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九二〇年六月

“全体起立!”

随着法警一声呼唤,整个审判厅里的人都齐唰唰地站起身来。身着镶蓝边黑袍、头戴镶蓝边文官帽的推事缓缓走到审判台前,把手里的文书重重一搁:

“上海地方审判厅乙号庭。今日审理的是,朱贵云诉徐家汇红会总医院方三响医师误诊致死案,原告与被告可都到了?”

被告席上站起一个年轻男子,浓眉大眼,唇上胡须呈一字形,直挺浓密:“本人方三响,已到。”然后面无表情地坐下。对面原告席上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面色枯黄,两条袖子卷过小臂。他忐忑不安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本人朱贵云”,说完就要给推事磕头。推事哭笑不得:“都民国九年(一九二〇年)了,怎么还搞这一套——你所诉何事?”

朱贵云怯怯地看了方三响一眼,开口道:“小人家住广肇路、长安路路口,家里以制卖腐皮为业。三日之前,我老婆周氏忽然浑身发热,胸闷,当时帮内的兄弟杜阿……”他突然注意到推事眼神一眯,赶紧“呃”了一声,改口道:

“当时我一个朋友杜阿毛,推荐了红会总医院的方医生,说他常来闸北诊治,手段甚好。我便请他来家里看看。方医生来了以后,说我老婆得的是伤寒病,但在这里看不好,一定要我把老婆送去总医院医治。”

推事看向方三响:“被告,原告截止到目前,所诉属实?”方三响点了点头。推事又问:“你让周氏去总医院,理由是什么?”方三响道:“朱贵云夫妻一家就住在腐皮铺子内,前店后屋。店内日夜都要磨豆煮浆,空气极为浑浊,不利于休养。而且伤寒有传染性,总医院有专门设备与医护人员,周氏可以得到更好的隔离与治疗。”

“所以原告你同意了?”

朱贵云委屈道:“开始我是不允的,只让他在家里诊治,可方医生说若我老婆想得救治,非得去医院不可。我没办法,只好把老婆送过去。”

“那你为何不愿意送医院治疗?是担心他们漫天要价吗?”

“那倒没有,只收了两元挂号费和十五元住院费。”

“这个价格很便宜呀,你有什么好抱怨的?”推事奇道。朱贵云跺了跺脚:“哎呀,大人你不知道,他们给人瞧伤寒病,要拿一大块冰搁在额头上!还让护士用冰水给我老婆擦身子。冰的寒气侵入人身体里,不是雪上加霜吗?”

推事看向方三响:“你有特别的理由这样做吗?”方三响无奈道:“伤寒的症状之一是浑身发热,保证患者降温非常重要。以冰囊置于额头,以冰水洗涤全身,是欧洲乃至全球通用的降温方法。”

朱贵云大怒,几乎吼起来:“那我老婆怎么会在你们医院莫名暴毙的?”方三响道:“不是莫名暴毙,她是多次便血引发肠穿孔,并伴发腹膜炎而死。”

“别扯这些听不懂的鬼话,就是那劳什子冰囊害的!我老婆平时体虚得很,秋风都不经吹,那么冷的东西贴着,肯定更虚了。哦,对了!再加上你给她乱喂什么密洞……”

“是疋拉密洞。”

“对!就是这个!我听说它对肾和肝都不好的,我老婆先被寒气入体,又被喂了这种东西,怎么会不死!”

“疋拉密洞是用来退烧的,而且投放量只有半匙。”

“反正她在家里本来好好的,你一把她弄到医院就死了!就算与冰囊无关,也一定是你给的药不对!”

推事见原告情绪激动,赶紧用小木槌敲了敲桌面:“安静,安静!”然后困惑地问道:“疋拉密洞是什么?”

“就是Pyramidon,这种药是解热镇痛之用,和阿司匹林效用差不多。”

推事彻底茫然了,不得不把目光投向证人席。一般这种医疗纷争,法庭总会延请一位专业医师来做专业证人,各个医院义务轮替。今天轮值的这位顾问医师三十多岁,面如鹅卵,额头宽大,白白净净像个馒头,唯独双眼似睁非睁,似很疲惫。

推事问:“被告所说,您可有什么意见?”那医生慢条斯理道:“被告适才所叙药物效用与投放方式,并无讹误。用冰囊处置伤寒,乃是国际间通行的做法。因伤寒而致肠穿孔,亦属常见症状。”

“那个疋拉密洞……”

“如被告所说,这是一种镇痛解热的药物,主要适症于肺痨、肺炎与肠伤寒。它的作用比较缓慢,适用于身体软弱的病人。从他的描述里,我没听到有误诊或处置不当之迹象。”

“那会不会造成肾和肝的损害呢?”

“这款药早在光绪二十三年(一八九七年)便在欧洲上市,据我所知,还没有临床证实对肾、肝有影响,但确实有几例显示病人的白细胞会变少。”

“那么原告所猜测的,冰囊致使寒气入体,是否有可能?”

“闻所未闻。”医生断然道。

朱贵云一听急了,指着那医生大骂:“睁着眼睛说瞎话!你们俩根本就是一伙的!欺负我们这些穷苦人!”推事面孔一板:“这是仁济医院的副院长牛惠霖,和红会总医院不搭界,你乱讲话是要负责任的!”

朱贵云呆了呆,又跳起来嚷道:“是药三分毒,也许我老婆就是因为他投的这个药,那个什么白细胞才会减少的!然后就死了!老婆呀!你死得好惨哪!”

他说着说着,声嘶力竭地哭起来,台下的人议论纷纷,大为同情。他们并不明白医学原理,但一个病人活着进了医院,吃了药,然后死了,这事实不是很清楚嘛。

推事见庭内喧闹不已,只好挥动小槌宣布:“此案暂时休庭,俟本庭调查分明,再做宣判。”

方三响面无表情地离开被告席,一个长发姑娘在旁听席扬手招呼道:“三响,这里坐。”方三响“哦”了一声,走过去坐到她旁边。

这姑娘正是林天晴,她指了指法庭侧面:“孙希就在下一号,不知他准备好没有。”方三响皱了皱眉头,双手交叠在膝前。

没过多久,方三响忽然听到“咚”的一声,一个人影毫不客气地坐在自己另外一侧。林天晴听到声音,探头打了个招呼:“姚小姐,你来啦?”

姚英子应该是一路小跑过来的,正累得气喘吁吁,只好抬了抬手算作回应。她这几年出落得越发有气质,齐耳短发被一个蓝发箍勒住,干练洒脱,简直就是一个小张竹君。等她喘匀了气息,才低声道:“讲习所的事情太多了,刚才你审得怎么样?”

方三响道:“该说的都说了。”姚英子知道他笨嘴拙舌,索性把他拽起来交换位置,然后与林天晴嘀嘀咕咕。

这边推事喝了几口茶,拿起卷宗一看,眉头微皱,对牛惠霖道:“牛院长,下一桩还是医疗纠纷案子,还得多劳烦你一场。”又看了眼卷宗开头:“嘿,又是他们红会总医院的医生,有意思。”

牛惠霖脸上浮起一丝异色,他拧开钢笔,在面前的本子上写了几行字。推事本来还很好奇他写了什么,凑过去一看,立刻放弃了——典型的医生笔迹。

休庭时间转瞬而过。推事宣布再次开庭。孙希懒洋洋地站在被告席上,他个头已经蹿到了一米八——或者用他自己的表达方式,五英尺[11]十一英寸——戴着金边眼镜,一身笔挺的藏蓝色西装,激起旁听席女性们的一阵小声议论。

原告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工,个头不高,瘦得好似个豆芽菜,手里还拄着一根木拐。她自称叫沈贤淑,是福祥牙刷厂的一个工人。她的工作是对刷毛进行修剪,需要长年累月久坐在工作台前,因此她的腰腿一直有问题,到今年五月,情况变得更严重了。

“我老公搀我去了红会总医院外科,接诊的正是这位孙希骨科医师。他给我动了手术,结果把我的大腿骨都给掰断了,然后又错接成了弯曲形状,半身没法转动。我入院前还能坐着干活,谁想到出院时候比入院时更严重。如今工作也丢了,我家里几个孩子,都靠我一个人糊口,这可怎么活呀……”沈贤淑说到伤心处,不由得掩面哭泣起来。

推事见她哭得可怜,只好低低地喝止了一声,径直看向孙希:“被告,原告所叙,是否属实?”

