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交易
维德推开巴德酒馆的门。
现在是白天，酒馆里的人并不多。店长进货去了，酒保则趴在窗边的桌上无精打采地打瞌睡。维德扫了一眼酒馆，然后眼睛一亮——酒馆的角落里坐着一个穿着灰色衣服、戴着帽子的瘦弱小子，那小子正端着酒杯，心满意足地喝着酒。
维德内心狂喜，抑制住马上跑过去和他搭话的冲动，慢悠悠地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那小子拿着酒杯的手一顿，先扫了一眼维德，然后才慢慢放下酒杯，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空位，重新看向维德：“老爷，您也想喝一杯吗？”
与此同时，维德也在打量这个小子，他太年轻了，声音还带着磁性，这些本让他有些疑虑。但熟悉所有奢侈品的维德认出来，这小子穿的灰色衣服虽然看上去平平无奇，但料子很好，而且袖口的样式一看就出自雷尔利裁缝店。
雷尔利裁缝店是专门给有钱人订制服装的门店，收费不菲，就这件灰色的衣服，起码要五枚金币才能买下。
这酒馆里所有的人都不可能知道这件衣服的价格。
它看起来太普通了，就连那个莉莉丝·阿博特都误以为这是一件“破烂的灰色衣服”，并觉得他看起来不像个“有钱的商人”。
愚蠢的人们无法了解这件衣服的奢华，能认出这衣服来自哪里的人不超过十个，而维德就是其中之一。
果然不能以貌取人。看来，这个小子刻意隐藏自己的财力，却没有放弃品位。
维德因为发现了这个小子隐藏的信息而心安，他仰起头，问道：“威克利夫，是吧？”
“老爷……”名为威克利夫的商人虽然笑着，但是眼神带着警惕，“您认识我吗？”
“我听说过你的事，我的信息渠道很广。”维德说，“我不仅知道你的名字，我还知道你在做矿山的生意。”
威克利夫一惊，四下张望，然后他的视线从睡着的酒保身上收回，压低了声音：“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老爷。”
很好，果然是个机警的生意人。
“你真的不知道吗？”维德靠近他，也压低了声音，“我是说生产铁矿、铜矿和魔法石的诺里斯山、哥尔斯密山和沃拉斯顿山。”
“哈哈哈……”威克利夫干笑了两声，“您是从哪里听到这个消息的，老爷？”
“你不用管我的消息来源，”维德说道，“我不仅知道你在帮人卖矿山，我还知道你接触了阿博特公爵，你给他们开出了这个价……”
他伸出手，比了一个一、一个九。
这下威克利夫彻底惊讶了，他震惊地睁圆了眼睛。
维德骄傲地笑道：“我说过，我的情报很灵通。”
威克利夫皱起眉，面色不善地看着维德：“所以，这位陌生的老爷，您来这里就是为了炫耀您的情报？”
“当然不是，”维德说，“我来就是想和你谈这笔生意，我可以买下那三座矿山。”
“老爷，”威克利夫笑道，“您知道那三座矿山的价格，那应该也知道，那不是谁都能买得起的。”
维德说：“我叫维德·本森。”
这个名字一说出来，立刻达到了效果。
威克利夫惊道：“您是维德·本森？新的本森子爵？本森家族经商的天才？”
果然，只要是商人就应该知道他的名字。维德得意地道：“怎样，现在你觉得我能不能买得起那三座矿山？”
威克利夫摸着下巴，思索道：“如果是本森家族的话，确实……”
“我会买下那三座矿山——”维德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用十八万金币的价钱。”
“十八万？”威克利夫连连摇头，“不可能，老爷，这个价钱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维德说，“我知道你们这些中间商在赚差价，只要你们少吞一点，我们就可以成交。”
