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九二〇年七月

北方旱灾遍五省,蔓延直鲁豫陕晋。

饥民数达三千万,四五十年耳未听。

颗粒无收不得食,树皮草根争相餐。

农民无力养妻子,儿女贱卖不值钱。

奉劝男女各同胞,大发善心与宏愿。

不论金钱或衣饰,慷慨解囊勿吝惜。

咿咿呀呀的歌声,在车厢里往复回荡。这是几个戴红十字袖章的年轻男女,他们并肩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面向乘客,唱得声情并茂。

偶尔有人听得动容,走过去向募捐袋里扔上几枚银钱,不过大部分乘客都昏昏欲睡。这倒也不怪他们没善心,实在是车内外热气腾腾,直如蒸笼一般,稍微挪动一下都会汗流浃背。

好不容易火车“咣当”一声停住了,乘务员晃着手里的铃铛大叫:“蓝村站到啦。”刚才还在募捐的红会成员收起行李,拿起大包小包纷纷下车。最后离开车厢的,正是领队的方三响和陶管家。

他们从上海先搭乘津浦路的定期火车到济南,再转胶济铁路一路向东到蓝村。其实蓝村不叫蓝村,而叫栾村。当初德国人修胶济铁路时,大概翻译口音不正,把这里的车站名写成了蓝村,就这么流传下来了。

这里位于青岛与即墨交界处,是胶州地区的交通枢纽。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这里常年闹灾,旱、涝、风、雹、虫、冻轮番上阵,偶尔还会被海啸波及。今年轮到旱灾,羊毛沟、桃源河、墨水河几乎断流,外河大沽河也水流不畅,眼看就要成为一片焦土。

这支救援队伍下了火车之后,自有当地的红会会员接应,把他们带到车站附近的旅店里。遇到旱灾这样的灾难,其实救伤压力不大,主要是以防疫为主。所以他们倒不必急着深入附近乡村,而是先在蓝村镇把准备工作做好。

方三响这一次以领队身份前来,大小事情都须他来督促。好不容易把众人都安顿好了,他才跟陶管家走到大街上。

陶管家自从进入山东境内之后,整个人的状态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原先他一直跟随姚英子,絮絮叨叨,可如今却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眼神里跃动着几丝兴奋,就像鱼儿重新回到水里似的。

思乡之情,人皆有之。陶管家这么多年不曾踏上家乡土地,难免心情激动。这情绪也感染了方三响,他也无数次在梦里回到老青山,陪着父亲在密林中打猎,不知何时才有机会故地重游。

“您多少年没回来了?”他问。

“得有二十多年了吧。”陶管家感慨,“若不是小姐有心,我这把老骨头怕是没机会回来看看。”

方三响听姚英子提过,陶管家原先是山东响马,也是纵横一时的巨盗,身手了得。后来因缘际会,被姚永庚收入麾下,这才改邪归正成了管家。

“其实您不用一直陪着我,机会难得,不如回老家去看看。”

陶管家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旋即笑着摇摇头:“我老家在肥城,离这里还远呢。家里早没人了。咱们还是先办正事。”

蓝村镇上已有零零星星的灾民聚集,但市面上还算稳定。旱灾的特点是来势较缓,受灾农民一般要等到水源断绝、存粮吃净,才会动身逃难,因此行动模式是分拨次、分地域的,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合流为大群。

两个人穿过一小片一小片的灾民集群,走到了崇祥街上。这条街的两侧都是布匹店、成衣局和裁缝铺,门口挂着一溜黑黄色幌子,幌子底下缀着红绸。

一九一四年日、德为争夺青岛大打出手,当时总医院的救伤大队设在蓝村。曹主任就是在这条街上订购了红会制服,他已经把当时的商铺名单默写出来交给方三响,方三响只消按图索骥去询问便是,简单得很。

哪知他在第一家店里就碰了一鼻子灰。那个店主一听不是来买东西,而是来翻旧账的,脸立刻就垮下来,挥着手里的木尺往外赶人;到了第二家铺子,伙计干脆说掌柜的外出采货去了,问什么时候回等等,一概都是不知道。

方三响有点起急,这时陶管家拦住他,示意少安毋躁。陶管家走过去,右手拇指和小拇指微微翘起,翻转两次,那伙计脸色一变,低声说:“我去给您问问。”转身走了。过不多时,掌柜的匆匆赶过来,满脸堆笑,连声说:“您老要问什么?”

陶管家问:“民国三年胶州打仗,红会是不是在你们这儿订过制服?”掌柜的说:“是。”陶管家又问:“后来你们是不是滥用红会会员资格,把自己家的货当慈善物资发走过?”掌柜的赔笑说:“早被警察训诫过了。”陶管家紧接着追问:“过后几年,有没有人向你们打听过这桩事?”这次掌柜可有点卡壳,回忆了半天,摇头说真不记得了。

看掌柜的这次讲话不似作伪,两人便离开铺子。方三响问陶管家刚才那是什么手势,怎么掌柜的一看就服软了。陶管家微微有些自得,捋着胡子说这叫“两不相干”。

山东的响马平时啸聚山林,但也得靠地方上的商铺来销赃、补给或打探消息。商家左右为难,不合作会被杀全家,合作又怕被官府扣一个罪名。一来二去,他们跟山贼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响马进城办事亮出这个手势,不必多说,商家自会配合。万一官府追究起来,也没实据证明两边有过勾结。

这个手势的大拇指和小拇指相隔最远,所以叫作“两不相干”,翻两下代表翻案,意思是无论案子怎么翻,你我皆不相干。

他们就这么一家家问下去,陶管家索性不让方三响出面,自己兴致勃勃地与商家盘道。方三响无奈地发现,陶管家大概在上海压抑太久,血里的响马冲动难得要释放一次,便由着他来。

两人花了一上午时间,把名单里的商铺都问过一遍,没有任何收获。陶管家兴头很足,又做主选了一家炉包店坐下。这炉包是高密特产,一面方一面圆,圆面煎得脆黄,方面是细面儿,里头裹的白菜猪肉。店家把煎包子的铁鏊子就摆在门口,一铲起来半条街都是香味。

他们买了几个炉包,边吃边商量下一步怎么办。方三响下午还得去忙防疫的正事,陶管家说:“你去忙你的,我到当地派出所查一下,也许在警察的旧档案里能找到点线索。”

方三响这才感受到姚英子的体贴。有陶管家在这里帮忙办事,确实便当太多,不用特别吩咐,人家能把所有事都想到前头。于是他放心地回到旅店,召集所有队员,开始商讨旱灾防疫事宜。

旱灾防疫,其实关键就是一个字:水。要保证受灾民众喝到清洁的水,才能有效抑制疫病流行。但旱情本来就是因为缺水而起的,所以这事是个悖论。按照旱灾防疫的章程,救援队需要做附近水井情况的调查统计,然后募集明矾与柴火,提供净化过的热水。还要雇佣挑夫、火工……总之要做的琐碎事情很多。

本来这些事应该由官方出面组织。但在这片区域,官府的作用,与成衣铺门口挂的旗幌差别不大。蓝村毗邻青岛租界,原先是德国人管,现在是日本人管,所以地方官都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袖手旁观。红会只能孤军奋战。

这个会一直开到傍晚才算结束,方三响刚宣布散会,却发现陶管家还没回来。他正在纳闷,忽然看到旅店小伙计惊慌地跑过来,说:“跟你来的那个老头在派出所里出事了!”

邢翠香拄着拐杖,正一瘸一拐地走到福祥牙刷厂门口。

这是一间只有两百多平方米的小厂房,厂门内侧有一条S形的弯栏杆通道。此时女工们刚刚放工,需要在通道这里排好队,被监工搜过身,才能离开工厂。

一个胖胖的女人手里捏着根扁头短棍,在女工身上粗暴地拍来拍去,搜得十分仔细。一个后排的女工走上前,哀求道:“求求你先搜我好不啦,家里还有孩子要去喂奶。”胖监工眼皮一翻,看她胸前洇湿了两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里人人都要提前走,我还怎么做工作?退回去!不然扣你工钱。”一听要扣钱,女工抹着眼泪,绝望地向后退去。

邢翠香隔着栏杆看到这一幕,大声道:“哎呀呀,老板,你们厂地板上的小白花可真好看。”

胖监工一听,下意识地往下看去,却看到水泥汀的地板上有点点的白色奶渍,格外醒目。原来现在是夏天,女工们穿的是宽松不贴身的薄袍。刚才那女工站在队伍里太久,奶水往外涌出,顺着薄袍流淌到地上。

胖监工脸色一沉,只得把那女工先叫过来搜过一圈,狠狠赶了出来。女工捂着胸口羞惭地走出来。邢翠香笑道:“奶水这么足,干吗不去做奶妈,做牛做羊,总好过在这里做猪做狗。”女工顾不得答话,轻轻鞠了一躬,然后匆匆离开。

邢翠香在门口一直等到所有女工都离开,这才凑过去。胖监工挎着钥匙正要锁门,她隔着栏杆问道:“老板,你们还招工不?”