孙希一推眼镜:“首先,我是外科大夫,不是骨科医生,这两者还是有区别的。其次……”他看向原告:“你在说谎。你在入院之前,肢体就已经弯曲得很厉害了,可不是我接坏的。”沈贤淑急道:“你可不要污人清白,明明我那时还好,老公搀我去的医院,他可以做证!”

这种地方审判厅的民事快速厅,流程并不复杂,原告、被告均可自辩,证人亦可随时加入,与传统的官府审案方式颇似,算是中西合并。所以沈贤淑一说完,一个长着一口大烟牙的瘦弱汉子立刻站起来,走到证人席道:“正是我搀她去的,去的时候腿脚还算好。分明就是你医术不精,把骨头弄坏了。”

孙希一阵冷笑:“你把鞋子脱了看看。”沈贤淑尖叫一声,满脸羞惭,觉得受到了天大的侮辱。孙希却抢先一步对推事道:“大人,她入院之时,腿足已经溃烂腐臭,而且弯曲得非常严重,按足则首起,按首则足翘。这种症状,绝不是久坐导致的关节畸形,也不是掰断大腿骨的结果——如果您不信,可以当场验看。”

“验看不必了……这是什么病?”推事问。

孙希大声道:“医院已用梅氏反应法化验过,她这是梅毒性关节炎。”

一听这名字,旁听席一片哗然,大家看向沈贤淑的眼神都不对了。孙希道:“这种病无法通过外科解决,所以我只给她做了简单的骨体矫正。”

沈贤淑哭叫道:“可我的腿现在明明比入院时更严重了呀!这总不能是假的。”孙希耸耸肩:“梅毒性关节炎严重起来,骨质会变得极疏松,如果不良加防护,极容易变形——本来我建议你转内科治疗,谁知你却突然自行出院,自己弄坏了又来怪谁呢?”

沈贤淑扯着嗓子大喊:“你们医院不是有什么爱克斯光机吗?能照透骨头,怎么没给我们用?”孙希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那玩意儿多贵吗?它的灯胆和菲林都是从国外运来的,每周只能启用一次,想拍照?二十五块钱一次。我是替你们省钱好吗?”

推事低声询问牛惠霖道:“您是骨科方面的权威,觉得如何?”牛惠霖道:“梅毒性关节炎最关键是要先驱梅。换了我是孙医生,也会建议转内科。但是,孙医生,病人入院的时候,你没有给她做爱克斯光检查吗?”

孙希双手一摊:“梅毒性关节炎做爱克斯光没有意义,我直接让他们去做了梅氏检验。”牛惠霖皱眉道:“你在做梅氏检验之前,怎么判断病患是梅毒性关节炎?”

孙希愣了一下:“呃,她的双足下疳现象那么严重,肯定是呀。”牛惠霖却穷追不舍:“梅毒性关节炎也分成骨性、白肿和水肿几种情况。不用爱克斯射线做辅助判断,你如何知道关节有无骨质增生或骨萎缩的情形?”

他们两个人对话速度很快,只苦了推事和周围旁听的人,如听天书。推事跟牛惠霖低声交谈了很久,方才问道:“反正孙医生你在接诊时,检查确实没有齐全完备,就得出了结论对吧?”

面对别人,孙希还有对辩的勇气。可这位牛惠霖是上海最权威的骨科医师之一,他只能承认,他确实没要求过患者进行爱克斯光检查。

沈贤淑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样,立刻叫道:“对的!我们出得起这个钱,他不肯给我检查,所以才会掰坏了我的大腿骨!”牛惠霖打断了她的话:“孙医生的流程有问题,但判断本身并没错。你的腿脚症状,不可能是入院后手术造成的,只可能是梅毒性关节炎恶化导致的。”

这时沈贤淑又喊道:“为什么不是他给我开的药有问题?”推事一听,忙问详情。沈贤淑道:“我入院以后,他给我开了一种怪药,味道甘涩,吃完以后我头昏眼花,还肚子难受。”

推事问孙希,孙希坦然道:“我确认她得了梅毒性关节炎,便给她开了一剂药叫Salipyrinum……”

“请你说中文。”

“就是沙利比林,是治疗急性关节炎的镇痛药物,也可以退热。”

“它是对梅毒性关节炎有用吗?”

“没用。我只是打算临时控制一下,然后转内科驱梅,但病人中途自行离开。”

推事看看牛惠霖,牛惠霖点头,表示认可这个说法。但沈贤淑一口咬定,说吃了那东西以后,浑身不舒服,冒汗,一个劲地恶心,不是药开错了就是用的假药!

台下的人又议论起来,不是在感叹爱克斯光机之贵重,就是说那个什么比林药必然也是有毒的,你看上一个官司那方医生投给患者吃,不也死人了吗?大部分人,都明显偏向于沈贤淑那边,让坐在台下旁听的姚英子等人很不自在。

推事伸出手去揉了揉太阳穴。这种医疗官司实在是民事诉讼里最恼人的,全是各种专业术语,如何宣判,着实难以取舍。末了他一敲小木槌:“此事太过复杂,待本庭咨询专业顾问后,择日宣判。退庭。”

孙希离开被告席,走到方三响和姚英子面前,面色如常。而另外一边,沈贤淑失魂落魄地被她丈夫搀扶下去。

孙希和方三响办完了手续之后,和姚、林二人离开法庭。这座地方审判厅位于斜土路附近,外面连接一条宽阔的沥青马路,叫作“地方厅路”,道路两侧种满了梧桐树,车水马龙,颇为热闹。

林天晴愤愤不平道:“那个推事真是个糊涂蛋,偏袒得不要太明显哪。三响好心去闸北给他们看病,孙希好心帮他们省钱,尽心尽力,反被咬一口。”

姚英子叹道:“只要开门问诊,总少不了遇到一些这样的无赖病患。”林天晴有些担忧:“不知道推事最后会怎么判。”

“只怕我们会输。”一直没吭声的方三响忽然道。林天晴大惊:“不会吧?这两桩案子明明占着理呀?”方三响冷笑:“法庭最要考虑的不是道理,而是民意。从老百姓的角度看来,病人在家里还活着,送到医院就死了,这肯定是医生的错。至于诊疗细节,他们不懂,也不关心。先前有好几桩案子,不就是这么稀里糊涂判的?”

“在英国,这种医疗纠纷案子,都须交给医师公会来做判断。中国这边只请一位医师做随庭顾问,而且推事采纳与否,全凭心证。一个外行人,肯定会更倾向于民意。”孙希也是一肚子抱怨。

姚英子道:“南市前一阵就有类似案例。一个产婆接生时,发现胎儿脐带绕颈,连忙把孕妇紧急送到一处诊所。医生采用剖腹产,可惜赶上妊娠高血压,孕妇没救回来。结果孕妇家人指责医生开肠破肚,居心叵测,把他告上法庭。张校长去随庭做证,奈何孕妇家人在审判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要求惩办杀人凶手,最后推事到底还是判那医生赔偿。”

众人听了,都是一阵唏嘘。林天晴忧心忡忡:“那……这案子最坏的结果,会是什么?”

“大概是吊销医生执照吧?”方三响回答。

“老方你错了。”孙希截口道,“我刚才可是在旁听席看到几个小报记者,那些人唯恐天下不乱。所以最坏的结果,是上海的报纸上哄传,红会总医院一日之内两医生误诊受审,到时候连医院都要砸招牌。”

他们两个还算淡定,却让姚英子急得不得了。万一法庭真要吊销医生执照,他们的职业生涯就这么毁在两家小人之手,岂不冤枉?

可她已不是那个肆意妄为的小姑娘,知道很多人盯着这案子,如果找自己爹疏通关系或贿赂法官,有理也变没理了。

他们这么讲着话,走进了审判厅西边一条南北向的小路,这里官方称为“地方厅西路”,不过当地人嫌绕嘴,都简称为“厅西路”。孙希眼睛最尖,忽然看到牛惠霖一个人站在路边,手里搭着一件薄西装,似乎正在等车。

他应该是结束了法庭轮值,正要返回仁济医院。

孙希和方三响赶紧走过去,向他道谢。牛惠霖端详两人一番,方才缓缓开口:“你们不必道谢,我没有偏袒任何人,我只是讲出医学上的客观事实而已。”

姚英子心直口快,抢着说道:“医师培养不易,您也不想让两个小人毁掉两个好医师吧?”