“我给公爵大人开的已经是最低价了，”威克利夫说，“卖矿山的不止我一个中介，别人卖出的价钱可比我离谱多了。本森子爵，您是经商天才，肯定知道这三座矿山的价值，十九万金币虽然看起来多，但是只要矿山运营起来，很快就能回本。那之后，就是源源不断的金钱。”
那三座矿山的价值到底有多少，根本不需要威克利夫多说，维德就已经从亨利那里听说过很多次了，而且他甚至差点就以二十万金币的价格和亨利成交。
威克利夫叹了口气：“而且，本森子爵，就算您想买，我也不会卖给您。我之所以给阿博特公爵大人开出这个价钱，是因为我们可以进行一些其他的合作。我把自己的佣金压到最低，是为了和阿博特公爵搭上线，进行更多的商业合作。”
维德眼睛亮了起来：“更多的商业合作，你是说‘深蓝’？”
威克利夫再次惊讶了。
维德冷笑了一下。那个狡猾的商人亨利竟然用“深蓝”诱惑他，说二十万的三座矿山是“深蓝”交易的敲门砖，看看其他的中介吧，他们明明是在求着和别人搭上线！
维德又道：“据我所知，阿博特公爵似乎对这个生意并不是很在意。”
威克利夫皱眉道：“但是，只要我再去说一说，毕竟那三座矿山很有潜力，用这个价钱买下来，以后肯定——”
“威克利夫，”维德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爵位真的那么重要吗？那不过是个虚名罢了，本森家族也是商业巨贾，你搭上我以后，我们也可以进行更多的商业合作！”
威克利夫默不作声，似乎被说动了。
维德乘胜追击：“怎么样？威克利夫，十八万金币，我们马上可以成交。”
“不可能的，本森子爵，十九万金币，一枚金币都不能少。”威克利夫摇头，“如果不是为了和阿博特公爵搭上线，我完全可以把三座矿山加点钱再分开卖，十万金币卖出一座魔法石矿总比十九万金币卖出三座矿山容易。”
“好吧，好吧，威克利夫，你真是个不错的商人，太会讲价了。”维德耸肩，“听着，威克利夫，我可以给你十九万金币，而且我们可以进行‘深蓝’的交易，怎么样？”
他顿了一下，又说：“你也知道，不止你一个中介在卖这座矿山，我不从你这儿买，也可以从别人那里买。”
“嗯……”威克利夫迟疑道，“好吧，老爷，您可以先去凑钱……”
看看他的样子，维德想，这个狡猾的小子肯定想趁着我凑钱的时间再去说服阿博特公爵，比起子爵，他肯定更希望搭上公爵！这小子太嫩了，所有的心思都被我看得一清二楚。我不可能让这小子有时间反悔！
“不需要。”维德站起来，“现在就可以签约，然后我去银行，把钱转给你。”
之前为了和亨利签约，他已经凑齐了二十万金币。
“现在？”威克利夫惊讶得嘴都合不上，“您是说现在您就能拿出十九万金币？可我的合同还存在旅馆的保险箱里。”
“当然，”维德很张狂，“你以为本森家族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小商人吗？走吧，现在去那旅馆拿合同，签完合同，我们就去银行。”
说着，他几乎是用硬拽的方式，将威克利夫拉出了酒馆。
“等一下，老爷……”和慌张的语气不同，威克利夫回头瞥了一眼，而刚刚睡醒，还揉着眼睛打哈欠的酒保嘴角弯了起来。
清晨，阿博特公爵府。
莉莉丝撑着头看着手上的信纸。
“小姐，有什么开心的事吗？”为她编头发的多琳问道，“您看起来很开心。”
“嗯，是的。”莉莉丝说，“计划好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多琳松开编好的头发，笑道，“但是小姐能开心，真是太好了。”
“是啊……”莉莉丝靠向椅背。
十九万金币，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几乎可以掏空本森家的家底。
不知道维德什么时候才会发现这是一场骗局。