“就你?”胖监工打量一番她的腿脚和拐杖,嗤笑一声。

“我听说牙刷厂里无非是绷线和修毛什么的,只要坐着就可以干,腿脚不利落也没关系嘛。”邢翠香满脸讨好地取出一个竹篮,递进去,篮子里装着十来根青津津的崇明芦粟。

这是上海人的消夏佳品,经井水拔过以后,吃起来凉丝丝、甜津津。胖监工接过礼物,态度好一些,道:“现如今女工到处都有,没人会找个残废的。实话告诉你吧,哪里都一个规矩,残的不要,老的不要,病的不要。哦,对了,参加过罢工的不要。”

从去年开始,上海为了响应五四运动,也搞了几次罢工和学潮,要求保护劳工权益,惹得许多小工厂主噤若寒蝉,唯恐自己家工人也被影响。

邢翠香眼珠一转:“可我听说,你们这里有个姓沈的女工,腿脚也不灵便哪。”胖监工愣了一下:“你说沈贤淑?她已经辞工了呀?”邢翠香道:“实不相瞒,就是她介绍我来的,说可以补她的缺。”胖监工道:“她的腿可不是在厂子里弄坏的,是被一个庸医弄坏的,听说还打着官司呢。”

“我看报纸上说了,那庸医还说,她是梅毒性关节炎。哎呀呀,真是搞不好。”

一提这个话题,胖监工立刻就兴奋了,问沈贤淑这梅毒怎么得来的,是她老公出去嫖,还是她从前做过皮肉生意。邢翠香嘻嘻笑起来:“也说不定是在你们厂里染上的。”

胖监工脸色不悦:“我们厂里都是女工,作风正派,哪里来的那种脏东西!”邢翠香道:“她总不能是跟外人乱搞吧?”胖监工仿佛受了什么提醒,眼睛猝然放光:“哎,你别说,她之前在工厂时,还真有个男人来探望过,只来过一次,感觉他们的关系可不一般。”

邢翠香“哇”了一声:“真的吗?我可不信。”胖监工仿佛受了侮辱,愤愤道:“我亲眼见到的,怎么会假?一个男的那天下午来到工厂,指名要见沈贤淑,自称是她家亲戚。可沈贤淑出来见他的时候,一点也不像之前认识。可惜两人聊的什么,我倒没听见。”

“那男的长什么样子?”

胖监工只能宽泛地描述几句,总之是一个其貌不扬,没任何显著特征的人。邢翠香又问别的特征,胖监工回想了半天,总算想到一个——她是在牙刷厂工作,对于别人的牙齿向来多一分留意——那个人的嘴里镶着两颗金牙,而且是在上方两侧的犬齿位置,没有箍圈。

邢翠香心中暗喜,心想总算不虚此行。

自从那天林天晴企图去打探情报,被沈贤淑夫妇赶出来之后,邢翠香便上了心。她知道沈家两公婆起了疑心,不宜再接近,便想到了福祥牙刷厂。她的理由很简单,朱贵云做的是自家产业,那个神秘人可以直接登门拜访;而沈贤淑要去厂子上班,神秘人去找她,很大概率会被厂子里的人看到。她果然从胖监工这里抠出了一点线索。

不怕线头细,就怕没线头。邢翠香又跟胖监工胡乱攀谈了几句,借故离开牙刷厂,叫了辆黄包车直奔吕班路的蒲柏坊。在蒲柏坊的中段,有一栋二层临街小楼,门口挂着招牌,上写“严氏牙科诊所”六个字。

诊所已经挂出了停诊牌。邢翠香隔着窗户,看到严之榭一个人坐在办公室内,正喜滋滋地对付着一只油澄澄的南京板鸭。鸭子刚出炉不久,香气四溢,严之榭两片嘴唇“吧唧吧唧”吃得油光锃亮,几乎亮过他脑袋上抹的头油。

那年孙希拒绝了那门亲事后,严之榭趁机上前捡漏,一番苦心追求,居然成功娶到了文小姐。紧接着严之榭果断从总医院辞职,在老丈人的资助下开办了私人牙科诊所,算是完成了人生一大理想。比起当年的小胖子,如今他越发圆润,脸和肚子吹气一样地鼓起来。

邢翠香敲了敲窗,严之榭赶紧擦干净手把门打开。邢翠香咧开嘴巴,双手各指一颗雪白的犬牙道:“严叔叔,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谁镶过这样的牙?不带箍的。”

严之榭一怔,沉思片刻:“牙边不见箍,这得用牙床深埋法才行,这技术三年前才有成功案例,还得有专门的设备,反正我是做不来的——你问这个干吗?”

邢翠香把那两场官司的事一说,严之榭听完吃惊不小,原来这不只关系到方、孙二人的行医执照,还扯到了沈敦和。

他脸色变得凝重:“你是说,这两桩官司背后,可能是搞倒沈会董的人?”邢翠香道:“不知道。但方叔叔已经去了山东,孙叔叔在盯着内务部,我在替大小姐查,这个金牙,就是个关键线索。”

严之榭拿起一块酒精棉,迅速洗去手上的油腻,眼神看向窗外:“我当初闹着要辞职,院里颇多误会。骂我忘恩负义者有之,笑我见钱眼开者有之。唯有沈会董说,只要还做医生,在哪里不是为病人谋福祉,连失约费都没让我出。我如今每周必有半天在总医院坐诊,就是要回报沈会董的恩情——这桩事,我是一定要帮忙的。”

他用油纸把板鸭包起来,抓起礼帽扣在头上,跟着邢翠香一起出了门。

上海牙医圈子很小,掌握牙床深埋技术的诊所凤毛麟角。只要那人是在上海镶的牙,那肯定跑不出那几位医生之手。严之榭是牙医公会会员,对这些人都很熟稔。他带着邢翠香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连跑了四五家诊所,最后终于在一家德国诊所找到了目标。

这家诊所在一年前接过一个病人,两侧犬齿需要镶牙,用的正是牙床深埋法。因为很少有人镶两侧犬齿,所以医生印象颇为深刻。严之榭要到了这个病人的档案,发现是一个私家包探,名字叫欧阳一航,家住五马路。

邢翠香记下地址,拔腿要走。严之榭却把她叫住:“这个欧阳一航我有点印象,他和租界里的洋人圈子交往甚密,专门替他们跑腿的,你千万小心。”邢翠香颇为吃惊:“哎呀呀,难道要搞倒沈会董的,竟是洋人不成?”严之榭道:“我不知道,但我建议你若想继续挖,找一个私家包探比较稳妥,你一个小姑娘去太危险了。”

邢翠香道:“那找谁好呢?”严之榭微微一笑:“我倒是认识一位,说起来,那人跟老方还颇有些渊源。”

方三响可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刚刚被提起,他心急火燎地冲进蓝村的派出所,却被两个长警拦住。

蓝村这个地方太小,即墨警察局只在这里设了一个分驻所——今年改成了日本式的叫法,叫作蓝村派出所。那两个长警一听他是为陶管家来的,脸色变得十分古怪,连忙把方三响带进办公室。所长一脸苦笑,向他道出原委。

下午时分,陶管家来到蓝村派出所打听消息。可巧一个叫安考生的牧师,也来派出所办事。德国人占领青岛小二十年,整个胶东地区遍布信义宗的教堂。这位安考生就是本地教堂的牧师,本是为一桩盗窃案而来。他与陶管家一错眼,突然大惊,拽住陶管家衣袖,尖叫说快把这个杀人犯抓起来。

陶管家一脸莫名其妙,说:“我刚从上海抵达不到一天,怎么就成杀人犯了?”他向警察亮出证件,警察也觉得荒唐,正要劝解,不料安考生牧师却说出一番陈年旧事来。

二十一年之前,也就是前清光绪二十五年(一八九九年)。当时安考生还是个小教士,跟随一位老牧师在肥城一带传教,还在湖屯镇立起一座教堂。其时整个山东境内义和团蜂起,四处攻击教堂和教民,所以安考生和老牧师尽量深居简出。

当年的大年夜,教堂突然遭到了一伙拳民的围攻。他们举起火把,挥舞着砍刀与长矛冲入教堂,洗劫了所有值钱的东西,还残酷地杀死了试图阻拦的老牧师。安考生藏在圣柜下面,侥幸生还。借着火光,他牢牢记住了其中一个人的狰狞面孔。

次日天亮后,拳民们离开。安考生本来要去报官,但等待他的,却是信义宗青岛分会的一封警告电报。电报上说:“大清朝廷刚刚颁下诏书支持义和团,山东境内的教职人员与教民将面临极大的危险。”安考生别无他法,只好仓皇逃回青岛。一直到《辛丑条约》签订之后,他才在德国军队的保护下,重新开始在山东传教。

在接下来的二十多年里,安考生兢兢业业传教牧民,但那一夜可怖的一幕却牢牢铸在了心中。今天下午,他突然惊骇地发现,昔日那噩梦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个人的面孔虽已苍老,但眉眼间的狠戾却与当年毫无二致。

方三响听完所长的介绍,一时震惊到无语。他没想到陶管家在做响马之前,还参加过义和团。不过转念一想,横扫山东的大响马们,可不就是被打散的义和团拳民吗?

“只凭那个牧师一句话,怎么能定真伪?”方三响试图辩解。所长无奈道:“真的假的,可不是我能定的。涉及洋人的案子,尤其是教案,得交给青岛会审公廨去裁定。”

“蓝村不是中国领土吗?又不是租界,为什么要找会审公廨?”方三响有些愤怒。

所长知道他是红会带队医师,所以耐着性子做了解释。租界虽然只在青岛一地,但胶济铁路附近十五公里内,都算德国的势力范围,涉洋案子须由青岛会审公廨来审。

“可这件案子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发生在前朝,还有效吗?”

所长双手一摊:“教案没有追溯时限,只要人家提出来了,甭管过去多久都得追查。”方三响愣了愣:“那得判多少年?”

