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我忘不掉……

突然从闷热的室外换到空调很足的屋子里,后背黏答答的汗在消散前让程离烦躁不止。

程离浑身上下依旧潮湿,又慢慢多了一层冰冷,身体的感官在放大,集中在后背上,好像傅卿云还站在身后盯着他。

程离回房换了件干爽的衣服,窝在沙发里,掏出手机打开监控终端。

他看不见画面,但能听到监控里的声音,汽车发动跟开走的声音很清楚,很快声音消失,只有细细的风还在作祟,一开始还是可以忽略不计的细碎声,后来在他耳朵里闹个不停。

程离后知后觉,刚刚傅卿云靠近大门时,他的手机监控并没有提示有陌生人靠近。

只有一种可能性,傅卿云在他的监控系统里并不属于陌生人,终端控制系统还在他手里,程离查看权限,发现傅卿云给自己设置的权限只有这些,他只能靠近。

程离删除了傅卿云的权限,又给傅卿雨发了多条语音消息,给她道歉自己不是故意把晚上的事跟她哥说,只是因为担心她。

又提醒她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最后尽量用平和的方式跟她说了半天掏心窝子的话,告诉她如果有自己的安排,可以跟家里人,跟她哥哥坦白。

但程离又担心傅卿云回家后沟通不当会火上浇油,他想起傅卿雨手腕上那条特意用手表遮起来的疤痕,所以一直没等到傅卿雨的回复时越想越后怕,最后坐不住了,直接给傅卿雨打了个电话。

傅卿雨没接,应该是还在生他的气,他又给陈叔打了个电话,在得知两个人已经平安到家,傅卿雨在房间里后才松了口气。

直到一直握在手心里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程离立刻打开,是傅卿雨的语音消息,她的声音听起来是明显的哭腔,说她不是生他的气,只是她哥平时管她太严格,所以不敢跟哥哥说。

程离完全理解傅卿雨的心情,又耐心跟她聊了一会儿,最后告诉她,如果实在不想跟哥哥说,也可以跟他说,并且保证不再跟别人透露。

好不容易安抚好傅卿雨,确定她不会做什么傻事程离才彻底放心。

一切归于平静,房间里只剩程离自己的呼吸声,还有桌子上若有若无的玫瑰花香。

程离在沙发上呆呆地躺了一会儿,又在那阵阵花香的驱使下慢慢摸索着站起来,从柜子里找出一个很久没用过的花瓶,洗干净之后装上水。

玫瑰花束包得很紧,程离费了不少劲才打开,一支一支插进花瓶里,并且尽量插得有高低错落感,还在心里想象此刻花瓶里每朵花的位置跟形状。

应该会很好看,他在心里说。

花瓶里的水装太多了,程离插了一半瓶子里的水漫出来,顺着桌沿洒下来,淋湿了他的裤脚跟鞋。

等他把一切都收拾妥当,周震也回来了,一眼就看到了花瓶里的花,花瓶边的桌子上还有几片掉落的花瓣,上面浮着晶莹的水珠。

“是不是项嘉远送给你的?”周震弯腰凑近花瓶闻了闻,“真好闻,项嘉远品味真不错。”

“不是他送的。”

“那谁送的?”

程离沉默,周震很快就猜到了:“是傅卿云送的?他又来了?他到底想干什么?”

程离:“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周震:“项嘉远对你有意思。”

周震这话接得太突然,丝毫没有铺垫跟转折。

今天一天发生了太多事,程离还没消化完,现在又接收到这样的信息,虽然晚饭时项嘉远的话里总是拐弯抹角转到他身上,但最后都戛然而止,中断后不再继续。

程离现在只想过平静生活,只说:“我现在不想这些。”

周震不死心,又说了项嘉远半天好话,项嘉远的为人他很了解,所以很想撮合他们,但看程离的反应也知道,他是完全没往这方面想,心里感叹项嘉远可能是没有希望了——

程离第二天一早就收到了宠物医院医助发过来的信息,给他汇报三喜的最新情况,说三喜比昨天好了一点。

他还是想去看看,早饭后周震送程离去了宠物医院,程离一个人一直在医院里待到中午休息才离开。

没有三喜带路,程离一个人摸着盲杖走在盲道上,只要过两个路口,右转之后走一段上坡路就是他家,不足一公里,程离没有打车。

对程离来说走在盲道上并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过马路,他需要极其认真,通过听车流跟脚步声,以此来判断红绿灯,最后跟着人流一起过马路。