牛惠霖转过身来,他两条淡眉本来是趴下来的,这时却微微抬起:“按说官司未了,我不该评论此事。不过有些话,还是想跟两位讲一讲。”

孙希和方三响赶紧站直了身子,屏息凝气。

这位牛医生在上海医界可是赫赫有名,圣约翰大学毕业,剑桥深造,然后在伦敦各大医院都担任过外科主任医师,还参加过世界大战的救伤工作。一个华人在欧洲能做到这地步,绝对是凤毛麟角。对孙希来说,这简直是神祇一样的存在。

“那两桩官司,论道理是你们占理,论医德却大有可商榷之处。”牛惠霖讲话很慢,可一抛出来极有杀伤力。

两人都是一抖,面面相觑,方三响忍不住道:“您指的是哪方面?”牛惠霖道:“你在使用冰囊之前,是否跟她与她的家人做了沟通?”

“这是所有医院通行的做法,您在庭上不也这么说吗?”

“你我知道,但病人并不知道。向他们解释,也是治疗的一个重要环节。”

林天晴在旁边忍不住帮方三响道:“那些人愚昧得很,就算解释了,他们也听不进去呀。”牛惠霖不动声色:“什么时候医生看病,需要先检查病人的智识水平了?”

“我……”

“在病患入院前,你是否出于专业傲慢,觉得他们太愚昧了,没有多做解释,让他们只要听医生的就行了?”

方三响“呃”了一声,面露尴尬。孙希见方三响嘴笨,赶紧上前想解释一下。不料牛惠霖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的问题更严重。你当庭公开说出病人罹患梅毒性关节炎,有没有考虑到病人的处境?我们并不知道她是如何感染的,但外界只会认为她行为不检点。她可能会被左邻右舍指指点点,孩子也许会被欺负,名声也会受损——这些悲剧,只要你走到推事面前小声讲出她的病情,就完全可以避免。”

孙希的脸色登时比方三响还尴尬。

“还有你那段关于爱克斯光机的高论,又是国外进口的灯胆,又是二十五元一次。你这么说,岂不是让旁人觉得你是嫌人家穷,不配接受检查?”

牛惠霖这一顿批评,如急风骤雨,说得孙希满头大汗,讪讪不能言,连带着方三响也垂头不语。

“这些话本不该我一个外人来讲:医生与患者之间,到底谁为主体。是你们用技术去尽力拯救病人,还是让病人来迎合你们的技术,请你们仔细想一想。”

牛惠霖的训斥,持续到车子开过来方止。他上了车,忽又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两人以为他还要教训几句,连忙立正。

牛惠霖远远看了眼审判厅,收回视线道:“你们这两桩案子,若依今天的局面判,多半是要输的。但那位姚小姐说得对,如此毁掉两位好医生,我亦觉扼腕,所以提醒一句,你们胜机尚存。”

两人面面相觑。牛惠霖作风公正,不会徇私,那么这胜机从何而来?

“你们仔细想一下。无论是朱贵云还是沈贤淑,对医学并无任何常识,但他们居然会选择从疋拉密洞、沙利比林两种药入手攻击,还颇为专业……”

“您的意思是,他们背后……有人唆使?”孙希反应最快。

牛惠霖道:“我只说我看到的,你们自己判断。今天是民国九年六月二十六日,推事会在七月五日做出判决,你们还有十天时间。”

孙希和方三响对视一眼,却只有无穷的迷惑。信息太少,根本无从着手。

“我亦是红十字会理事会的成员之一,记得代问沈会长好。”

牛惠霖丢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汽车疾驰而去。剩下的四个人面面相觑,心头不约而同地联想到过去一年的种种古怪。

自从癸丑之役结束后,红会总医院一直活跃在各地战乱、灾害一线,广得赞誉。但到了民国八年(一九一九年),也就是去年,却遭遇了一桩大变故。

去年四月,徐世昌大总统突然发布一条命令,宣布免去沈敦和的副会长之职,原因语焉不详。

这条命令让上海舆论一片哗然。要知道,红会乃是沈敦和一手创办,他经营会务前后十五年,堪称红会核心的灵魂人物。此时突遭免职,又无正当理由,直接引发了红会内部的极大混乱。施则敬、王培元等核心骨干相继愤而辞职,基层会员也茫然不知所措。一直到沈敦和自己站出来安抚大众,并主动与继任者交接,局面才勉强稳住。

接下来的一年,红会总医院照常运转,可每个人都心存阴霾,仿佛被抽走了主心骨,大家都讳莫如深。如今经牛惠霖这么一提醒,他们几个人才惊觉,这两桩医疗纠纷,竟似……竟似是冲着沈敦和去的。

姚英子皱眉道:“这么说来,和沈会长有关的人,好像都或多或少出了事呢。曹主任去年因为医院账目有个小错,也被辞退。”

即使鲁钝如方三响,也从这巧合里品出一丝诡异。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势力,在不动声色地给与沈敦和有关的人找麻烦。

可沈会长是沪上有名的谦谦君子、仁厚长者,谁会跟他结仇?张竹君算是一个私敌,但张校长光明磊落,绝不会用这种手段;冯煦算是一个公敌,不过他本人早早在上海做了寓公,至于红会京沪之争,早已消弭。欧战期间,会长吕海寰还与沈敦和密切配合,于胶州战场联手救伤,一时传为佳话。

那么还有谁会这么痛恨沈敦和呢?

几个人商量了一轮,没什么结论,只达成一个共识:若要孙、方二人从两桩官司里脱身,势必要在十天之内找出这个人来。

姚英子一拍巴掌,说:“我们直接去问沈伯伯不就得了?”大家连连称是。姚英子扫视一眼道:“一下子去那么多人,也没什么意思。我们兵分两路。我和孙希去找沈伯伯;蒲公英,你跟曹主任比较熟,和天晴一起去他那里问问。”

方三响眉头一拧:“这事何必劳烦天晴,我自己去就行。”林天晴连忙表示:“正好我今天请假了,左右没事。”方三响“哦”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姚英子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对孙希叹道:“这个蒲公英,简直就是个榆木疙瘩。林小姐的心意,谁看不出来,偏他还傻乎乎的。”孙希道:“他不是发下誓言嘛,不报父仇就不考虑亲事。”姚英子冷哼一声:“天晴这几年可没少帮他去日本打听,这份心意,难道还不够他破个例?”

孙希笑道:“你自己守誓不嫁,安排别人倒挺心急的嘛。”姚英子瞪了他一眼:“你还说别人。蒲公英好歹有个伴。你也快三十的人了,怎么还整天一个人晃来晃去的?”孙希笑嘻嘻道:“我若结了婚,你可怎么办?家里再逼你,可就再没有借口了。”

“你别岔开话题,现在不是说我,是你自己怎么想的。”

“暂时没那心思。”

“大话精,谁会信哪?你看今天你一站到被告席上,下面多少姑娘议论。”

孙希掸了掸肩膀:“生得靓仔,这也怪我?”

他们一路说笑,先去了白克路的退思里,发现沈敦和不在寓所,问过仆人后才知道去了西藏路。

红会原来在天津路有一家时疫医院,近年来规模逐渐扩大,不太够用,沈敦和便在西藏路的大世界对面盘下一块地,把天津路那家时疫医院搬迁过来。医院即将竣工开业,他去现场盯进度去了。

两人心中一阵感慨,沈伯伯都被强行解职了,完全可以颐养天年,居然还在矢志不渝地为慈善奔走。实在想不通这样的人,会惹来什么怨恨。

他们赶到大世界时,正赶上午间开锣,门口聚集了上千人想挤进去。这个地方是药业大亨黄楚九在三年前建起的,里面除了有各色游艺戏曲之外,还有十几面西洋哈哈镜,极得上海市民青睐,只要开门,永远人潮汹涌。

孙希下了黄包车,感慨这么多人常年挤在一个密闭空间里,简直就是个“病毒大世界”,随时会暴发疫病。沈会长在它对面建时疫医院,正可谓对症下药。

姚英子挽着他走过马路,对面是一座漂亮的欧式两层砖楼,一层是立柱与狭窗,二层则是一水的落地盾窗,采光极好。所有的窗户都涂成朱红颜色,与白墙交相映衬。在小楼的最上方,几个工人正粉刷着一个簇新的红十字。

“我听我爹说,大世界建成之后,周围的地皮噌噌地涨价。别人买了都疯狂地建商铺、盖公寓,赚得盆满钵满。只有沈伯伯盘下这块地,却用来盖免费的时疫医院,好多人都笑他港兮兮[12]。”

孙希一听姚英子这样说,下意识地把西装抚了又抚,仿佛怕衣冠不整亵渎了这份用心。可他们一进到院长室里,却大跌眼镜。

院长室里有两个人,一个是沈敦和,还有一个是柯师太福教授。两个人都是年过六十的老人了,却像两个顽童一样趴在地上,一架古怪的机器正在两人之间咕嘟咕嘟地响着。

这机器上面是一个玻璃大盂,里面插着个空心管,下面是一个生火器,彼此之间有各种胶皮管和细杆相连。柯师太福见姚英子他们来了,兴奋地挥手说:“你们来看,来看。”

姚英子问:“这是什么呀?”柯师太福得意道:“这是我新发明的时疫机器,说起来,还是从姚小姐你那里得来的灵感。”

“啊?我?”