“只怕是顶格死刑。”

一听这话,方三响心脏骤然抽搐,忍不住紧抓所长的胳膊:“这……这……”所长苦笑着压低声音:“方医生,你别为难我啦。别看现在青岛换了日本人管,德国人还是比咱们老百姓金贵。”

言下之意,这会审公廨审理,一定是偏向安考生牧师的。方三响捏紧拳头,花了好大力气才抑住了冲动。他暂退一步,申请先去探监,所长自然无有不准。

陶管家在监牢里倒是淡定得很,一见方三响来,便轻轻叹道:“小姐让我来帮你,我倒自个儿先进来了,实在是惭愧,惭愧。”

“陶管家放心,我会想办法把你捞出来。”

“不要管我了,再有几天就开庭了,你还有正事要做。”

“怎么能不管!”方三响大声道,“英子派你来帮我,若出了什么事,我回去怎么跟她交代?”

陶管家缓缓抬起头,看向气窗跃动的灰尘:“龙华寺的师傅们总说,既造业因,便得业果,该来的迟早会来。小姐当初让我回山东,我就有一种预感:叶落终要归根。没想到居然应在这件事上。这就是命,谁也怪不得。”

他语气轻松,方三响却听得心头一沉。难道说……安考生牧师的指控竟是真的?

陶管家看穿他的心理,微微一笑:“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当年在肥城湖屯镇的那一宗教案,就是我做的。”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苍凉:“几十年了,我躲累了,也藏够了,这次就当是一个了断吧。”

然后陶管家便不肯说话了,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无可奈何的方三响离开蓝村派出所,先去电报局给姚英子拍了一封急电,然后径直前往位于蓝村西郊的尖顶教堂——陶管家已经承认了那一桩案子,如果不做任何抗辩,必然是个死刑结局。而今,只有说服安考生牧师撤回指控,才能救下陶管家的性命。

这座教堂只有一个造型朴素的尖顶,不似天主堂那么富丽堂皇。安考生牧师正在主持晚祈,方三响安静地坐在后排椅子上,待仪式结束,才走上前自称是红会领队医生,前来蓝村为旱灾防疫做调查。

牧师态度很热情,说自己也是红会会员。方三响颇为吃惊,他之前查阅过当地会员名录,并没有安考生这个名字。安考生笑着解释说,青岛易手之后,德国教会备受日本人排挤,索性把教产和人员统一移交给美国信义宗。而美国信义宗与美国红会关系匪浅,这些牧师便同时具备了会籍,平时也会参与当地救灾。

方三响与魏伯诗德一直保持通信,对教士熟稔得很,几句话聊下来,迅速取得了安考生的信任。

方三响说希望调查一下教堂的水井,安考生牧师便陪他绕到教堂后头。那里有一口深水井,井口没有辘轳,装着一台汉斯牌抽水机。牧师一启动开关,抽水机便嘟嘟地抽上来整整一桶清澈的甜水。

安考生牧师得意地说,因为这口甜水井,十里八乡的乡人都会时常过来,听半天布道就能换两桶水回去。方三响掏出工具,现场简单地做了一下化验,水质确实不错。只可惜胶州其他地方不具备打深井的能力,也没有抽水机与电力配合,否则完全可以熬过这场旱灾。

方三响做完水井登记之后,决定还是直截了当。他明言陶管家也是这次红会救援队的成员,希望安考生牧师能撤诉。老牧师闻言面色一变,气得手腕都在颤抖:“你这是在要求我包庇一个杀人犯?”

方三响无可辩解,只得硬着头皮说:“不是包庇,而是宽恕。这些年来,他一直在为红会的事情奔走,未尝不是在赎罪。天主是慈悲的,难道不该给他一个机会吗?我不要求判处无罪,但希望至少不要判死刑。”

安考生牧师突然打断他道:“你是哪里人?今年贵庚?”方三响怔了怔,回答说:“虚岁二十九,生在关东。”安考生牧师摇摇头道:“闹义和团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恐怕不知道那些恶魔有多么残暴与愚昧。他们到处杀教民、拆教堂、拔电报杆、扒铁路,砸毁一切与外国有关的东西。所到之处,多少我的同僚殉教而死,这是轻飘飘一句赎罪就能揭过的吗?”

安考生牧师久居中国,中文十分流畅,这一段话讲下来,连他自己都瑟瑟发抖,仿佛还残留在那场梦魇里。

方三响对那场引发了庚子国变的混乱也略有耳闻,同学间时常聊起,都觉得那些暴民行事不可理喻。他只得说道:“您说的这些,都是义和拳的集体行为。你知道,一个人在疯狂的群体中,很难保持理智。”

“但他杀死了我的老师,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安考生淡蓝色的眼眸盯着他,“如果魏伯诗德先生当时在山东,也会被拳民杀死,换作是你,你会原谅凶手吗?杀人偿命,这不是你们中国人最爱说的话吗?”

这一句反问,让方三响一下子噎住了。安考生愤愤地指责道:

“你们中国红会之前乱授会籍、滥用特权不说,现在居然连杀人凶手都可以成为会员,获得庇护。我有理由怀疑,你们的管理仍未有任何改善!”

方三响早年从魏伯诗德那里学到不少《圣经》小故事,果断换了一个角度来说服:

“我记得《马太福音》里彼得问耶稣,如果他的弟兄得罪了他,他该宽恕他的弟兄几次?七次可以吗?耶稣回答说,不是七次,而是七十个七次。你们饶恕人的过犯,你们的天父也必饶恕你们的过犯——难道这不是神讲给我们的道理吗?”

“是的,你讲得没错。但前提是,彼得的弟兄要七次回转说‘我懊悔了’,才有了饶恕。如果一个凶手连罪过都不认,又谈得上什么谅解?”

方三响闻言眼睛一亮:“是的,他已经承认了自己的罪过。”安考生牧师本来一肚子怒火喷发,却骤然被这句话拦住了:“什么?”方三响赶紧追道:“我在派出所的监牢里见过他了,他对自己二十多年前杀害牧师的行为供认不讳——这是不是值得宽恕了呢?”

安考生牧师没料到,自己的话会被对方拿来将军。他沉默良久:“过几天会审公廨就会派人来教堂这里审讯,倘若他公开承认自己的罪过,留在我这里虔心忏悔,我可以考虑向法官求情,免去他的死刑。”

方三响知道安考生牧师的小心思。一个杀人犯在教堂内蒙受感召,悔悟皈信,这对于传教是极好的示范。不过这是唯一能救下陶管家的办法,他也只好点头应允,匆匆离去。

他从教堂离开之后,又连夜返回派出所,对陶管家讲出了安考生的条件,急切道:“我知道您心中委屈,不过眼下先逃过明天的死刑再说。后头的事,我和英子、孙希再设法周旋。”

陶管家盯着他,脸上浮现出慈祥的笑容:“我知道了,明日受审,我自会把所有的事都坦白说出,不藏着掖着。”方三响这才如释重负,只要他不硬顶,以后总有办法救出去。

“您手里……就这一条人命吧?”方三响忽然谨慎地问道。陶管家在山东的经历实在复杂,做过拳民,当过响马,万一再跳出一桩案子,处理起来可更棘手了。

陶管家听他这一问,不由得哈哈大笑:“十七年前,有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嗯?”

陶管家伸出两个指头,方三响会意,从派出所那边讨来一支香烟,给他隔着栅栏点上。陶管家吞吐了几口,开始了他的讲述:

“我本名叫陶有威,拜在邢台的景廷宾门下学梅花拳。义和拳闹起来的时候,我跟一伙子师兄弟一直在直隶、山东游荡,京城也去过。庚子国变之后,朝廷开始剿杀拳民,还让地方摊派庚子赔款。我师父气不过,扯竿子起义,聚了十几万人。可惜呀,拳脚再好,也不及火枪犀利。袁世凯的北洋军打过来,还有一群洋兵洋将助阵,打得我们大败亏输,师父也被凌迟处死。

“我们几个师兄弟逃回山东之后,无处容身,索性落草做了响马。这人一做了贼呀,是非之心就淡了,开始还自称是梁山好汉,要替天行道,慢慢地,什么坏事都做得不含糊了。我多少还记得师父的教诲,学梅花拳是为了锄强扶弱,不得滥杀无辜。我那几位师兄弟……嗐,不提也罢。

“有一次,有一个叫姚永庚的烟草商人路过临沂附近,我们把他给绑到山里了。师兄弟商量说这是上海来的,留不得,索性敲一笔银子然后撕票。我在给他送饭时,无意中看到他身上带着一根胎毛笔,上面写着‘英子’二字。我一问,原来这是用他女儿的胎毛做的,还是亡妻亲手做成。我也是有过女儿的人,不知为什么,动了恻隐之心,说:‘你若有遗言或遗物,我可以帮你送去。’姚永庚便托我把笔送到临沂的商号。

“我想送一根胎毛笔,应该没什么打紧。没承想,姚永庚在那根毛笔上,拿石头偷偷划出电报码。我们做响马的,哪里晓得这些道道儿。结果信一到临沂商铺,官府立刻派出大兵围剿,噼里啪啦把我们一锅端了。我们几个师兄弟一个一个上了铡刀,轮到我的时候,姚永庚忽然问了我这个问题:‘你手里有别的人命吗?’我说没有。他便向官府求情,把我保了下来,带回上海。到了上海,他牵出一个小姑娘,说:‘陶有威,你因为我女儿救了我一命,我也因为她救了你一命,你们二人该是有缘。’从此我便一直陪着小姐……”

陶管家讲完,从衣服里掏出那一管胎毛笔,递给方三响:“老爷说,这管笔救过他的命,是个有福缘的物件,可以逢凶化吉。可小姐不愿意带,我只好替她带上,随时跟紧。你看,淮北那次我没跟去,她一个人遇到多大麻烦;辛亥在武昌我跟着,她就有惊无险。灵验得很!”