第一个路口有路人的指引,程离过得很顺利。

但在过第二个路口时,刺耳的喇叭声突然拖长了调子,像利剑一样扎在程离身上。

程离只能勉强从嘈杂的声音里分辨出身侧有人提醒他正确的方向,原来他已经偏移了斑马线,走到了机动车道上,线内停着等待的车辆,他再多走几步就会撞上去。

就在程离想转弯摸回原有方向时,红灯亮了,程离一动,胳膊被人猛拽了一下,紧接着是擦过耳边的车流声。

程离踉跄着转了个身,额头撞上一个宽厚的肩膀,后腰被一个有力的手臂拖住,手里的盲杖不小心掉了,很快被拽着他的人弯腰捡了起来。

路人纷纷看向他们,汽车喇叭声一声接着一声,加重了程离耳朵里的喧闹。

“小心车。”一道沉稳的声音落在头顶,很热。

毕竟在一个床上睡了一年多,程离在傅卿云刚刚拽上他手臂时就已经认出他来了。

“傅卿云,你怎么在这里?”

傅卿云拉着程离过了马路,走在人行道上:“我去看三喜,听人说你刚走就追过来了。”

程离没说什么,甩开傅卿云的手,握着盲杖左右探着路往前走。

中午太阳毒辣,程离脸上很快浮了层红晕,鼻梁也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红润的唇瓣微微张着,很想把身体里的热气全都吐出来才好。

他走了一会儿,发现傅卿云还跟着他,又加快了脚步。

脚底盲道的特殊触感还在,但程离依旧觉得自己踩在虚无的半空中,稍有不慎下一步就会落入万丈深渊,然后摔得粉身碎骨,渣儿都不剩。

这个危险的认知让程离降下速度,一步一步踩得很慢。

“傅卿云,你别再跟着我了。”程离说话时微微喘着,声音有气无力,好像已经踩在深渊边缘,他需要努力稳住自己保持平衡才行。

“我送你回家,然后就走。”傅卿云说。

“前面就是我家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就送你到家。”傅卿云还护着程离的姿势,又保持一定距离,一直跟着程离。

其实刚刚他就一直跟在程离身后,隔了几米远的距离,所以才能在程离遇到危险时立刻出现。

“小雨从昨晚开始拒绝跟我沟通,甚至早饭都没吃就去了学校,我还没想出更好的方法。”

傅卿云找了个绝佳借口,开始跟程离倒苦水。

“昨晚回去她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理疗师说她在房间里哭了很久,我怎么都敲不开她的房门。”

程离才答应过傅卿雨,不会把她的事再跟傅卿云说,所以并没说他昨晚跟傅卿雨聊得还算不错,又挖苦傅卿云。

“你可以咨询下心理医生,或者教育专家,我不建议你用你那一套自以为是的方法教育孩子。”

傅卿云接了话头:“所以我想问问你,小雨向来都愿意跟你在一起,她更喜欢你。”

他又叹了口气:“小雨还把我的微信跟手机号都拉黑了,一两天可以,如果时间久了,我不能保证不用自己惯用的方式。”

“而且,我已经调查过那个男孩儿,他不是小雨的同学,也不是她本校的校友,两个人是在校外的餐厅里认识的,那个男孩儿是餐厅里的服务生,一个穷小子突然靠近小雨,会有什么好心思?”

程离以为沉默可以暂时无视掉身边人,听到这里时,拳头一沉,忍不住反驳他。

“所以你的判断标准是什么?对方有没有钱吗?就因为对方是个穷小子,就判断他没安好心思是吗?小雨或许是喜欢他的善良,真诚,还有他的勇敢。”

“你都不了解那个男孩子,应该只是听到了昨晚他说了几句话而已,为什么肯定他就一定是善良真诚勇敢的呢?”