“你们看,只要生火器打出火来,便可以给玻璃大盂里的盐水升温,通过空心管输送到病人体内。”柯师太福一边说着,一边捋起袖子,把连接着机器的一枚输液针头刺入自己腕部,“如此一来,只要刺入血管,输液便可自行运作,不须人在旁边盯着。机器自会调节压力,控制输液速度。”

姚英子面颊一红,想起那个输液过快导致肺水肿的那子夏。柯师太福所谓“灵感”,八成就是在拿这件事开玩笑。

沈敦和从地上爬起来,满意地拍拍手:“我们已经做过实验。一经注射,只要十到十五秒,病人就能够四肢复温、面色转活。这机器既省人工,见效又快,且不需电力,最适合赤痢、霍乱等大规模疫情的场合。”

柯师太福得意道:“我要去申请专利,以后不用给你打工了,躺在公寓里就有进账,还有余钱可以支援爱尔兰独立。”

“先把针头拔出来吧!这点配液你都贪!”

这两个老头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不亦乐乎。姚英子在旁边凝神观察,在沈敦和胖乎乎的脸上,丝毫看不出被强行解职的沮丧,双眼一如既往地充满热忱,唯是眼袋深重,如两个墨团垂吊下来。

“沈伯伯,你不好这样大意,多注意注意休息。看你格[13]两个眼袋,都快大过我的荷包啦。”

“唉,最近北方诸省大旱,得组织义赈;再加上时疫医院马上竣工,总要盯一下。忙过这段时间,我是要歇歇了。”沈敦和走回到办公桌旁,这才反应过来:“英子,孙希,你们两个来这里做什么?”

姚英子把孙、方两人的官司与牛惠霖的提醒讲给他,沈敦和缓缓坐到沙发上,拿起烟斗吧嗒吧嗒吸了几口。孙希觉得沈会董的脸色有些不正常,肤色暗淡无光,老斑颇多,明显是一种病容。

他要上前帮他检查,却被沈敦和婉拒:“我这就是累的,睡一觉就好了——对了,你们不用担心,我认识几位大状,这两桩官司应该不难打。”

“这个不是重点!”姚英子有点着急,“重点是,谁会跟您过不去,您有什么仇人吗?”

沈敦和闻言失笑:“我能有什么仇人?”孙希在一旁忍不住道:“那您去年突遭解职,到底是个什么缘由?”沈敦和把烟斗轻轻搁下,笑容不变:“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大总统希望除旧更新,我也只好主动让贤喽。不过没关系,一家好医院,不在于医院本身,而在于里面的人。只要你们在,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之前大概有无数人都问过沈敦和这个问题,他这一套太极拳打得纯熟无比。姚英子不禁有点气急,连沈伯伯都讳莫如深,这仇家到底什么来头?

这时柯师太福拿着个红酒瓶子走过来,手里掐着几个玻璃杯:“来,来,不说那些了,一起喝点葡萄酒,庆祝一下我的新机器的诞生。”沈敦和趁势摆脱两个人的纠缠,转头笑道:“张裕?他们又送你红酒了?”

“我之前替他们做过一次化验,结果他们拿着到处去打广告。喝他们一点酒也是应该的。”

沈敦和拿过酒杯,两个老头就这么对酌起来,一个天真烂漫,一个城府深重,姚英子和孙希站在旁边,简直是老鼠拉乌龟——无处下嘴。

姚英子一跺脚:“就算您淡泊名利,也得计较一下红会呀!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好名声,怎么能毁了?”

沈敦和放下酒杯,脸色却严肃起来:“英子,你也跟着我做慈善这么久了,应该知道的。红会和个人慈善家不一样。它也罢,我沈某人也罢,起的不过是一个号召善举、中转款项的作用。倘若我因为办红会而得了乐善好施的名声,那岂不是盗取了真正捐款者的好意,成就了我个人的名声吗?”

姚英子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沈敦和笑眯眯道:“红会掌握着巨万善款,本就不该有慷慨之誉,而只能承严管之责。我沈某人经营红会这么多年,很多人分不开我与红会,也分不开红会与善事,长久来看并非好事。这次借政府的光退下来,正好给后人做个表率,何乐而不为?”

两个老头相视一笑,“当”地又碰了一次杯。姚英子觉得好气又好笑,只得无奈地心想:“只能看蒲公英那边有什么进展了。”

倘若姚英子此时有一双能看到方三响的眼睛,那注定要失望了。

方三响和林天晴此时正站在一座石库门前,一脸尴尬地看着眼前的情景。

在他们面前的逼仄弄堂里,曹主任正四肢着地,背上驮起一个胖乎乎的小娃娃。小娃娃手里的拨浪鼓咚咚作响,曹主任随着鼓点在地上爬前爬后,满脸是汗,不时还要故意拱起背颠一下,逗得小娃娃咯咯大笑。

方三响平时见惯了曹主任的苛刻嘴脸,骤见他这副宠溺模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林天晴反应倒快,走过去双手伸开:“好漂亮的娃娃,姐姐抱抱哇。”那胖小孩一见来了个漂亮姐姐,毫不怕生,伸手就让她抱在怀里。

曹主任解除了这个负担,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擦擦脸上的一层油汗,对方三响道:“你们怎么想起来望望我呀?”说着眼神朝他手里瞟,一见是空的,便露出个“早知如此”的表情。

这两个人一个斤斤计较,一个锱铢必争,当初在总医院就棋逢对手,对彼此的风格都很熟悉。

方三响道:“今天过来,是有一件事要请教曹主任。”曹主任见林天晴和那小娃娃玩得开心,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石礅上,扯开衣襟拼命扇风:“不要叫我主任了,我都已经从总医院离职了,还有啥事能帮到你呢?”

他说得不经意,语气里却带着股酸溜溜的萧索。方三响道:“当初沈会长突然去职,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曹主任扇风的动作停了一霎:“这个我可不晓得。我只是个院务主任,离红会副会长还隔着好几层呢。这件事还是王培元同我讲的,我开始都不信,哪知道是来真的。”他说到这里,一阵感慨:“沈会长一手把红会建起来,现在倒好,被人一纸命令就踢出自家产业,真是气也气死了。”

见曹主任鼻头涨红,鼻翼翕张,方三响知道他确实是真情流露。他一转念又问道:“那曹主任你又是因为什么离开红会总医院?我看告示上只说是身体原因。”

“唉,你们可不知道,这还是沈会长帮忙,不然可真冤死忒[14]。”

曹主任一提这事,腮帮子都气得鼓起来了。

去年沈敦和离职之前,内务部曾经突然派员过来审核财务,结果审出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来。

一九一四年,也就是民国三年,日本和德国在青岛开战。会长吕海寰亲自带队,组织救援队奔赴胶东战场。当时吕海寰提出,救援队要统一着装,定为着黄色制服,系红十字袖章,悬救护记章。

不过因为青岛大战一触即发,订货不及,沈敦和便指示曹主任,让他在胶东就地采购。曹渡游说当地布商和成衣商捐助了一批物资,作为回报,给他们授予了红十字会籍。这些富商随后打着红会旗号,利用慈善物资可享受铁路打折的优惠,发运自家货物。

内务部认为红会有滥发会证、滥用特权之嫌。曹主任满腹委屈,这件事确有不合规之处,奈何事情催得急呀。还是沈敦和站出来解释,才算没有起诉曹渡。没想到很快沈敦和也被迫离职,新副会长上任之后,曹渡到底没保住这份工作,只好以“健康原因”体面离职。

幸亏曹主任投资眼光精准,早早在法租界环龙路上买了一栋渔阳里的两层小楼,索性当起了寓公。

“哼,其实做院务主任有什么意思,管账管得一包气。反正沈会长也不在了,我不高兴给他们做,就在家里弄弄孩子。你看,我楼上自住,楼下出租,光吃吃租金也蛮好。等我老了,这房子就留给有善——哦,这是我儿子大名,一辈子都不愁!”