当然，这世上确实有诺里斯山、哥尔斯密山和沃拉斯顿山，但这三座山上并没有矿。山是真的，矿是假的，合同自然也是假的。
从头开始造假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只有哈伦·希尔这种人才能策划出这样完美无缺的骗局。
也多亏了化名为亨利的哈伦·希尔之前做的准备工作，才能让莉莉丝顺水推舟，坐收渔翁之利，顺利地骗过维德。
维德太自信了，他以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以为没了赫卡特，他依然能被叫作商业奇才，却不知道他已经被骗子骗得团团转了。
而且哈伦·希尔太自信了，他以为只有他盯上了维德，以为他的计划完美无缺，却没想到被人横插一脚，“威克利夫”在他名下的巴德酒馆里抢走了这笔“生意”。
这总算是出了一点莉莉丝胸中的闷气。
本森家的财富早就被赫卡特的父亲挥霍光了，现在这些钱是赫卡特挣回来的。
现在，她们两人联手，把这笔钱拿回来了。
在圣女测试之前，莉莉丝写好了回信，把它封在信封里，交给了多琳。
多琳接过信封：“小姐，安东尼奥骑士来了，正在大厅等您。”
“只不过是去王宫听圣女测试的事，”莉莉丝站起来，“陛下竟然派了安东尼奥骑士来，这也太劳师动众了。”
“小姐，您先去听听圣女测试是什么吧……”多琳担心地说，“若是太危险，您就拒绝吧……”
莉莉丝笑了笑，没有回答，转身走向大厅。
* * *
安东尼奥看到莉莉丝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请莉莉丝上了王宫派来的马车。
直到马车在王宫前停下，安东尼奥伸出手，扶莉莉丝下车时，才缓缓张嘴：“阿博特公爵小姐，您知道国王派我来接你是为什么吗？”
“应该是国王想出测试的方法了。”
“那个测试——”安东尼奥顿了一下，说，“您可以撤销之前说过的话，不参加那个测试。”
“那怎么能行呢？”莉莉丝笑道，“那我的脸面岂不是要丢光了？”
安东尼奥问：“脸面比生命重要吗？”
作为第五骑士团的团长，安东尼奥肯定知道测试的内容，也知道莉莉丝的实力。
他能用这样强硬的语气劝她，看来那个测试相当危险。
和莉莉丝想的差不多。
莉莉丝笑道：“这可真不像把荣耀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骑士说出来的话。”
安东尼奥说：“那不一样，您是女人。”
莉莉丝侧过头：“所以，女人就不需要荣耀、不需要脸面了吗？”
“……阿博特公爵小姐，恕我直言，”安东尼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狩猎祭上我为您作证，那是因为我要说出见到的事实，但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玛利亚小姐更像圣女。”
莉莉丝笑了起来：“所以，为什么玛利亚小姐更像圣女？因为她闪耀的金发、清澈的眼眸、无瑕的面孔、羸弱的身体、善良柔顺的性格，还有治愈的能力？”
安东尼奥说：“不然呢，圣女不就应该是那样吗？”
“这才是最奇怪的一点。为什么大家都以为圣女一定得是那样，为什么圣女不能充满力量和杀伤力，令人生畏？”
“您说的不是圣女，而是恶魔！”
“您是说充满力量和杀伤力，令人生畏的班布尔神是恶魔？”
“啊，阿博特公爵小姐，”安东尼奥皱起眉，“您真是胡搅蛮缠，男人和女人怎么能一样？男神和女神怎么能一样？”
“是的，是的，就是这样。安东尼奥阁下，之前上课时，您曾经问过我，为什么如此愤怒，为什么充满怒气。”莉莉丝抬起头，盯着安东尼奥的眼睛，“现在我告诉您，就是因为你们！因为你们的这种想法！”
说完，她径直走向王宫。