傅卿云这个问题噎了程离一下,他的确不了解,他说的这些都不过是主观臆测,更多的只想单纯地反驳傅卿云,让他不痛快而已。

傅卿云的手一直伸着,护在程离腰后,隔着一点距离没碰到程离的身体。

他的声音突然严肃:“我还查到,他其实是有个小女朋友的,而且正在交往中。”

“什么?”上坡路走得程离有些喘,脖子都红了,颈侧透着浅浅的红色。

刚刚的针对已经变成了震惊,还有二十多米就到家了,程离站在路边不走了。

程离想起自己昨晚还在鼓励傅卿雨,鼓励她想要什么就大胆去追求,她跟其他健全的人一样,应该享受自己的人生,但他又知道,傅卿云的调查,尤其是在面对傅卿雨的事时从来不会含糊,是误会的可能性极小。

“所以,很多时候不是只看表面,我得好好保护她才行……”

程离不再反驳,在安全面前,其他一切不值一提。

傅卿云往前看了看,提醒程离:“前面就到家了。”

程离顺势接了话:“所以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傅卿云没走,他身上的衬衫整整齐齐,皮鞋一尘不染,但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没表面那么体面,心里那块地方早就被程离揪住,所有的出口都攥在程离手里。

从程离出现在他生活里那一刻就开始了,一切早都变了。

为什么在得知程离背叛时想要通过各种方法试探,为什么刻意提前订婚礼,为什么一边痛苦地接受,一边又痛苦地折磨,因为从始至终,他只是在等程离的坦白,等程离跟他示弱,跟他服软,像之前一样,做错了事就说一声“我错了”。

自始至终他都从没想过要放程离离开,反而因为这件事,想要把他捆得再紧一些。

傅卿云没认真想过其中最根本的原因,后来又是在哪一刻突然意识到的,他已经找不出一个具体的时间节点,情感的模糊地带从一开始就存在,所以在时间的累积下,模糊地带只会越来越模糊,又逐渐扩散到他想逃也逃不掉的巨网。

他被困在其中却不自知,现在程离早就挣脱巨网飞走了,他又想把他拽回来,然后陪着他一起躺在巨网下。

傅卿云看着烈日下程离湿润的眼,心里的汹涌在出口后又变成了脆弱:“小雨其实很想你回去,我也想,我们能不能忘了以前那些阴差阳错的一切,然后重新开始。”

“不能,我忘不掉……”

程离的声音是瞬间哑下去的,不知道是因为头顶的太阳,还是因为耳边烧人的热风,总之他的声带被生生扯断,断痕触目惊心。

“我只想你离我远一点,最好永不再见,我已经受够了你不停地,不停地出现在我生活里,每一次关于你的消息,都会让我想起以前的痛苦,想起那些刀片割着我的夜晚,想起我是怎么一次次摔倒的,想起我是怎么把妹妹弄丢的,想起那些很想了结自己的时刻。”

程离说完,断断续续吸了口气,好像被摁住喉咙的人垂死前的挣扎,又断断续续说:“我只想……安安静静过自己的生活。”

他的呼吸跟热气碰撞,那是他平静中的崩溃,在爆发时让傅卿云跟着一起心碎。

程离身体不稳,即使握着盲杖也前后摇晃了一下。

傅卿云一直护在他腰侧的手臂抱稳他,程离瞬白的脸色又让傅卿云很快移开扶着他腰的手,他的触碰貌似会让程离感到厌恶,傅卿云又想到那些纠缠的夜晚,程离只愿背对着他。

无力感跟无边的痛苦也让傅卿云体会到了什么叫烈日下的黑暗,眼底逐渐冒着红色的烟雾。

“好,”傅卿云稳住呼吸,“我送你到家,然后就走。”

二十几米的路很漫长,阳光投下巨响,程离死死握着盲杖,发软的双腿让他憎恶脚底的盲道触感,好不容易到家了,他走进院内关好大门,只留给傅卿云一个在缝隙中被切断的身体。

“傅卿云,所有的一切早就该结束了,你也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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