正讲话间,一个长衫眼镜男子夹着几本书走进来。曹渡打了个招呼:“陈先生侬回来啦?”男子点一下头,然后钻进小楼里去。曹渡冲方三响说:“看到伐?来租我房子的都是读书人,比病人好打交道多了。这位陈仲甫先生人不错,办杂志的,清清爽爽,就是访客多了些。不过也好,他们一开会就是一整天,十几个人吃喝都由我代买,又是一笔赚头。”

方三响听曹渡絮叨着生意经,他越强调自己现在过得不错,说明他越在意当初离职的事。

平心而论,曹主任虽然抠门,倒没恶意克扣过工钱,只是算得过于精细而已。他在红会总医院期间给方三响安排了很多做工机会,这份人情,方三响还是认的。

曹渡随手从旁边石礅上拿起一本杂志:“陈先生在我这里放了几本,说随便取阅。你难得来望望我,总不好空手回去。”方三响随手接过杂志,跟曹主任也吐露了实情。

曹主任听完“啊呀”一声,一迭声地埋怨道:“我在的时候,你们老嫌我啰唆。我离职了,你们两个十三点[15]好了,连官司都吃上了,一吃就是两桩。”

“所以我们必须找出原因来。沈会长一年前为什么会被解职?”方三响急切道。曹渡努力琢磨了一番,只是摇摇头:“不晓得谁会对沈会长有这么大仇怨。”

“那你猜猜呢?”

“那怎么好猜。”曹渡连连摆手,一脸苦笑,“你找我来押宝,真是问道于盲。”

曹主任说这话,是有原因的。辛亥革命的时候,全院只有他觉得大清春秋正盛;辛亥革命胜利以后,他又坚持说孙中山绝对会上台,最后却是袁世凯;癸丑之役,曹主任又看好孙中山、陈其美,等到两人流亡日本之后,他才彻底倒向袁世凯;结果不久袁大总统就成了洪宪皇帝,曹主任刚在哈佛楼前挂起庆祝登基的横幅,“皇上”就驾崩了……曹主任的政治眼光,一时在红会总医院传为笑谈。

方三响见曹主任不愿多管,知道他到底还是怕事。试想,一个连沈敦和都能搞下台的势力,他一个寓公哪里敢去招惹?他不为已甚,便叫了林天晴一起告别。临到要走出弄堂了,曹渡抱起儿子,忽然低声问了一句:“总医院最近可还好?”

“曹主任你在的时候,没感觉什么。你一不在,便觉出差异了。”方三响认真回答,转身离去。

曹主任抱着儿子,就这么怔怔地望着他们离开。过了足足五分钟,小有善不安分地开始扭动:那两个哥哥姐姐早就走得看不到了,怎么爸爸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两人离开渔阳里之后,林天晴好奇地问道:“他送了你一本什么杂志?”方三响这才从怀里取出,发现叫《新青年》,已经发行到第七卷第六号了,这一期叫作“劳动节纪念号”。随手翻开扉页,上面赫然有孙中山题的“天下为公”和蔡元培题的“劳工神圣”几个大字。

“我好像听医院里的人说过,似乎这杂志被查抄过几次呢,你可也要小心。”林天晴提醒道。方三响不以为然:“当初《猛回头》《革命军》也是违禁读物。越是禁书,越说明书里讲得有道理。他们要查封,我反倒要认真读一下了。”

自从陈其美于民国五年(一九一六年)遇刺身亡之后,方三响对北洋政府便怀有浓厚的敌意,对于南方的事越发上心。

“你看从去年开始,上海到处都在罢工,报纸上各执一词,又是劳工权益,又是资本剥削什么的。我想看看这本杂志怎么说的,到底罢工对还是不对。”

林天晴见他现在又有点上头,赶紧岔开了话题:“唉,曹主任这里一无所获,你接下来怎么办?”

“也许英子和孙希会有成果,先跟他们碰头吧。”方三响看了她一眼,“你跟着我也跑了一整天了,早点回去歇着吧。”

“我不累的。”

“毕竟这都是红会总医院的事,怎么好一直麻烦你?”

林天晴白了他一眼:“我在广慈上班而已,又不住在广慈。再说我也不是为了总医院哪。”

方三响轻轻叹道:“因为私人关系,我就更过意不去了。过去几年里你一直帮我联络日本那边找仇人,搭进去那么多时间,总不能事事都占着你。”林天晴略带幽怨地瞥了一眼:“你为什么不能?”

方三响摸摸鼻子,想了半天,不知如何回答。林天晴熟知他秉性,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说:“你先别操心旁的啦,赶紧在十天内把事情解决掉是正经。”方三响一捏拳头:“倘若官司输了,执照被吊销,那就有时间了,亲自去一趟日本!”

“那我陪你去,我也想多找找我哥哥的事情。”林天晴道。

当晚他们与姚英子、孙希在保育讲习所碰头。两边一对,发现都一无所获,大家不免有些沮丧。姚英子说:“可惜我爹身体不好,回宁波休养去了,不然他肯定知道点什么。”孙希却道:“还是算了吧。你爹见了你,肯定要唠叨婚配的事,说不定会把你绑了直接成亲。”方三响也点头附和:“还是不要回去的好。”

姚英子神色一黯。这几年来她抵御家里要求她成亲的压力,十分辛苦。姚永庚和陶管家再疼她,在这件事情上与她也是相反立场。若不是有孙希与方三响两个人帮她,她未必能撑到现在。

“那接下来怎么办?一点头绪也没有了。”姚英子很是沮丧,觉得事事都不顺心。“也不能说没有……”方三响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若有所思,“曹主任今天说他被内务部审查过,也许和沈会长被解职之间有所关联。如果能接触到政府那边的文书,也许能查到些什么。”

孙希沉默片刻,抬起头来:“我去找一下冯大人吧。”

冯煦虽然在上海做寓公,但他毕竟曾贵为前清巡抚,在官场多少留有人脉。姚英子奇道:“冯大人?他还在张罗给你相亲吗?”孙希一脸苦笑:“最近几年不大张罗了,也许是适龄的女子该嫁的都嫁了,他手里没库存了。明天我去找他一下,他不帮忙,我官司就要输掉,我官司输掉,就做不成医生,做不成医生,就更没有姑娘要嫁给我了,看他怎么办。”

饶是大家心事重重,也笑了一阵。冯煦天天磨孙希,也有被孙希反过来磨的一天。

“其实,我们还有一个办法。”一直不作声的林天晴在旁边道。

“嗯?”其他三个人都有些惊讶,林天晴难得主动发表意见。她被他们盯着,微微发窘:“我们干吗不去直接问问朱贵云和沈贤淑?如果真有人在背后唆使,他们肯定知道得最清楚。”

“唉,天晴,你天真了。”孙希摇头,“我们是被告,他们是原告,贸然接触很容易被人误解为私下威胁,传出去官司更会输。”

“如果不是当事人,而是一个无关的人去问呢?”

孙希一怔,他们也不是没考虑过这种办法,但即使是一个无关的人跑去问官司的事,傻子也知道受谁指使。林天晴抿嘴笑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蓝本一晃:“没关系,我有美国红十字会的会员证,上门说为穷人提供医疗救济,至少沈贤淑那家人不会拒绝。”

“美国红会?你怎么又成那边的会员了?”方三响问。

林天晴道:“这不是前一阵看到他们在街头搞募捐嘛,我捐了二十元,就成会员了。都是红会嘛,能有什么区别?”

方三响虽觉不妥,但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孙希说:“那朱贵云怎么办?”林天晴表示她也可以去那边问问。方三响一口否决:“不行,你不能同时接触那两家人,太明显了,很容易就能联系到一块。”

这时一个年轻姑娘走进房间,手里端着几盘小点心,她的腿脚似乎不甚灵便。姚英子正冥思苦想,看到她,眼睛一亮:“翠香,你过来一下。”

邢翠香是当年姚英子在蚌埠收养的那个残疾小女孩,交给家里花匠抚养。如今她已经十八岁,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之前孙希给她做了矫正手术,现在勉强可以直立走路,只是还得拄一根拐杖,这几年在讲习所里帮姚英子做事。

“哎呀呀,大小姐,叫我做什么?”邢翠香笑嘻嘻地凑过来,她梳着两根麻花辫,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姚英子道:“孙叔叔和方叔叔有点麻烦,需要你帮个忙。”

孙希面色大变:“是哥哥!”邢翠香冲他吐吐舌头:“我只听大小姐的话——孙叔叔!”尾音故意压得很重。她大概和孙希八字相冲,凡事都喜欢针对他,不刺两句不舒服的那种。

孙希知道辩不过,便看向姚英子求援。姚英子笑着摇摇头,把情况一说,邢翠香大为兴奋,一拍胸脯:“这个我擅长,我来我来!”