安东尼奥沉默了片刻，说：“阿博特公爵小姐，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去公爵府为您授课了。”
莉莉丝挥了挥手，表示听见了。
宫殿里，康拉德国王坐在王座上，辛西娅公主和罗纳德王子站在王座两边。王座下，大臣和贵族们分列两边，在他们的中间，则站着玛利亚。
“参见王国至高无上的陛下。”莉莉丝低头，拉起裙子行礼。
“莉莉丝，你来了啊。”康拉德国王说，“你还记得狩猎祭上的事吧？我们已经想到了测试的方式，既然你说你有神力，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你在众人面前再展示一次让魔兽爆炸的力量！”
他眯起眼睛：“为了这场测试，我们特地准备了魔兽，怎么样，莉莉丝，你有异议吗？”
“莉莉丝，”辛西娅公主提醒道，“这会是一场非常艰难的测试。”
罗纳德王子说：“你自己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是圣女，假如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阿博特公爵则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谢谢你们的关心，”莉莉丝平静地说，“但是我没有异议，陛下。”
“好的，那测试就定在明天吧。”国王说，“明天，在国家竞技场。”
莉莉丝仰起头：“但是，陛下，我有一个请求。”
“说吧。”
“假如我通过了测试，”莉莉丝提高了声音，“希望您能授予我骑士身份！”
一语激起千层浪。
“莉莉丝！”阿博特公爵喊道，“你在说什么？！”
国王板起脸：“你再说一遍。”
“假如我通过了测试，”莉莉丝重复道，“希望您能授予我骑士身份！”
既然是需要豁出性命的测试，那她也需要相应的奖赏。
“莉莉丝，你是个女人，还是个身份高贵的女人，”罗纳德王子厉声道，“女人怎么可能当骑士？”
在一片嘈杂声中，辛西娅公主大笑起来：“女人为什么不能当骑士？”
这句话压住了所有的议论声。
是的，女人可以当骑士。
他们面前就有一个女骑士。
而且她的身份非常高贵，甚至高过了莉莉丝。
辛西娅公主！
“这不是很好吗？”辛西娅公主笑道，“自从我修改了骑士法案，再也没有女人说自己想当骑士，莉莉丝，你是第二个。”
她看向国王：“陛下，假如莉莉丝真的拥有消灭魔兽的力量，我们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圣女加入骑士团呢？”
康拉德国王皱眉，冷冷地看着莉莉丝。
“假如证明了我就是圣女，那么我希望能用自己的力量保护国民，”莉莉丝说，“将魔兽从王国境内彻底铲除！”
这番话并没有让康拉德国王高兴，他目光阴郁地看着莉莉丝。
“莉莉丝，”他缓缓说道，“我原来一直以为你是一个美丽、知趣、恪守礼节的贵族小姐，像你这样的小姐，为什么不和帅气的未婚夫谈个甜美的恋爱，然后走入家庭呢？”
“陛下，”莉莉丝说，“现在，我有了神赐予我的使命。”
康拉德国王眯起了眼睛。
很久以前，莉莉丝曾经以为康拉德国王昏庸又愚蠢，他沉迷于酒色，荒淫无度。后来，她才发现他有那么阴郁、锐利的眼神。每次看到这个眼神，她都离死不远了。
“好吧，好吧，那么为了公平起见，我们应该让所有人都见识到圣女的力量。”国王从王座上站起来，展开双臂，“明天，开放竞技场，让所有人围观这一场测试！”
他看向莉莉丝，笑道：“让我们看看，我们的圣女是否像她自己说的一样，勇往无敌。”
从宫殿里退出来后，辛西娅公主叫住了莉莉丝，她说：“我有东西给你，跟我来吧。”
莉莉丝跟在辛西娅公主身后。
“莉莉丝，你胆子真大，出乎我的意料。”辛西娅公主边走边笑，“我以前从没有想过你会做出这么出格的事。”