“那您拿给我干吗?”

“这东西不能带上公堂,受不得威严肃杀之气,你先帮我保管着。”陶管家把笔放到他手掌里,忽然又幽幽地叹了一声,“老爷说,等小姐出嫁了,这胎毛笔就放到夫家保管。也不知何时能交出去……”

方三响知道他对这件事最有怨念,收了笔不敢多留,宽慰了几句便离开了。回到旅店之后,他又忙着把今天的调研结果总结出来,一忙就是半宿,忙完以后反而睡不着了。他拿起那管胎毛笔,在一盏油灯下看。

那几根胎毛泛黄稀疏,其实是没法用来书写的,只是个纪念。竹笔杆上除了姚永庚刻上的电报码之外,还有“英子”二字,刻得铁划银钩,大概是请了位书法大师题写。

想着英子原来黄毛丫头的模样,方三响不由得面带微笑,不知不觉脑袋耷拉下去……他突然觉得不对劲,猛一睁眼,发现那胎毛笔竟被油灯点燃了。这一下方三响惊得浑身冰凉,赶紧挪开拍打,笔杆“啪嗒”一声,连同旁边的红十字袖标一起掉在地上。

方三响情急之下,拿起茶杯泼过去,火倒是熄了,可惜胎毛须子已所剩无几。

方三响懊恼无极,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耳光,这才俯身下去,把那根秃笔和烧焦一角的红会袖标一并捡起来。不知是不是那一记耳光让意识变得敏锐,一句话莫名浮现在脑海里。

“你们中国红会之前乱授会籍、滥用特权不说,现在居然连杀人凶手都可以成为会员,获得庇护。我有理由怀疑,你们的管理仍未有任何改善!”

这是今天安考生牧师痛斥红会的话,这时回想起来,方三响却觉出一丝古怪味道。

安考生牧师似乎也知道红会在蓝村的那次制服争议,既然在商铺那边打听不出东西,说不定,能从他那里拿到一些消息!

不过今天实在太晚了,过几天青岛会审公廨的人就到。方三响决定等庭审之后,再去找安考生牧师打听。他心疼地把胎毛笔仔细搁进袋子,怀着不知如何跟英子和陶管家交代的歉疚沉沉睡去……

邢翠香拿起一个酡红色领结,把它认真地贴在对面一人的咽喉处,退后一步,又整理了一下。

在她对面,是一个面色沧桑的老洋人,大鼻子因酗酒太多挺出一团糟红,唯有一对牛眼依旧犀利。他身上的西装不太合身,粗壮的小臂几乎要撑爆袖子,显得颇为滑稽。

“好了,可以了!太紧了我都没法呼吸!”老洋人低声吼道。

“史蒂文森先生,今天你要去的是美国领事馆的招待酒宴,可不是什么赌场。”邢翠香笑嘻嘻道,用力一拽领口,让他几乎闭过气去。

这位史蒂文森,正是当年公共租界巡捕房的那位干探。辛亥之后,他到处嚷嚷说自己早预见了陈其美的暴动,却因为巡捕房高层阻挠而未能采取行动。巡捕房很快找了个理由,把史蒂文森直接开除了。

史蒂文森不想回苏格兰,就留在上海滩做了一个私家包探。他的身手博得了些许声望,但很快又在一次次酗酒中消磨一空。

对于跟踪欧阳一航的人选,严之榭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史蒂文森。他比洋人懂中国,又比中国人多一张洋面孔,两头都吃得开。

史蒂文森得知自己的雇主居然是姚英子时,牛眼中浮现出几许恨意。“如果我当年没被他们拖后腿的话,你家小姐和张竹君早进监狱了!我也不会混到现在这样。”邢翠香道:“好汉不提当年勇,这次你要好好做。”说完晃了晃手里的小荷包,里面当啷当啷响,应该有不下二十块袁大头。

史蒂文森听到银钱响动,瞪大了眼睛,知道这至少能解决两个月的酒瘾。邢翠香道:“对了,尽量不要喝酒。这身西装是孙叔叔的,弄脏了他又要唠叨了。”

史蒂文森冷哼一声,故意用双手拽了一下紧绷的衣襟,阔步走去黄浦路13号的漆黑大门。

这里是美国领事馆的驻地,今天恰好有一个招待酒会,欧阳一航也在受邀之列。邢翠香通过上海总商会的渠道,弄到一张邀请函,把史蒂文森也送了进去。他的任务很简单,监控任何接触欧阳一航的人。

她之前把欧阳一航的照片拿给朱贵云看,确认就是他来挑动打官司的。所以那两桩医疗纠纷,可以肯定是欧阳一航在背后搞的鬼。但欧阳一航只是个掮客,他背后是谁,就得继续深挖了。

眼见史蒂文森进去,邢翠香便在路对面找了家熬糖铺子坐下,一边闻着麦芽糖的甜香,一边等着对方出来。几个小时过去,史蒂文森没出来,反而是姚英子先匆匆赶到。她神色慌乱,甩着一张电报纸。

邢翠香急忙接过电报去看,大吃一惊。这是方三响昨天发来的急电,说陶管家身陷囹圄,即日开庭。姚英子又是懊恼又是心急:“我也是脑子坏掉了,陶伯伯在山东原先做响马的呀,怎么好让他回去?”邢翠香对此也一筹莫展,只能宽慰道:“二十几年前的事了,谁能想到会碰到熟人呢!这会判多少年?”

“这种杀人案子搞不好要判死刑的……”姚英子脸色苍白,整个人方寸已乱。

最近这一桩接一桩事发生,搞得她实在心力交瘁。尤其是陶管家突遭意外,让姚英子真是方寸大乱。此时方三响远在山东,孙希跟着冯煦追查官面文书,又都不在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就在这时,邢翠香突然按住姚英子,把她扯到熬糖的大锅旁边。只见对面领事馆里,欧阳一航推门出来,一个人不急不忙地朝回走去。看他的神态,应该没有觉察被跟踪。

紧接着,史蒂文森也打着酒嗝走出来,西装领口染着一片黏糊糊的酒渍。他醉醺醺地走到马路对面,邢翠香顾不上骂他,连声追问查出什么没有。史蒂文森拿出一张写在菜单背面的潦草清单,上面的笔迹几乎认不出来。

“他一共跟十五个人讲过话,这些人的名字和头衔我都打听出来了。”

史蒂文森倒真是尽职,这份名单上写得颇为详细。可问题是,这十五个人成分很杂,中外皆有,实在没法锁定人选。

“你有听到他们说什么吗?”邢翠香问。

“小姑娘!那可是一场外交招待酒会!他们聊任何话题都会压低声音。光是记下这些名字,就已经给我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你可要按说好的价格给我。”史蒂文森嚷嚷道。

邢翠香咬着嘴唇。好不容易推进到这一步了,如果一个一个排查,说不定会查出结果,但距离开庭日期没几天了,他们可没这个余裕去查。

一定有什么办法……邢翠香努力地琢磨起来。她一定得想出来才行。因为蹲在锅旁边的大小姐明显魂不守舍,只能依靠她了。

“哎呀呀,方叔叔,你真是个笨蛋,连陶管家都看不好。”她心里埋怨。

七月四日,在蓝村镇公所内,密密麻麻聚集了上百号人,除了一个来自青岛会审公廨的日本法官、蓝村镇镇长、陶管家和安考生牧师之外,其他全是赶来看热闹的镇民,甚至还有几个闻讯赶来的记者。

方三响起来得稍微迟了些,审判已经持续了好一阵,安考生牧师的指控刚刚结束。陶管家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面无表情。日本法官拿起木槌,讲了一通日语,翻译道:“针对原告指控,被告可有任何要辩驳的?”

“没有,是我杀的没错。”陶管家挺直了腰杆,坦然回答。

席间一片倒吸凉气,这可是要判死刑的大罪,他却面不改色,果然是悍匪。

方三响却松了一口气。只要他认罪就好。接下来只要诚心悔悟,安考生牧师就会替他求情,法官从轻发落,这桩案子便可以有惊无险地过关。不料这时陶管家却上前一步,振声道:“敢问诸位大人,可否听我说完缘由?”

法官“嗯”了一声,示意他讲。

“我叫陶有威,本是肥城湖屯荣庄人,家中父母早亡,只有一妻一女,薄田五亩,艰辛度日。湖屯镇的洋教士杜威想要在荣庄盖教堂,欲强夺我家田地。被我严词拒绝后,他就唆使教民诬告我是大刀会成员,让当地官府把我抓了起来。”

日本法官对这一节恩怨不甚了了,问了翻译才知道。原来在光绪二十三年,山东巨野县大刀会的成员袭击了当地教堂,杀死两名德国天主教神甫,称为巨野教案。此后官府在整个山东境内取缔大刀会,四处搜捕其成员。

“等我好不容易洗清了冤屈,回到家里,却发现家里的田地已被挖开地基,我重病的老婆无人照料,死在床上,而我女儿就活活饿死在她身旁……”说到这里,陶管家微微弯下腰去,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去压住哽咽,围观的民众也都发出小小的叹息。

“我孤身一人,斗不过官,也斗不过洋人,只好北上邢台,拜了景廷宾师父学梅花拳。两年以后,邢台发生教案,朱红灯搞起义和团,我毫不犹豫就加入了。当年便带着师兄弟们回到肥城,闯进那间教堂。可惜杜威那时已调走了,我愤怒之余,便把他的继任者一刀砍死,算是为我妻女报仇。他们不是诬蔑我是大刀会的吗?那我就做个真正的大刀会人给他们看看!”

