,沉首行礼:“追随您了!”

素乃保持坐姿,对身旁人低语:“不去济南了。”

* * *

四国岛巡游,又到石手寺。寺门前有株千年柏树,已死去百年,树冠早失,剩截高宽均五米的粗大树干,因香客们往树皮上抹香油的缘故,木质未朽,外观如铁。百年前,紧贴死木种植一株新柏,远观似乎是给补上树冠。

新旧两树可谓“生死一处”。素乃歇息在树下,还有一位紫衫青裙的僧人,从其金丝帮衬的规格看,身份极高。他是密宗阿阇黎牧今晚行,年逾九十,唇上的八字胡依旧粗硬,七十岁已全白的胡子近年常钻出一根黑须。

他原与素乃不认识,树下相遇。死在上海静安寺中的松华上人是其弟子,留日学得密法,未及传播。石手寺前的柏树在密宗信仰里是返魂之树。

听了松华死况,素乃感叹:“密法给这位年轻人招致不幸。”

牧今晚行:“这是千年因果,密法初传日本时也是血债累累。”

一千二百年前,空海自唐朝学得密法归日,巡游四国岛,至当地财阀卫门三郎家乞食,遭到厌恶佛道的卫门三郎推搡,空海的乞食钵摔在地上裂为八瓣。

第二日卫门的长子身死。八日内,卫门连死八位家人,他追上空海忏悔后亦病亡,临死许愿做空海弟子,空海在一块小石子上写了“卫门三郎再来”字迹,塞入他手中,作为来世相见的凭证。

一年后,空海巡游至此树,遇当地农民抱一婴儿乘凉,婴儿生下右手便不能张开,医生诊断是天生畸形。空海将婴儿抱入怀中,婴儿张开右手,掌心有一块石子,写着“卫门三郎再来”。

如此奇迹,令密法得到民众信仰,终在四国岛立足。

牧今晚行:“密法在日本初传,以八条人命为代价。密法归华,不知需几条人命,我徒松华算是一条。”

素乃:“一千二百年前,卫门三郎在此树下返还,您今日也会遇到一个婴儿?”牧今说松华归国时,师徒两人皆有不祥预兆,约定了一个隔世相见的暗号——来剃须者,即是松华。

素乃笑言:“你的胡子这么硬,婴儿的腕力怎可刮去?”牧今晚行亦笑:“众生因缘不可思议,我是洗干净了,看这大好胡须如何失去。”

一位穿俄罗斯式连衣裙的妇女怀抱婴儿自山道行来。此时尚未开寺门,妇女等在台阶下,看样子是有特殊心愿,要烧头香。

头香并非每日香炉中的第一炷香,第一炷香是僧人清晨打扫卫生时烧的,头香是卫生香之后的第一炷,据说福德无量。

牧今晩行招手:“夫人,开门还需些时候,不如到树下坐坐。寺未建起时,此树已是名胜。”

妇人走来,烫发淡妆,眼神明媚。素乃:“夫人,您是电影明星吗?”夫人笑言:“您没怎么看过电影吧?哪有我这个明星,我是个播音员。”

素乃感慨,原来仅闻其声的播音员也如此注重形象。妇人解释:“在话筒前,如果不注重仪表,简直没有自信说话。我们与电影明星不同,是打扮给自己的。”

牧今晚行的眼睛一直在瞟妇人怀中婴儿。素乃笑笑,问夫人为何来此寺参拜,妇人说婴儿生下长哭不止,但闻到烧香,便会止哭。

牧今晚行:“闻香止哭,说明与我佛有缘。”妇人抱怨近日闻香无效,改成闻火柴的硫黄味才止哭,每日要划五盒火柴,携来拜佛是希望能改此怪癖。

牧今晚行转而赞叹妇人并未因育子而身材受损,妇人笑说婴儿非自己所生,是收养的十和田湖中国侨民区的一名弃婴,其父母可能因战时中国人在日本找不到工作,苦撑几年终于回国。

听闻孩子是中国血统,牧今晚行脸显激动,似乎已认定此婴儿是松华再来。

妇人娘家在石手寺山下,婴儿上山时睡着,额满腮圆,颇具佛相。素乃与牧今晚行交流眼神,彼此皆知对方所想:难道要以划火柴误烧的方式,去掉胡子?这是一个婴儿唯一能办到的剃须方式。

果然,婴儿脑袋后仰,转醒啼哭。夫人从随身皮包里取出火柴,划着,婴儿鼻翼微耸,竟不哭了。盯着火柴余火,牧今晚行向前凑了凑。

妇人优雅地将火摇灭,继而划第二根火柴。

为分散妇人注意力,素乃询问妇人做何广播。划到五根火柴,终于误碰到牧今晚行胡须。

灭火后,夫人愧疚得哭了。寺内响起迎客钟声,牧今晚行劝说妇人进寺,别误了头香。看着妇人走上庙门的婀娜背影,素乃问:“松华返还?”

牧今晚行点头,捋尽唇上残须:“听说你有个得意之徒小岸壮河也是英年早逝,我会为你祈祷,祝愿他也能返还。”

素乃:“不必费事,已经返还,只是他换了粗俗面貌。”

本音坊弟子们在石手寺外墙野营,半典雄三在其中,帮忙支灶做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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