“是的，”莉莉丝回答，“之前，我也没想到自己是圣女。”
辛西娅公主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哦，是吗？莉莉丝，你看起来并不像信神的人。”
“这一点也让我很苦恼，”莉莉丝说，“毕竟大家都觉得圣女是玛利亚，而不是我。”
辛西娅公主耸了耸肩：“不，玛利亚也不是圣女。”
“对，所以圣女应该是我。”
“不，也不是你。”
莉莉丝觉得有些荒谬，不由得笑了起来：“不是我，也不是玛利亚，那应该是谁呢？难道是公主殿下您吗？”
辛西娅公主说：“不，也不是我。”
“公主殿下，”莉莉丝皱了皱眉，“可是我真的在神殿里听到了神谕。”
辛西娅公主停下了脚步，她们此时正站在铺着红色地毯的走廊上，周围没有任何人。
“如果你听到了神谕，那神为什么没有告诉你……”辛西娅公主靠近莉莉丝，在她耳边轻声道，“从一开始，就没有圣女。”
莉莉丝的瞳孔猛地收缩。
辛西娅公主的声音在她耳边轻柔地响起：“那句传言，是假的。”
莉莉丝整个人都僵住了，她僵硬地转过脖子，转动眼珠，看向辛西娅公主。
传言？是指“圣女出世，女神降临”这句话？
这句传言是假的？
这颠覆了莉莉丝对这个游戏的所有印象。
从一开始，她就对这句话深信不疑，而玛利亚路线的圣女身份也是以这句传言为基础的。
可现在辛西娅公主说这句传言是假的？
不不不，她怎么知道这句传言是假的？她有什么证据证明这句传言是假的？
辛西娅公主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笑道：“莉莉丝，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叫‘君权神授’。”
听到这句话，莉莉丝忽然明白了。
辛西娅公主给她看过大陆史。在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神，但人们相信国王的权力是神授予的，并因此归顺国王。
为了稳固政权，当权者必须制造一个“我与普通人不同”的理由，让人们接受他的地位，并心甘情愿地对他膜拜、臣服。
“神”则是最好的理由，所有人都信仰神，向往神，可他们又见不到神，因此，君权神授，教会和王族就可以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在以往的无数轮回中，辛西娅公主曾经自称“女神”，并以此为名，争夺王位。
当时莉莉丝一直以为是辛西娅公主夺走了玛利亚的名分。
她从来没想过这句传言的来源。
她从来没想过，这句传言是辛西娅公主为了夺取王位放出来的！
不是辛西娅公主抢走了玛利亚的名分，而是玛利亚误打误撞，迎合了辛西娅公主放出的传言！
“啊，天哪……”莉莉丝震惊地抱住了头。
她原本以为，经过无数轮的攻略，她已经很熟悉这个世界了，也很了解游戏中的这些人了。
但是，在这一轮，她竟然还能发现那么多不曾发现的秘密。
无论是罗纳德王子监禁玛利亚，还是辛西娅公主放出传言，一切都和她之前看到的不同，但又顺理成章地解释了以往那些微妙的违和感。
在这一轮，她看到了很多以往没有看到过的东西。
可是，这是最后一轮了。
她马上就要接受圣女测试了。
她又能看到哪里呢？
“公主殿下，”莉莉丝抬起头看向辛西娅公主，“您怨恨我吗？怨恨我抢走了圣女的名号吗？”
“我为什么要怨恨你？”辛西娅公主说，“如果有机会，我还想邀你共舞呢。”
她拍了拍莉莉丝的肩膀，笑道：“更何况，并没有人说圣女和女神一定得是同一个人吧？”
莉莉丝愣了，她忽然想起这个游戏的名字——《女神录》。
“可是，莉莉丝，”辛西娅公主收起笑容，“你应该知道，国王有军队，也有骑士，他并不需要能杀死魔兽的圣女，罗纳德王子也并不需要一个能杀死魔兽的妻子。你之所以有测试的机会，是因为虽然他们不需要会杀死魔兽的圣女，但是他们依然畏惧传言，畏惧他们一边利用一边忌惮的‘传说’与‘神’。”