“这不是你可以滥杀无辜的理由!”安考生牧师尖声喊道。

陶管家瞪向他:“这也不是你们滥杀无辜的理由!”

安考生牧师登时哑口无言。巨野教案之后,德皇借口保护教士,出兵占领了青岛,残杀中国军民无数,此是青岛租界之始。若陶管家迁怒是错,那德皇借机生事又如何?

“紧接着,我便跟定了义和团,转战山东、直隶一带,见到过阎书勤,跟过倪赞清,还去过京城。我见到的团民,心里都有一笔苦账,几乎人人都被教士欺凌过。那些奉教之人,动辄侵占铺面田地,动辄以兵船洋枪要挟,当地官府畏洋如虎,领事们和会审公廨向来又偏袒不讲道理,横竖是死,为什么不死得爽气些?快意些?”

这时镇长咳了几声:“这样的言论,未免骇人听闻。我可是听说你们当年到处袭击商铺民宅,破坏铁路电报,残杀无辜,连小孩子都不放过,未免太过偏激。”

陶管家神色略显黯然:“义和团的德行,我比在座诸公谁都明白。大多是些未经教化的乡民,一被挑拨便没了脑子,胡作非为,还有些奸人别有用心,无非是借机发泄。池子大了,水怎么可能不浑?”他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声调拔高:

“可我在京城,也亲见过八国联军的所谓文明之师,他们烧杀抢掠,比义和团所为何止残酷几倍?城破之后,我逃去裱褙胡同,亲眼所见他们把几百个掳掠来的女子赶进胡同里,两头堵住,接下来几日,联军士兵随时可以进来,肆意侮辱奸宿,哭声连天,却没人能管,每天都要运出十几具不甘受辱而自尽的尸身——义和团是暴民、愚民不假,可这些‘文明之师’呢?”

安考生站在陶管家对面,面上阴晴不定。翻译叽里咕噜地在给日本法官翻译,法官也是神色古怪。他们一个是德国人,一个是日本人,两国都是当年联军的成员,这时候未免有些尴尬。

镇长端起盖碗遮住面孔,一直不肯放下。只有方三响站在人群里,拳头捏紧了又松开,肩膀在微微颤动。

“我运气好,侥幸从京城逃出来,回到邢台投奔师父。不料官府与当地传教士合谋,逼着当地人额外摊派银子,好赔偿给洋人。最可恨的是,洋人要摊派银子,官老爷居然还偷偷翻了个倍,也要居中牟利。眼看百姓活不下去,景师父被迫率众起义,可惜到底还是被镇压下去,我便落草做了响马。”

镇长咳了一声,缓缓放下盖碗:“唉,你扯得太远了。今日只是审杀人案。纵有万般理由,杀害无辜也是不对的嘛。”

“我没说这是对的!”陶管家突然发出一声怒吼,吓得镇长手一颤,盖碗登时碎在地上。

“我知道外面是怎么骂我们的,愚昧残暴,不辨是非,迷信愚顽,盲目排外。说得没错,可你们要我们怎么办?国难当头,朝廷大官们庸碌无为,地方官府变着法地捞银子,乡贤官绅们鱼肉乡里。你们这些读书人平日里自诩为国士,占尽好处和名声,可等洋人都欺负到了门口,你们全无担当不说,到头来还怪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愚昧?是,我们愚昧,可我们除了靠着一股愚昧的血气,又能指望谁来保护我们?”

镇长被这一连串的质问吓得面如死灰,竟把身子像尺蠖一样蜷曲起来,格外滑稽。

陶管家双目发赤,对着安考生牧师道:“几十年了,我躲在上海不敢踏足山东一步,不敢去回想当年,连家人忌日也不敢回来,看到报纸上说义和团如何,也只能腹诽几句。我逃了太久了,如今拜你所赐,我不想躲了,也不想藏了,今天就要把这件事情、这个冤屈说个分明——我陶有威今天认这个事,但不认这个罪!宁可被枪毙,我也无罪可忏!”

他的怒吼,震得镇公所的房梁嗡嗡作响。从会审公廨法官以下,所有人都被这位老拳民震慑到讲不出话来。

方三响内心百感交集。他知道陶管家这么一喊,固然是堂堂正正、直抒胸臆,可安考生牧师也断无求情之理,法庭必然会判处死刑。那可怎么办?他脑海里霎时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实在不行,只能去劫法场了……

法官看场面太混乱,板着面孔敲敲桌子,咳了一声:“既然人犯坦承了罪行,那么本庭……”

“不用你们洋人判我的罪!”陶管家大吼一声,震得全场寂静。他大踏步走到审判案前,双拳握紧,气势惊人,吓得法官和镇长身子往后仰去,旁边法警们纷纷掏出枪来,对准老人。镇长哆嗦着喊道:“你……你不要乱来……”

陶管家缓缓收回拳头,收回站姿,环顾全场之后,双眼抬向天花板。一个哀痛至极的声音,在公所上空响起:

“媳妇儿啊,小妮儿啊。我错了,我不该逃,现在我来找你们了!”

陶管家猛然抬起右臂,拳作鹤嘴,朝着自己右边太阳穴狠狠凿了过去。梅花拳最重手劲,这一下倾力砸去,鹤嘴正中穴心,整个人登时瘫倒在地。

这一下惊变,其他人还没反应,方三响已惊得魂飞魄散,急忙抢出人群,试图去扶住他。可陶管家双目紧闭,已是不省人事。

方三响不通武学,但熟知人体解剖。太阳穴位于颅顶骨、颧骨、蝶骨及颞骨四大板块的交汇处,骨板极薄,只有一两毫米厚。在这个区域的深处,血管分布丰富,一旦发生骨折,极容易刺破动脉,造成颅内大出血。

陶管家心存死志,发劲极重,恐怕骨板已被他一击凿裂。眼下这状况,是典型的颅内出血。

可他知道病理,不代表能救回来。这种紧急情况,只有峨利生教授或孙希现场开颅,还得配有足够专业的设备,才有几分抢救回来的希望。而方三响能做的,只能是把陶管家放平,声嘶力竭地喊旁人取来井水。

井水清凉,敷在头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收缩血管,减少出血量。

可惜镇公所此时已乱成一团,谁也没料到这老拳民慷慨陈词了一通,居然不甘受辱,自凿太阳穴自尽。日本法官和镇长在一脸紧张地交头接耳,外面的民众则大呼小叫,喧闹不已。就连派出所的几名长警,也不知所措地握紧了枪,却不知该防什么。只有那几个记者一脸兴奋地端起相机,咔嚓咔嚓地拍着。

混乱之中,唯有僵在原地的安考生牧师听到了方三响的呼叫。他灰败着一张面孔,指示一位信徒赶紧去教堂后头的水井取水。

教堂距离镇公所很近,信徒疾步跑去,不一时气喘吁吁地拎回半桶井水。安考生牧师从自己肩上取下搭条,浸透井水,刚刚走过去,却见方三响缓缓站起身来,宣告陶管家已死亡。

安考生牧师如遭雷击,正要在胸口画个十字,方三响却厉声道:“他生前深恨你等,死后也不必你来祈福!”

“我……我只是……希望有一场公平的审判。”安考生牧师结结巴巴地辩解。方三响俯身用双手抱起陶管家的尸身,冷冷地道:“只要你们还在这片土地上享有特权,就不可能有真正公平的审判。”

安考生动了动嘴唇,终究没再出声,也没画十字,默默地后退了一步。

日本法官很快和镇长达成一致,正式宣布,鉴于被告堂前自戕,案件审理到此为止。记者们想要扑上去采访,可方三响却根本不予理睬,径直抱着陶管家踉跄地离开公所。几个长警感受到了杀气,只敢在后头跟着。

他回到派出所的停尸房,把陶管家在台子上放置好,颓然坐在旁边,双手抱住头,内心充满自责。昨天晚上陶管家送出胎毛笔的时候,他怎么就没意识到对方死志已存?那分明就是托孤哇……这回去要怎么跟英子交代?

不知过了多久,方三响听到一阵脚步声过来,抬头一看,是安考生牧师。方三响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沉沉吼道:“你还来做什么?”

“我来做忏悔。”

“我不是说了吗?陶管家不需要!”