她从小性情欢脱,像只野地里的兔子,最喜欢到处乱混,养父母和陶管家没少揍她,可仍是秉性不改,而且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口音,喜欢张嘴就是“哎呀呀”。

“你可不能做出格的事啊。”方三响叮嘱了一句。他知道这野丫头胆大妄为,可不能当普通十八岁小姑娘看待。

“知道啦,方叔叔!”翠香的回答依旧带着刺,不过方三响却一点不在乎。

孙希与方三响次日还有医院的工作,姚英子在讲习所也有一大堆事务,于是众人很快散去,各自回去休息。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他们忙得根本顾不上聚。到了六月三十日,孙希终于等到了一个好消息,冯煦让他下班后,去内务部驻沪办事处一趟。

内务部驻沪办事处就在徐家汇,暂在南洋公学里借了一栋小楼。孙希来到楼门口,冯煦手持拐杖,正和一个干枯瘦小的男子等候在那儿。他见孙希来了,一指那男子:“这是内务部的委员田伏侯先生,当年曾是安徽总督府的一位书手,与老夫有旧。去年那一次红会财务审稽,他就是执行之一。”

田伏侯一脸不情愿,冷冷道:“冯公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才出来与你见上一面。但先旨声明,违法违规之事,我一概不做,不该说的,我也一律缄口。”孙希道:“我只想知道,当初内务部要查红会的起因是什么?”田伏侯摇摇头:“我就是一个普通科员,奉命行事而已。”

“那你们到底查出来什么没有?”

田伏侯原本冷冰冰的表情,突然有了微微的变化:“没有。我与同僚花了一个月时间,核查了所有账册和历届募捐所公布的征信录,居然没有任何纰漏。沈公操持红会这么久,经手数额以百万计,账簿之清楚明白,乃鄙人平生仅见。”

孙希冷哼一声,账册有无问题,他再清楚不过了。

“那曹渡主任的制服事件,是怎么回事?”

“我们审稽之后,认为此事虽有瑕疵,不至违规。但报告提交上去,被上司打回来了,要求我们重新审稽。”

田伏侯这话听起来答非所问,其实已经隐晦地点明了缘由。上头显然是一定要查出什么,哪怕是鸡蛋里挑骨头,也必须挑出来——曹主任的制服事件,就是鸡蛋里的这根骨头。

这说明,内务部搞这次审稽,从一开始就是要来找麻烦的。

孙希眉头微皱,再想问详细点,田伏侯便不肯讲了。孙希看看他身后那栋小楼,突然提出:“我可以去看一眼你们的审稽报告吗?”

“这绝不成。这些属于政府档案,无关人等不得翻阅。”田伏侯一口否决。冯煦在一旁顿了顿拐杖:“伏侯,你且让他进去瞧瞧,横竖少不了一块肉。”

“冯老,这个恕难从命!”

冯煦沉默不语,就这么盯着田伏侯,直到他几乎承受不住这目光,老人才缓缓开口:“这样好了,十分钟,给他十分钟。然后各安天命,绝不纠缠。”

审稽报告浩如烟海、繁似秋荼,想在十分钟内翻出点名堂,几乎是不可能的。田伏侯胸口起伏,最终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就十分钟,多一秒也不成。”

田伏侯犹犹豫豫带着两个人来到档案室前,打开锁,掏出怀表开始计时。孙希踏进去的一瞬间,冯煦在身后一挥拐杖,朗声道:“老夫当年教过你。查账这种事,须溯其源流,观其所隐。”

孙希感觉有一种微妙的讽刺感。十年之前,冯煦指使他去偷红会账册,要查沈敦和,说的就是这么一句;十年以后,还是冯煦和他,还是查红会账册,这次却是要保沈敦和。命运实在是一个奇妙的东西。

档案室里面是十几排木质大书架,上面摆放着一排排牛皮纸袋,按照年份分门别类地摆好。孙希迅速锁定了民国八年对红会的审稽报告,飞快打开,里面是一页又一页冗长的数字。

如果一条条仔细看,恐怕看上三天三夜也看不完,而且最麻烦的是,孙希不太清楚自己想要找什么。他有些茫然地翻动着账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很快翻完了一本。孙希觉得自己纯粹是在做无用功,他烦躁地把账册合上,“啪”的一声,不小心倒扣在地上。

孙希叹息一声,俯身去捡,却忽然发现几张字条从簿子尾部露出来。

他十年前为了窃取账册,跟施则敬混了一阵,对记账多少有点了解。所有的账册尾页都有一栏叫作附录。附录里一般都会贴一些与账目有关联的文件,诸如收据、账单、契单之类,以供交叉比对。

孙希想起冯煦的叮嘱,突然之间福至心灵,迅速找到日德青岛之战期间的账簿。这时田伏侯已经在门口拍门,提示只有一分钟了。孙希拿出了动手术时的手速,哗哗翻动,很快翻到附录页。

这里贴着一封信,铅字油印,正文是举报红会在胶东地区滥发会证、滥用特权云云。这时田伏侯已经走进屋子,粗暴地制止了他。孙希在账簿被收起来之前,只来得及看到举报信落款的名字,叫作罗天雫。

田伏侯既不问他具体找到了什么,也不肯再多通融点时间,客客气气把两人送出了小楼。

离开南洋公学之后,冯煦问他可有收获。孙希说他疑心这封举报信就是内务部审稽的源头,因为他注意到举报信的一角写有一个“14”的编号,也就是说,至少有十四封举报信,而且很可能是按地域分开的,“14”大概对应的是胶州。

换句话说,至少有十四个红会分会在去年同时遭到举报,这绝对不是个巧合,而是一次处心积虑的大攻击。

冯煦眯起眼睛:“这举报信是何人所写?”孙希在手心写出“罗天雫”这个名字,但最后一个字他不认识。好在冯煦学问通天:“‘雫’这个字生僻得很,念‘哪’,意为雨落。罗天雫……恐怕这是个化名。”

孙希暗记于心:“有线索总算比没有线索强。”冯煦忽然正色道:“沈仲礼被解职这件事,他自己都不愿说出缘由,恐怕背后的水很深。你们这么深入挖掘,做好心理准备没有?”

孙希耸耸肩:“如今可不是沈会长一个人的事,还关系到我和老方的职业生涯。就算我们不关心时局,时局也会来关心我们嘛。”冯煦两条白眉毛微微一抬:“沈仲礼这些年来所做的事情,老夫都看在眼里。他一辈子做慈善,若蒙不白之冤,天道未免太过无情。你能有这个心思,很好,很好。”

“我只是一个小医生,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孙希仰起头看看天色,语气萧索。

“哦,对了,内务部虽然不能再查了,但陆军部老夫的熟人更多,可以一试。”冯煦忽然想起来,精神一振。

红会在名义上是陆军部的下属机构。内务部要查红会,必然有大量与陆军部往来的文书。冯煦这个建议,确实是一个独辟蹊径的好办法。

“不过陆军部远在京城,我让人设法抄些东西,送去你宿舍好了。”

“我已经搬离宿舍了,总不好占着学生床位。现在搬去了福开森路的一间公寓,我写个地址给您。”

“也是,你都快而立之年了,是该出来独立居住了。”冯煦说到这里,忽生感慨,“第一次见你是在宣统二年(一九一〇年),那时候你不过一个毛头小子,如今十年过去。张在初已然仙去,我也老态龙钟,你却变成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了。”孙希正要谦虚几句,不料冯煦话锋一转,“你都这把年纪了,还不结婚,到底怎么想的?”