“是的，”莉莉丝说，“我知道。”
“所以这场测试很有可能置你于死地。”
“我知道他们不需要我。”莉莉丝说，“但是我需要这个身份，辛西娅公主，这是我自己的愿望！我必须要成为圣女。”
“走吧，”辛西娅公主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去拿我给你的东西。”
* * *
莉莉丝跟着辛西娅公主来到书房。
菲碧端上来早就准备好的东西。
那是一副两片式的褐色护甲，可以护住前胸和后背。
“你送给我的野猪皮，我用它做了两副护甲，我找了最好的裁缝，用了最好的材料，还在上面施加了最好的防护咒语。”辛西娅公主解开自己的衣扣，露出里面的护甲，“我留了一副，另一副给你。明天测试时，你穿着它上场。”
莉莉丝看着辛西娅公主的护甲，那后面是白色的绸带。
它一层一层地，将辛西娅公主的胸缠了起来。
——“我被当成男人养大。”
莉莉丝想起辛西娅公主曾经说过的话。
“你知道明天会有多危险吧？”辛西娅公主说，“明天，不要穿这种烦琐的裙子，否则必死无疑。如果你没有裤子，我可以马上找人为你定做。”
“我有，”莉莉丝说，“我有一套骑士装，我会穿着它练剑。”
“那就好，我不希望你因为衣着而失利，那太离谱了……自从上次你和我说过衣服的事，我就去找了一些资料，结果令我大吃一惊。”
辛西娅公主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沓纸：“这些裙子一层又一层，沉重、易燃，甚至可以致命……在上次博比侯爵家的舞会火灾中，烧死的很多都是女性，而她们大多是因为裙子易燃和鞋不合脚，导致无法逃生。还有贵妇失足掉进水里，死亡率也非常高，因为裙子浸水后太重，难以救援。更荒谬的是，在刮大风的时候，甚至有女性因为裙子体积过大而被吹跑……她们的裙子这么大，可是她们自己如此瘦弱。”
莉莉丝沉默了，她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一时又说不出来，她需要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
“我无法理解。”辛西娅公主将那沓纸扔在桌上，“在狩猎祭上，我又看见了那个腰很细的小姐……她叫作堂菈，是吗？那天我看见她，感觉她比我之前看到她时更瘦了。我无法理解她们对瘦的追求，我听说，有的小姐为了保持苗条的身材，得了厌食症，最后活活饿死。”
辛西娅公主扶住额头：“你能想到吗？莉莉丝，在我不知道各地粮食歉收会不会饿死人、平民们该如何维持生活，担心得夜不能寐的时候，在我的眼前，富有的贵族小姐却因为担心发胖而不吃东西。
“于是，当时，我生气了，我问那个细腰小姐：‘你真以为不吃东西就可以吸引来男人吗？’
“听到我的话，堂菈小姐也生气了。‘不，我怎么可能干那么下流的事？我是为了自己。’她说，‘如果我更瘦，更漂亮，我就会更有自信，我……我就会变得更好……’
“我说：‘可是你瘦的程度已经伤到了你的身体。’
“‘那又怎样呢？’堂菈小姐很气愤，‘公主殿下，难道我连选择美丽的自由都没有吗？难道我连不吃东西的自由都没有吗？这是我的身体，我愿意怎样就怎样。我破坏自己的身体，又关您什么事呢？即使您是公主，也不能对我指手画脚！我有权利追求美丽！’”
辛西娅公主笑着摇了摇头：“我一直以为她是个腼腆、内向的女孩，她说话一直都是细声细气的，我没想到她能为了捍卫自己不吃饭的权利，那么大声地对我喊叫。也许她说得对，她有这种自由，有追求美丽的自由。”
“公主殿下，”莉莉丝说，“您有想过美是什么吗？”
辛西娅公主看向莉莉丝。