“是我要做忏悔。”安考生牧师道,“你说得对,我应该早早宽恕了陶先生,这样就不会有今天那一幕了。是我的傲慢和矜持,让二十几年前的悲剧延续到了今日。”

方三响默然不语,但没再出言赶他走。安考生走到陶管家跟前,端详死者依旧紧绷的仪容,轻轻叹道:

“来中国传教这些年,我自认洁身自好,从不仗势欺人,以诚待人,做一个好教士,才赢得当地百姓的信任。但正如你所说,这只是个错觉罢了……我不仗势,势就在我背后。官府敬我,是因为惧怕我背后的德国;百姓敬我,是因为会审公廨偏袒西人,他们不敢兴讼。甚至我自己,为什么决心要做一个好教士?不正是因为见了太多坏教士的肆意妄为吗——在一间倾斜的大屋子里,很难把水端平。在这种环境里,谈论公正确实是件滑稽的事。”

这一席话讲出来,方三响稍稍有些动容。安考生又道:

“这位陶先生,我会派人把他运去肥城安葬,跟那边的教堂沟通好,把他葬在自己的田地原址,和妻女在一起。我现在宽恕他杀害我老师的罪过,希望他也能宽恕我的无心。我相信这一切皆是出自天主慈悲的安排。”

方三响原本打算扶柩回上海,但安考生这个提议似乎更符合死者心意。他思忖再三,决定先答应下来,再去拍电报询问姚英子。

“陶先生还有什么在山东的遗愿?我可以设法帮他完成。”

“遗愿哪……”方三响深吸了一口气,没来由地想起经年未见的魏伯诗德,他一直在各地传教,两人只靠通信联络。当年在老青山下,方三响向他提出的疑问,依旧没有答案。

“我少年时生长的村子,是在日俄交战时毁的。我曾经问过魏伯诗德先生,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我们的土地,却是不相干的人在争抢?为什么遭受苦难的,却是我们?去年我在胶州救兵灾,又是日、德在争夺青岛。从义和团兴起到如今二十多年了,什么都没改变。若说遗愿,我想陶管家应该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安考生牧师微微颔首:“在很久之前的欧洲,普通人若要忏悔罪行,不能直接与上帝沟通,需要借着神父告解才能求得赦免,然后有人问了,为什么一定要通过神父呢?一个人这样问,会被神父训斥,十个人这样问,会被宗教法庭审判,当千百个人问出同样的问题时,提问本身便构成了答案。现如今在信义宗里,每一个人都可以直接向上帝祈求、祷告或忏悔,无须中保——你的问题,我不知道答案,但我想如果足够多的人产生了这个疑问,答案自然会浮现出来。”

方三响点点头。他突然想起一件悬而未决的事。

“去年那场日德之战,你似乎注意过红会的种种不端行为?”

安考生牧师道:“不错,你们红会滥发会证,被商家拿去私贩自家货物,这是极不妥当的。”

“然后呢?你是否向别人提起过?”

“当然,我收到过调查信件。”

方三响猛然抬起头:“调查信件?不是你主动举报的,而是收到了调查信件?”

“是的。是从上海寄来的一封调查信件,内容是询问我在当地是否有滥用中国红会权限之情况。我如实回报。”

“这封信是谁发给你的?内务部吗?”

安考生牧师摇头:“当然不是,寄信人是美国红十字会,负责人叫作Tina Loens。我们胶州信义宗的牧师都拥有美国红会的会籍,有义务回应这封信。”

方三响突然站起身来,招呼也没打就跑了出去,留下安考生牧师一脸茫然。

他的目标,是蓝村电报局。方三响不明白,为什么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红会要发函调查中国红会,也不知道那个名字代表什么。但他知道,这应该就是他们在胶州要找到的答案,必须立刻通知上海……

孙希捏紧车把,足下蹬得如风车一般,以极快的速度穿过整个南市,沿途至少造成了五起轻微的碰撞事故。但他不管不顾,飞快地骑到十六铺码头,车头一拐,进入保育讲习所的院子。他顾不得锁车子,手里攥着一张电报纸飞快地跑向经理室。

方三响那一封电报,是通过红会救灾专线发来的,今天一早便送到了总医院,时间已是七月四日。孙希拿到电报之后,脸色大变,一点不敢耽搁,亲自送到讲习所来。

经理室内,姚英子和邢翠香恰好都在。孙希一进门,先是犹豫了一下,又遮遮掩掩地开口道:“英子,老方那边传来一个消息,你可别太激动啊……”

邢翠香本来习惯性地要刺上一句,却发现孙希眉眼在抖,立刻乖巧地闭上了嘴。待得姚英子接过电报一读,整个人如被雷磔,一时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她的反应,吓得邢翠香顾不得痛哭,赶紧和孙希一起将她扶上床。又是嗅盐,又是灌白兰地,两人折腾了半天,姚英子才醒转过来,不由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陶管家一直贴身照顾她,两人相处时间比她与姚永庚还多,情同父女,此时猝闻噩耗,哪里接受得了?

孙希把姚英子搂在怀里,手足无措地安慰着。邢翠香擦擦眼泪,重新拿起电报,读到方三响附后的重要讯息:美国红十字会、Tina Loens。

她拿出史蒂文森记录的名单,很快找到了相同的名字。欧阳一航在美领馆的招待酒会上,与一个叫Tina Loens的女子交谈了约莫十分钟。这位Tina Loens的身份,正是美国红十字会驻华代表处的副处长。

邢翠香又翻开了工部局出版的一九一九年版《公共租界慈善组织年鉴》,在里面也找到了这个女人,但这里写的是一个中文名字,叫作罗天雫。

孙希喃喃念了几遍:“罗天雫,天雫罗,不正是Tina Loens吗?”

这个惊人发现,让姚英子暂时停止了哭泣。某种意义上,这是陶管家拿性命换来的线索,不能浪费。

现在可以确认的事实是:去年这位罗天雫通过各地教会渠道,向全国发出调查信函,征求中国红会的不当事迹。她将这些调查信函汇集成册,发给北京内务部,这才诱发了接下来的一系列调查,以及沈敦和、曹主任的离职。

而今年这两桩医疗诉讼案,也是她指使欧阳一航在幕后操控。

但他们三个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为什么,或者说,她所代表的美国红十字会是为了什么?这两个组织隔着一个太平洋,八竿子都打不着哇。

“唉,真是触霉头,触霉头……”

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推开,曹主任一脸晦气地站在门口,嘴里不停絮叨。旁边是林天晴,她的怀里还抱着曹主任的小儿子。

孙希奇道:“天晴,你怎么把曹主任拽来了?”

林天晴说,她之前以美国红会的名义去接近沈贤淑,却被识破骂走,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哪里露了破绽。前天她去给保赤局做义工,给儿童种痘,忽然灵光一现——为什么种痘可以防止天花?因为人体已经接触过牛痘病毒,对天花产生免疫力了。同样的道理,沈贤淑识破自己,最大的可能,当然就是她之前曾经接触过美国红会。

林天晴想通了这一点后,第一时间想到曹主任。他常年办理院务,美国红会的事问他最好。她去了曹主任家里,曹主任刚开始还不太情愿,不料他儿子极喜欢林天晴,一抱着就不撒手。他纵然万般不情愿,到底还是被林天晴强拉过来。

曹主任听完他们的推测,一对小眼瞪得溜圆,深深咳了一声:“这可是件丢人的事,我同你们讲清爽,你们可不要学脱底棺材,把我说出去啊。”

这件事,还须从前年说起。

那一年欧战正炽。美国驻华总领事找到沈敦和,说美国红十字会希望在上海设立一个办事处,以便募捐善款,沈敦和欣然应允,说中美红会同气连枝,理应互相支援。

不料美国红十字会一抵达上海,立刻宣布成立中国分会,大肆吸纳会员,还宣称已得沈敦和谅解云云。被摆了一道的沈敦和大为愤怒,立刻提出抗议:按照章程,一国只能有一家红会,美国红会此举属于逾越职分,有损中国主权。

沈敦和的影响力实在太大,他一反对,美国红会在上海几乎无法立足,不得不出面澄清,说这一切只是翻译误会。所谓“American Red Cross in China”,不该译成“美国红会中国分会”,而是“美国红会驻中国办事处”。

最终,在沈敦和的强硬要求下,这个机构定名为“美国红会筹备救护材料处”,彻底变成一个临时办事机构,而且职权仅限于筹备医疗物资。

“这么说,我办的这个美国红会会员证,竟是非法的?”林天晴瞪大了眼睛。

曹主任看了她一眼:“这就是个大兴货[17],美国人当你是寿头[18]呢。”他顿了顿,抚膝叹道:“从那以后,中美两国红会的关系就特别差,尤其是美国人对沈会董怨念颇深。据说美国红会驻华代表在某次宴会上抱怨过,说在中美合作的问题上,沈敦和做得最多的是阻挠、破坏,而不是给予帮助和寻求合作——唉,真是触霉头。”

邢翠香忍不住冷哼一声:“这些人真是好笑。自己捞过界,还埋怨别人不配合,哪有这种道理?”旁边孙希突然一拍脑袋:“哎呀!”

众人齐齐看向他,他忙道:“之前冯大人不是说,帮我去陆军部弄一批文书的抄件嘛。我早上看到邮局留的条子,应该已经寄到我家里了。如果美国红会果然参与其中,那么在政府文牍中肯定能找到蛛丝马迹。”

“那你赶紧去拿!”翠香催促。

孙希说:“我立刻回去拿一下!”跑出屋子要去骑车子。姚英子压着嗓子起身,说:“我来开车,更快些。”邢翠香担心她情绪不稳,容易出事。姚英子却摆了摆手,坚持要走。

于是两人匆匆上了姚英子的车,朝着福开森路风驰电掣地赶去。这是一辆法国产的德底昂宝通,车厢呈筒状,只有两个座位,但动力十足,曾经跑过北京到巴黎的长途越野。

孙希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担心地看着姚英子摆弄方向盘:“英子,英子,你真的行吗?不要勉强啊。”

“我需要做一些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姚英子这样说着,泪水却抑制不住地从脸颊滑落。孙希也是摇头叹息:“唉,陶管家怎么会突然自……老方电报里说得不清不楚。”

“其实他一去山东,我就有预感了。”姚英子道,“从小他给我讲过很多山东的事,我央求他带我去看看,他却只是微笑,也从来没回去过……这次是我不好,求他去照顾下蒲公英。他最宠我,就答应了。我却忘了,明明上海到山东那么近,这么多年他不肯回去,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怎么这么笨!”