“我,呃……”

“张在初临终前一直念叨,生平就只有这一件憾事。老夫若不安排明白,九泉之下都不好见他。”

孙希眼前一黑,他刚欠了冯煦人情,突然来这么一出,连搪塞都不好搪塞。好在冯煦也知道他最近事情多,只说待官司有了结果,再让他去相几次亲。孙希胡乱答应下来,赶紧逃开。

他回到总医院,那边邢翠香也传回了消息。

别看翠香年纪小,却精明得很。她没有直接去找朱贵云,而是先让方三响把前因后果问了一遍——不是问诊疗细节,而是问人际关系。

自从癸丑之役刘福彪叛变之后,福字营化为鸟兽散。杜阿毛虽然得了姚家馈赠的店面,但终究还是回了熟悉的闸北地界,依旧混在青帮里。朱贵云也算是在帮弟子,杜阿毛好心把方三响请来给他老婆看病,谁知道搞出这么一摊子事情来。

搞清这一层关系后,翠香先找到了杜阿毛。杜阿毛一听,火冒三丈,直接打上门去兴师问罪。朱贵云原是个怯懦的人,被杜阿毛狠狠威胁要动用青帮家法之后,立刻了。这时翠香才现身询问,朱贵云自然是知无不言。

原来他老婆在总医院去世的当晚,朱贵云家里来了一个人,自称是一位美国红会赞助的律师,说愿意提供法律救济,向总医院索赔一大笔钱。朱贵云一听能赔钱,乖乖听从他的安排发起了诉讼。针对疋拉密洞的指控,正是那律师教他说的。

可惜那个律师每次都是主动上门,从不留联系方式,连姓名都不知道。

杜阿毛本来要狠狠揍朱贵云一顿,逼他撤诉,但被邢翠香拦住了,这个阶段还不能打草惊蛇。

跟邢翠香这边相比,林天晴却遭遇了挫折。大概是她演技有问题,甫一上门,就被沈贤淑夫妇识破了,大骂她是骗子,还威胁要抓去警察局。最后还是邢翠香脑袋活络,去审判厅套出了沈贤淑提交诉讼材料的日期,一比对,恰好与朱贵云是同一天。

如果是两起单独的案子,不可能提交和审判都是同一天。邢翠香的这个发现从侧面证明,这两桩案子,暗中有人在控制节奏。

一个大阴谋的轮廓,隐然浮现出来。

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罗天雫显然是个化名,不会查到任何结果。而那个神秘律师的信息太少,在朱贵云家守株待兔,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去胶东一趟好了。”方三响忽然开口。其他人一惊,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方三响道:“你们不关注防疫这一块,可能还不知道。今年北方雨水奇少,如今已是六月底,直、鲁、豫、陕、晋五省一直无雨,一场旱灾铁定要暴发。直系和皖系正在打仗,政府是顾不上赈灾的,总医院很快就要出动了。”

凡是旱灾发生的地方,因为用水不足,一定会暴发霍乱或痢疾,很可能还有肝炎。方三响在总院负责防疫工作,加入救援队顺理成章。

方三响见众人还有点迷惑,解释说:“那封14号举报信既然举报胶东的问题,那么举报者必然曾在当地打听过消息。我到了胶东以后,顺便可以调查一下。”

邢翠香眼睛一亮,拍案叫绝:“对呀。对方在上海藏得深,可绝对算不到方叔叔会去山东揪他的狐狸尾巴。大妙,大妙。”

这时林天晴担心道:“可你的官司怎么办?没几天就宣判了,你肯定赶不回来上海呀。”邢翠香道:“天晴姐姐不必担心,这种快速法庭的民事诉讼,可以缺席宣判,只要有保人就成。”

孙希忍不住侧头对姚英子道:“这丫头,你是怎么教出来的?年纪轻轻,一口老江湖的口气。”姚英子笑道:“白天撒出去在大街上乱跑,晚上饿了自己回家,家猫硬是养成了野猫。”

翠香听见两人说自己,斜眼瞪了孙希一眼:“叔叔你老了,我们年轻人的世界,你不懂。”孙希气得敲了敲桌子:“我还没到三十呢,你不要擅自划分年龄层。”

“那你知道圣安舞厅,一块钱可以跳几场伐?”

孙希知道那是上海时下最流行的舞厅,不过做医生工作太忙,从来没去过。翠香不依不饶:“那跑马、跑狗、跑人,孙叔叔总赌过一样吧?”孙希沉下脸道:“赌博和抽大烟一样,是第一等害人的事情,有什么好炫耀的?你可不要学坏。”

“孙叔叔还说自己不老,只有老头子才会把‘不要学坏’挂在嘴边。”

姚英子见他俩斗起嘴来,转头对方三响道:“我让陶管家陪你去一趟吧,他就是山东人,也好多年没回去了。红会坐的火车票价减半,他也能省点钱。”

陶管家当年是山东响马,虽然改邪归正这么多年,但山东地面肯定比方三响熟。姚英子知道蒲公英耿直有余,机变不足,有陶管家跟着能好点。

经过这几年的事务磨炼,姚英子考虑起事情来,比孙希和方三响更周全。

座钟敲响了十一下,大家看时间不早,各自散去。姚英子和邢翠香一起开车返回姚府,她不爱用司机,车子换了一辆又一辆,向来都是自己开。

车子开过南市,坐在副驾的翠香突然神秘兮兮地问:“他们两个还真有耐心呢。”

“嗯?”姚英子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

“哎呀呀,我还能说谁,那两位叔叔呗。”邢翠香嘻嘻一笑,“大小姐你守誓不婚,他们两个就这么不言不语地也硬挺着不婚。我看孙叔叔都快被冯老头子逼婚逼得上房了,怪不容易的。”

姚英子姿势未变,唇瓣间微微吐出一口气来:“大丫头,你也看到我现在忙成什么样子。讲习所的事,女医学校的事,还有各地妇孺救援的事,恨不得一个人劈成两个用。哪里有时间想这些?”

邢翠香笑眯眯地继续纠缠:“哦,原来是没时间想,不是不想啊?”姚英子冷哼一声,不去回答。邢翠香道:“大小姐,咱们假设一下哈,单纯地假设。如果你必须结婚的话,他们俩你选谁?”

这个问题,让姚英子一瞬间陷入困惑。这个臭丫头深谙话术之妙,“假设”就像是一团醇厚的大烟泡,诱惑你可以抛开一切制约与顾虑,尽情遐想内心深处的渴望。只要你一琢磨,就停不下来。

偏偏邢翠香还不停地在她耳边念叨:“要说稳重呢,还是方叔叔稳当,可有时候真的无趣哎。孙叔叔呢,能说会道,跟他在一起绝不会无聊,可好像性子软了点。我一看见他,就只想欺负。”

“他们两个都是一样笨,我都说得那么明白了,何必要等下去呢,能等到什么呢?”姚英子望着前方车窗上映出来的模糊面孔,喃喃自语。

“能等到什么呢?”她不自觉地重复了一次。

说来奇怪,车窗前的影子晃来晃去,最后幻化出的竟是颜福庆的样貌。

这几年来,她没再见到过他,但一直从各种渠道听到他的动向。他和伍连德一起成立中华医学会,成了会长;他前往萍乡煤矿调查钩虫病,并发表了防治论文;他在湖南搞公开解剖课,为民众破除迷信;他远赴哈佛去学习公共卫生学……

姚英子感觉颜福庆从来都没有停下来,脚步飞奔,让她怎么努力都赶不上,唯有一丝淡薄的碘酊味道,在鼻前若有若无地缭绕。

“大小姐,大小姐?你在想谁呢?”

姚英子猛然警醒,强行喝道:“讲习所的事情都忙不过来,不要节外生枝!”邢翠香叹道:“大小姐,不是我节外生枝,而是你得早做打算——李超姐姐,就是前车之鉴哪。”

她说出“李超”二字时,车灯恰好扫到了前方写着“姚府”的两个大大的红灯笼,姚英子霎时明白了她的真正用意。

邢翠香提到的李超,乃是去年社会上热议的一则大新闻:广西梧州有一名女子叫李超,原本家中颇为殷实,偏偏赶上父母去世。她没有兄弟,族里说女子是外姓人,不得继承家产,便让她伯父的一个儿子来管家。

李超一心想读书,这位继兄却一心催她出嫁,只要她嫁出去就是外人,李家家产便尽归自己。李超不想听从这个安排,遂从梧州前往广州,然后又去了北京,先后转校数次,却始终无法摆脱继兄的打压。明明是自家的财产,却被人扼住无法取用,失去经济来源的李超精神抑郁,贫病交加,最终死在民国八年的春天。

她的死惊动了社会各界人士。蔡元培、胡适、陈独秀、蒋梦麟、李大钊等名流亲自参加追悼会,胡适还亲自写了一篇《李超传》,引发了一场大范围的讨论,核心的一个点是:女子到底有无父母财产的继承权。

邢翠香没明说,可暗示得十分明显。姚永庚近年来身体欠佳,多半时间在宁波休养。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姚英子搞不好会面临和李超一样的窘境——不,也许更惨烈。姚家可比李家有钱多了。

在宗法规则之内,姚英子唯一能保护家产的办法,就是招个上门女婿,马上生个儿子姓姚。所以这几年来,姚英子的压力越来越大。宁波亲族里已有老一辈的直接把子侄领来,要求过继给姚永庚了。

“那些老夫子天天说婚配是什么人伦大道,讲得冠冕堂皇。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分家产?”姚英子冷笑着推门下车,“砰”的一声重重关上。邢翠香一扭一扭从另一侧过来:“话是这么说,可大小姐你也得早早想个法子。俗话说,男子承屋,女子承柜。到时候你若真只落得一个化妆盒,可怎么办?咱不为感情,也得为钱哪。”

“就连你也逼我结婚?”