孙希心疼地掏出一方手帕:“英子,你还是哭出来吧,发泄出来心里会舒服点。”姚英子却腾出一只手,用手背擦干泪水:“不能再哭了,会耽误更多事情。他老人家最见不得我哭的。”

她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路面情况上,车子风驰电掣,不一会儿便抵达福开森路。孙希很快拿回一个厚厚的邮包,直接在车上拆开了一条条看。

就在汽车快要开回讲习所时,孙希忽然“哎呀”一声,从文牍里择出一角抄件来。

“兹有美国外交部向顾维钧公使探询中国红十字会情形,本部以不详内容,遂照红十字会办事细则第五条办法,由内务部派司员到沪检查,以重中美邦交。”

孙希当众读完这份文书,所有人眼神都一阵明悟。以方三响找出的那个名字为核心,一块块拼图,逐渐拼接到了一起。几乎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

很显然,美国红十字会因为入华设分会未果,对沈敦和怀恨在心,便指使罗天雫暗中搜集所有中国红会的黑材料,好以此逼迫沈敦和下野。

“美国人固然可恨,但咱们陆军部和内务部就这么答应调查了?”林天晴扛着曹主任家的小儿子,忍不住发出疑问。

孙希拍了拍那封文书:“你们要注意,是美国外交部向驻美公使发出探询,说明这次调查,已经不是两国红会的事——你看看这词:以重中美邦交。还不说明问题吗?这是把沈会董给卖啦。”

这美国红会委实有些霸道,只因为沈敦和拒绝了他们入华的要求,竟然通过外交途径要求查他的底。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本国政府向来外交无力,畏洋如虎,自晚清迄今并没有什么改变。

去年巴黎和会,中国明明是战胜国,却被威尔逊总统拿来做绥靖筹码,出让青岛给日本,以致引爆五四运动。偌大一个青岛都能丢掉,多舍弃一个慈善机构的负责人,以安抚友邦之心,也算不得什么离奇的事。

怪不得田伏侯明明报告说账目并无问题,上面却不依不饶,一定要查出点什么。原来这是个硬性的政治任务,要做给美国人看,所以就算是鸡蛋里也要挑出骨头来。曹主任捂住胸口连声哀叹:“原来如此,那我可是屈死了,真是无妄之灾。”

姚英子也颓然坐回沙发上:“我反复问过沈伯伯,可每次他都避而不谈。原来他早就心知肚明,胳膊拧不过大腿……”

意识到这一点后,大家都生出一种无力之感。若是小人作祟,诬陷忠良,还有平反昭雪的一天,可这已上升到两国邦交的层面,那就不是几个小医生能翻盘的了。

“可还是不对呀!”邢翠香突然跳起来,“如果说美国红会的目的是扳倒沈会董,他们去年就得偿所愿了呀。那个罗天雫,为什么到了今年还要紧盯着总医院的医生,搞出这两桩医疗官司?”

孙希也罢,方三响也罢,在政治家眼里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罗天雫这么有针对性地打击,难道美国红会还有别的用意不成?

这个谜团,比之前的疑惑还难以索解。林天晴皱眉道:“不如直接去问问这个罗天雫。”孙希摇头道:“这位Loens女士有美国红会的官方身份。且不说你能不能见到,就算见到了,你也要挟不到她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姚英子突然道:“孙希,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们根本要挟不到她呀。”

“前面一句。”

“Loens女士有美国红会……怎么了?”

“Loens,你发一次音。”

孙希莫名其妙地又发了一次。姚英子抬起头来,犹存泪痕的双目射出锐利的光:“我大概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了。”

罗天雫女士从一辆黄包车上下来,优雅地从坤包里取出几个铜圆,交给车夫,然后款款走到路旁边的咖啡厅里。这个咖啡厅在三马路和教堂街的交叉口,视野很好,可以望见对面一处嘈杂的工地。

那里有一栋巨大的三层长楼,四面延伸出去,外墙全用花岗石筑成,极为显眼——这是新工部局大楼,从民国三年就开始建,中间因为欧战一度停工,如今重新复工,预计要两年后才能彻底完工。但这座新大楼周围的铺面与楼房,却早早被各家洋行、银行、交易所和代理商占据,为的是日后能抢得先机。

她点了一杯咖啡,听着留声机里的巴洛克音乐,安静地等待约见对象的到来。罗天雫女士不知道的是,她的约见对象刚到门口便被一个酒糟鼻子的英国人拦住,蛮横地拽去旁边的巷子里,接受巡捕房的“质询”。

而一男一女两个华人,趁机走过来,毫不客气地坐到了她面前的沙发上。

“罗天雫女士,你好。”孙希优雅地打了个招呼,刻意使用了纯正的伦敦口音。罗天雫认出了他和旁边那个叫姚英子的女孩,脸色微微一变。

“你们是谁?有什么事?”罗天雫用中文问道。她的中文很好,几乎听不出口音。同时她抓紧了坤包,里面放着一支小巧的女士手枪,这是在这座冒险者乐园生存的必要工具。

“您不必这么生分,从去年开始您就一直在关注我们了,不是吗?”孙希的语气不急不缓。

罗天雫先是微微恍然,旋即露出一丝微笑:“没想到,你们居然能反查到我这里,钦佩,钦佩。”

“有志者,事竟成。”孙希谦逊地回答。

“你们应该知道,我只是如实做出调查,并转交贵国政府。如何处断,是由贵国官员来判断的。”

“恐怕你做的事情,并不止这些吧?”姚英子直截了当地开了口。罗天雫一脸茫然,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孙希,她的洋文名字叫什么来着?”

“Tina Loens。”

“Loens这个姓氏,不是很常见哪。”姚英子眯起眼睛,像一只正欲扑击猎物的猫,“洛恩斯牌祛热药剂,好像也是这么拼写?”

她清楚地看到,罗天雫女士那张全无瑕疵的精致面孔上,骤然凸起几道皱纹,厚厚的脂粉为之龟裂。

孙希不失时机道:“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七月一日已经正式开业。你今天约见的,应该是其中的一位掮客吧?看来洛恩斯家族那一大船祛热药剂,总算是有着落了,可喜可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要狡辩了。洛恩斯药剂这个牌子,在工部局的注册人是Jacqueline Fitzgerald。我查过了,这位注册人的夫家姓Fitzgerald,但娘家正是姓Loens——Jacqueline Loens和Tina Loens,你们两个可是亲生的姐妹呀。”

孙希亮出一张从杂志上裁下来的照片,照片上两个身着旗袍的西洋女子站在外白渡桥头,顾盼生辉。注释说这是一九一四年,美国名媛来华探访,姐妹花惊艳黄浦江云云。

罗天雫沉下脸来,双手抱胸:“我没看出这违反了哪一条法律。”孙希微微一笑,又拿出一张报纸的小样,轻轻搁在桌面上:“这是几家沪上报纸七月五日,也就是明天的排版清样。你们的祛热药剂广告,早就预订好版面了。”

“我姐姐的公司要卖货,自然要打广告。”

孙希清了清嗓子,狡黠一笑:“既然您还不肯承认,那我还是从头说起吧。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欢迎随时纠正——你和你的姐姐一家,搞到了一批美国在一九一七年就已禁止售卖的祛热药剂,注册了一个叫洛恩斯的牌子,不远万里运来中国,打算骗中国人的钱。不过这卖药的利润,尚不足以满足你们的贪欲,所以你们决定把这件事搞大一点。”

他见罗天雫纹丝不动,继续道:“你们知道,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即将开业,于是便偷偷把这批还没到货的药剂放到交易市场上,打着预购的旗号吸纳了一大批投机资金。只要交易所一开市,你们便可赚出寻常卖药收入的几倍。可就在这时,噩耗传来,那条船居然在太平洋沉了。”

孙希的右手摆出一条船的样子,指头摆动几下,朝下方沉去。姚英子捅了他一下,让他正经点。孙希赶紧说道:

“消息传来,你们的压力变得空前之大。这个时候,你替你姐姐想到了一条妙计……那就是重新把热度炒起来,再趁高位时赶紧解套走人。于是你姐姐去安抚那些散户的情绪,告诉他们船沉的消息是假的,只是耽误几天。而你呢,恰好之前调查过红会,轻车熟路地雇佣了欧阳一航,去挑拨朱贵云、沈贤淑两个人兴讼,授意他们一口咬定疋拉密洞和沙利比林出了问题。这两种药都是镇热止痛的药物,一旦我们的官司输了,势必会造成坊间热议。你们早早预订好了广告,在官司判决的同一天发布,便可以在市场上造出一个应景的热门话题。”

孙希得意扬扬地念起底稿来:“美国天才药剂师研发旷世神药,祛热祛痛,药到病除,绝无任何副作用,举世咸称神迹,美国红会认证……啧啧,你还真是会公器私用,拉美国红会来背书。这广告一发,这洛恩斯祛热剂还不在沪上大热一番?而之前被你们骗了的那些人,为了挽回损失,也只能硬着头皮拉来下家,帮你们一起造势,重新炒高。你们便可以再收割一轮资金,然后卷款走人——至于洛恩斯药剂能不能运抵沪地,后续多少人家破人亡,便与你们无关了。

“都说美国人是天生的商人,今日一见,实至名归呀!硬是用整整一条沉船的假药,赚了个盆满钵满。Rake in tons of money!”

孙希眉飞色舞地说完,看向罗天雫,对方面上如罩冰霜,身体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孙希道:“别瞪着我看哪,这可不是我分析出来的,得归功于农跃鳞农大记者。他盯上你们这个捞金手段很久了,证据搜集得可全了,著作权得归他。”

姚英子冷笑着侧过脸去,对身后一人道:“你也该觉悟了吧?”

宋雅从旁边柱子后转出来,浑身剧烈抖动,表情近乎崩溃。姚英子上前搂住她的肩:“不要再执迷不悟了,赶快和你男人离婚,我的讲习所给你和孩子留了位置。”宋雅跟没听见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罗天雫,仿佛要把自己的希望从她身上拔出来。

罗天雫颤抖着抬起胳膊,从怀里掏出一支女士细烟,放到嘴里。孙希殷勤上前,帮她划了根火。罗天雫狠狠吸掉半支,方才有力气开口道:

“你们想怎样?”

姚英子蛾眉倒竖:“我们想怎样?我倒要问问,你打算怎样!先害完了沈伯伯,又来害总医院,害完了总医院,又来害上海老百姓!你们美国红会到底跟我们有多大仇哇?”

罗天雫苦笑道:“洛恩斯祛热剂的事,是我自作主张,与美国红会无关。”姚英子立刻捕捉到了重点:“所以你是在暗示,沈伯伯辞职,与美国红会有关喽?”罗天雫此时被拿住了要害,不得不老老实实回答:

“对于中国红会的调查,是美国红会的驻华代表萨格先生提议的。他开办分会失败之后,回到华盛顿,提交一份报告指出:中国红十字会已变成其领导人沈敦和谋取私利的机构,完全背离了红十字会的精神和目的,应该组织一个有能力的调查团,寻找足够的证据来证明完全解散现在中国红十字会的可行性。”

她背诵了一段报告原文,可见并非信口胡编。三个人简直听呆了,美国红会居然霸道到了这等地步,甚至还计划解散中国红会。

“在萨格先生的策划下,我从各地传教士的渠道搜集了二十份调查报告,寻找中国红会的种种弊端。当然,我与沈敦和先生并无私怨,完全是出自上司的授意。”

“简直无耻!”姚英子简直要气炸了,“你们怎么可以如此蛮不讲理!用这么下作的手段陷害沈伯伯这么好的人。”

罗天雫突然露出一个微妙的、略带讽刺意味的笑容:“姚小姐,我必须强调一句。那些调查报告里面,并没有能够摧毁他的证据——从这个角度来说,沈先生实在是一个值得钦佩的人,如果要用同样严格的标准来审核萨格先生,恐怕他已经要在监狱里度过余生了。”

“你们最后还是把他搞下了台!”

罗天雫缓缓吐出一口烟:“事实上,沈先生的离职,我们也非常意外。”

“说什么风凉话!要不是你们恃强凌弱,找外交部来压人,沈伯伯怎么会……”姚英子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美国红会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萨格先生正因为对调查报告信心不足,才会转给中国政府。”罗天雫把烟头捻在桌子上,深深望了对面一眼,“若你们的政府不希望沈敦和下台,那么我们也无能为力。”

孙希和姚英子同时呼吸一滞,他们同时捕捉到了罗天雫的暗示,但这暗示竟是如此沉重,以至于一种荒诞的无力感在两人内心弥漫。

次日上午。

“方医生诊断允当,处置合乎医理药典,并无乖谬之处。至于周氏之亡,实天不予寿,非人力所能强挽。原告既主动撤诉,此案予以驳回。诉讼费由原告承担,各取甘结。民国九年七月五日,判。”

推事朗声念完判词,木槌“砰”地落在桌案之上。

庭下的姚英子、孙希与林天晴、邢翠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在五分钟之前,推事刚刚驳回了沈贤淑诉孙希的案子,至此两桩案子都顺利过关。牛惠霖坐在顾问席上,面无表情地冲他们轻轻颔首,孙希慌忙鞠躬回礼。

若非有这位医师出言提示,势必是另一种结局。

几个人从法庭走出来,外面阳光明媚,顿觉肩膀轻松了不少。孙希惋惜道:“真可惜老方还在山东救灾,不能亲自到庭看着那个原告的脸,好好出出气。”

“他可不像你那么孩子气。”林天晴笑了笑,忽又好奇,“哎,对了,后来你们把罗天雫怎么样了?”

姚英子道:“没怎么样,我们又不是警察,只是向法官禀明了这两桩官司背后的故事。洛恩斯祛热剂的事,农先生今天会发出一篇特稿,详解缘由。至于罗天雫如何收场,就不是我们要关心的了。”

她依旧郁郁寡欢,左边胳膊上缠起一块黑纱。姚英子说陶管家无儿无女,也没别的亲人,她坚持要以女儿身份为老人家戴孝。

“这么说,沈会董可以官复原职了?”

孙希扶了扶眼镜框,不无遗憾地摇头:“我跟冯大人聊过,他跟我说了一个官场的道理。”

“什么道理?”

“沈会董从一九〇四年筹办红会,至今十六年,积势之深无人能比。你看无论历任正印会长在哪里,只要他在上海,重心便在上海,无可移替。政府想要红会做事,不可能绕过他——你若是政府领袖,你会容忍这么一个听调不听宣的人存在吗?”

姚英子和林天晴面面相觑,怎么会有这种无耻逻辑?

“你们想想,这次咱们怎么能在短短数日里有这样的调查成果?还不是沈会董的面子大?无论是政府文员还是大报记者,无论是别院医生还是普通商人,一提起是他的事,都踊跃支持,全力配合,无一例外。这样的人望,政府怎么会不怕?”

孙希看看那两个惊讶的姑娘:“你们觉得不可思议,但官场逻辑就是如此。所以沈会董离职这事,根本不在于他做错了什么,而在于他的存在。只要他还在位,政府里就总有人看不惯。”

冯煦当初正是被朝廷派来跟沈敦和夺权,他对局势看得自然最为透彻。政府铁了心要扳倒沈敦和,就算没有美国红会的调查报告,也会有别的什么由头。冯煦说,沈敦和也是看透了这一点,为了顾全大局,索性主动退让。

林天晴大为激动:“沈会董只是一心想做慈善哪,又不是想夺权,这又挡了谁的路?这么多年,他救了多少人,评一句万家生佛不算过分。前清尚且能重用,怎么政府连这样的人都不能容呢?”

“嘿嘿,别说容忍了,现在连政府是哪个主事都不知道喽。”孙希讥讽道。就在这几日,直系曹锟、吴佩孚与皖系段祺瑞在京城附近开始交战,谁来掌控中央,还是未知数。

姚英子道:“跟咱们同届的,现在还留在总医院的,还有几个人?”孙希默数了一下:“还真是没几个了,要么独立出去做诊所,要么改行。只有最笨的人才会留下来,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而这样的事,沈伯伯一口气做了十五年。”姚英子微微抬起头,望向天空。

“在这个时代做慈善的,都是一群无可救药的笨蛋。而沈会董,恐怕是其中最笨的那个。”孙希把镜框扶了扶,借以掩饰感慨。

姚英子道:“也罢,沈伯伯辛苦了这么久,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上次我们见他,脸色都差成什么样子了。哎,对了,我要去西藏路时疫医院一趟,跟他老人家通报一下官司的结果,省得他担心。”

孙希和林天晴都要赶回医院去上班,于是他们便和姚英子告别,分别走开。她略微整理了一下心情,和邢翠香一起驱车前往大世界对面的那座时疫医院。

这座医院恰好在今日开业,可惜她们扑了一个空。医院的人说,沈会董上午来参加完典礼后,忽然感觉身体不太舒服,在柯师太福医生的陪同下,返回寓所休息了。

于是姚英子又开到了位于白克路的退思里寓所。刚停好车,她却猛然发现,柯师太福医生倚靠在退思里寓所的大门口,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雪茄。

柯师太福医生一向以优雅乐天著称,即使在最艰苦的辛亥救伤,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可此时姚英子下车走近一看,心脏不由得狂跳起来。天哪,这还是柯师太福吗?他的眼角在抖动,两扇鼻翼也在抖动,就连嘴角也在微微颤动,以致嘴里的那根雪茄像一根风中的枯枝,无助地摇摆着。

一个人只有在极度悲伤的情况下,才会呈现出这样的表情。而在他身后的寓所里,隐约有许多人的哭声传了出来。

姚英子的心脏登时狂跳不止。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柯师太福面前,连声问怎么了。柯师太福看向她,一瞬间如同衰老了十岁:“老沈他刚刚突发心疾,我没能抢救回来,眼睁睁看着他……走了。”

周围的世界,一下子褪去了颜色。

七月二十五日,是日大雨。

著名记者农跃鳞在新闻中写道:“中国红十字会前任副会长、议长沈敦和先生出殡,享年六十有四。沪上政界、商界、实业界、慈善界、军界、医界数千人随棺送行,西人与沈氏有交谊者,亦冒雨送殡。白马素车,仪从甚壮。无分华界租界,诸医院一齐降半旗,受沈氏恩泽者,俱跪于长路两侧,焚香披麻,上海全城为之缟素。”

在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之中,来自红会总医院的队伍高举着一根素白旗幡。白幡上密密麻麻,写着一九〇四年发布的《东三省红十字普济善会启事》,亦是沈敦和于红十字任内留下的第一段文字:

“慨念时艰,伤心同类。危急存亡,在于眉睫,我不之援,而谁援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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