“哎呀呀,我是心疼大小姐。你那几个堂兄堂弟,一个赛一个地讨厌,可不能让他们得意了。”

“要解决这件事,不是只有结婚一条路。”姚英子道,“李超为何最后会凄凉而死?说到底,还是经济上不独立,受制于人。我专心做出自己的事业,谁也不依靠,他们能奈我何?”

“你还没回答我呢,那两个人你选谁?”

“哎,你还没忘了这事呀。这又不是皇上翻牌子!”

“假设啦,假设。”

“你真该去大世界里照照镜子,真是奇出怪样!”

两人正说着往门里走,却忽然发现一个人早等在那里。借着煤油路灯的光,姚英子发现居然是宋雅。她双眼红肿,佝偻的背上趴着一个小娃娃。

宋雅是四年前离开红会总医院的,当时有个小开[16]来医院看病,一下子就看中了她。宋雅很快便辞职去结婚,当时克立天生女士还遗憾了很久。

宋雅见姚英子出现,情绪一下子没绷住,“哇”地哭出声来。姚英子见她面容憔悴,额头上已现出数道皱纹,二十多岁的人却是四十多岁的面相,心疼得不得了,赶紧带她进了府。

翠香把小娃娃抱开,喂了一块她最喜欢的巧克力。宋雅就着一口热茶吞下块松糕,才说出缘由。

且说在今年二月一日,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正式成立,预计七月一日开市。但在开市之前,各种投机者已经在场外开始运转炒作,举凡布、麻、火柴、麻袋、烟、酒、沙土、水泥等等,什么都能作为交易标的。

宋雅的老公听了朋友劝说,把全副身家都投到一项叫作“洛恩斯牌祛热药”的药剂里。据说这是美国密苏里州一位天才药剂师的新发明,专司镇痛去热,效用非凡,且完全没有副作用。如今已经有满满一船药剂,正运往上海。

宋雅老公把全副身家投进去,还借了一笔巨款,只等药到发财。哪知忽然传来消息,那船在太平洋遭遇风暴沉了。他赔了一个血本无归不说,债主们还打上门来,他只身逃回老家,扔下宋雅和女儿在家走投无路,只好来找姚英子求助。

姚英子见老友如今落魄到这地步,唏嘘良久,拉着她的手故意扯些闲话。宋雅这才知道总医院最近的麻烦,也是吃惊不小,不过她如今麻烦缠身,顾不得其他了。

“其实姚小姐你不用借我钱的。只要请姚先生吃进一点洛恩斯药剂的股票,股票做的就是信心,只要有人买,我们就能翻身。”宋雅恳求道,“其实这次亏本,只是因为谣传那条船沉了。我听航运处的朋友说,其实它还好好地在海上呢。趁着在低位吃进一批,等船一到港,立刻能赚个三五倍。”

姚英子同情地望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忽然见到翠香在走廊招手,起身走过去。翠香抱着孩子,压低声音道:“大小姐,你可别糊涂啦。我要是那个男人,知道自己老婆认识富豪朋友,哪里舍得走?我看哪,不是雅姐姐上门求助,而是他老公逼来的,演一出苦情戏。”

姚英子眉头一皱,这可为难了。借钱倒是小事,怕就怕这种事没完没了。她开了几年保育讲习所,什么样的人都见识过了。真有赌博输红眼的丈夫,逼着自己老婆来讲习所偷东西回去卖的,讲习所给她补贴,结果下次照旧。

“其实有个办法……”邢翠香趴在她耳畔嘀咕了几句。

姚英子走回厅里,柔声对宋雅说道:“我可以帮你们母女俩,但你得跟你老公离婚。否则这件事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这就和你们买的药剂股一样,及时止损才是正确的。”

听到姚英子的要求,宋雅愣住了,这是她登门前没预料到的。姚英子又道:“你不用担心生活,你可以来我的讲习所帮忙,你的专业正好用得上,都还没忘吧?虽说这是个慈善机构,每个月只有十几块钱拿,但餐宿都有保证,小囡囡还有地方照顾。”

宋雅眼神中闪过一丝欣喜的光芒,可很快又黯淡下去:“谢谢姚小姐,可离婚这样的事,孩子就没爹了,总是不大好……我……我再去别处想想办法。”说完起身背起娃娃要走。

姚英子实在是狠不下心来,不顾邢翠香眼神提示,拿起一枚玉镯塞到宋雅手里,说:“你先拿去救个急吧,讲习所随时可以来。”宋雅苦笑着摇摇头,不知是自己不愿意还是夫家不许。

等宋雅离开,邢翠香撇撇嘴道:“都穷途末路了,还满口说卖给你们稳赚,实在是失了心疯。”

“唉,这也是遇人不淑,没办法的。”姚英子把发箍取下来,甩了甩头发。

“哎呀呀,大小姐,你就不该给镯子,她肯定转头送进当铺,去补老公的亏空。最好送吃的,当场看她们吃下去,才算没落进狗肚子。”

“唉,翠香,你嘴巴不要这么毒。救不得他老公,总不能看着她们娘俩饿死。”

姚英子洗漱完毕,换好睡衣上了床,忽然想了想,爬起来,拿起床边的电话:“请接五洲大药房,项松茂宅。”

项松茂自辛亥一别,返回上海做了五洲大药房的总经理。如当年对姚英子承诺的那样,他回上海后胼手胝足,建起一个合药间,连续开发出人造自来血、月月红、止咳杏仁露等日用药品,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姚英子的保育讲习所用的药物,都是项松茂捐赠的。

项松茂这时候还没睡,姚英子在电话里问他知不知道洛恩斯牌祛热药剂。项松茂常年浸淫新药合成,对行业动态颇为熟稔。他一听这名字便笑了:“姚小姐莫非也投了钱下去?”姚英子连忙否认:“不是不是,是我一朋友买了它的股,托我问是否可靠。”

“金融我不懂。不过这洛恩斯牌祛热药剂嘛,不过又是一个孙镜湖的糖水燕窝罢了。”

他这么一说,姚英子立刻就明白了。大约二十年前,上海有个药商叫孙镜湖,用白木耳与糖水兑出所谓“燕窝糖精”,靠铺天盖地的广告与名人吹捧,成为沪上滋补名品,喧腾一时。

“就是说,这是个骗局?”

“也不好说是骗局,这里头应该掺了不少阿司匹林粉末,喝下去也能见点效,就是价格高出阿司匹林十倍——这就和孙镜湖的糖水燕窝一样,吃不死人,但不值燕窝那个价。”

“这东西到底哪里来的?不会是打着洋人旗号的西贝货吧?”

“那倒不是,这东西确实是美国原产。美国的假药一点不比中国少,隔三岔五就有一款热卖。这个东西在一九一七年流行过一阵,后来被医师协会揭穿了骗局。我估计呀,他们在新大陆没有市场,这才漂洋过海来骗中国人。”

姚英子挂掉电话,心中更加同情宋雅,看来他们家注定是血本无归了。

今天事情实在繁杂,她累得有点脑仁疼,睡也睡不实,眼睛一直盯着屋顶的风扇转。风扇转哪转哪,每条扇叶上仿佛都贴着一件麻烦事:总医院的官司、沈会长的离职、姚家的财产、宋雅的药剂,还有那两个笨蛋的脸。兜兜转转,似乎永远也转不完。

她连自己何时睡着的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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