“你知道如果束腰束到极致，成年女人的腰能变得多细吗？”莉莉丝用手组成了一个圈，“四十三厘米，相当于一个一岁小孩的腰围。为了这种细腰，她所有的骨头都被挤压在一起，她的内脏和器官都会因为腰变细而挤在一起。而有些女人，为了让腰更细，甚至会去取掉自己的肋骨。”她看向辛西娅公主，“您想象一下那个情景，您觉得美吗？”
“天哪，我不知道。”辛西娅公主说，“那太极端了，那应该不是普遍现象吧，我无法想象，天哪！”
“下面我说的话，您就当成故事来听吧。”莉莉丝说，“在世界上有一个民族，他们的女性以长脖为美，所以从小时候开始，他们就会在女性的脖子上加铜环，每过一次生日，他们便会在女性的脖子上加一个铜环，最多的时候，可以戴二十五个铜环，这些铜环大概有十几斤，它们压迫着女人的肩膀，还会强制拉长女人的脖子。”
莉莉丝做了一个手势，比画脖子的长度：“因为这些铜环，这些女性的脖子变得十分脆弱，所以她们必须得有人帮忙才能清洗脖子，而且她们不能摘下铜环，否则的话，”莉莉丝歪了一下头，“她们过长、没有支撑力的脖子，就有可能折断，最终要了她们的命。”
辛西娅公主皱眉：“我的天哪。”
“接下来是另一个故事。”莉莉丝说，“这个故事发生在东方一个叫作南唐的国家，那个国家有位国主叫李煜，他有一个善舞的宠妃，叫作窅娘。当李煜和窅娘寻欢作乐时，窅娘将脚紧紧裹起来跳舞。李煜第一次见到这种舞蹈，觉得美极了。窅娘舞完，他亲自给她解开缠脚的布。这样的情况次数多了，李煜越来越觉得女人裹起来的小脚很可爱。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从那以后，大家开始觉得女人裹起来的小脚很美，于是，女人便开始缠脚，比谁的脚小。后来，到了某个朝代，只是把脚缠紧已经不够了，人们开始把女人的脚指头别到脚后面缠起来，再后来，女孩一旦长到四五岁，就开始被家人裹脚。
“裹脚要折断脚指头，小女孩被裹脚时疼痛不已，又哭又喊，她的家人就会安慰她——‘忍忍吧，这样才美，才会有男人喜欢你，才能嫁出去。’而被裹脚的女孩，脚则慢慢地长成了驴蹄的形状。这种形状的脚行走困难，让女人每走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可以说，裹脚的风气把所有健康的女人都变成了残疾，导致她们只能深居简出，依附男人。即便如此，她们也慢慢习惯了，因为所有女人都在裹脚，上到皇后和公主，下至一般百姓。辛西娅公主，”莉莉丝看向她，“你知道这个奇葩的习俗持续了多久吗？”
辛西娅公主摇了摇头。
莉莉丝说：“上千年。”
“我的天……”辛西娅公主扶着额头，“我无法理解……”
“可笑的是，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曾经有人号召过放弃裹脚，其中甚至包括最高统治者，但是仍然被很多人反对，甚至有不裹脚的外族人也开始这样做。因为，当时大多数人，包括裹脚的女人，都已经习惯了，而且他们觉得那样畸形的脚是美的，并且是身份的象征。如果一个女人的脚不够小，她就会被所有人嘲笑、侮辱。而如果一个男人的妻子脚大，那对他来说则是奇耻大辱。有不少女人哭喊着不愿意放弃裹脚，甚至以死相逼，虽然她们脚是畸形的，也无法逃跑和无法长时间走路，但是她们觉得那是美。其实，一旦发生意外、战争或者饥荒，这些女人难以逃生，是最容易死去的。讽刺的是，当那个时代过去，人们又开始觉得裹脚是一种荒谬的行为，因为它让女人原本正常的脚变得又丑又畸形。”
“所以，公主殿下，”莉莉丝问，“您觉得美是什么呢？”
“啊……天哪……”辛西娅公主扶住额头，“莉莉丝，你和我讲了两个恐怖的故事，现在却问我什么是美？”
“所有的人都爱美，辛西娅公主，有的美是永恒的，比如山川大河、爱与生命。而有的美是流动的，是会改变的，是被社会文化制造出来的，比如带着铜环的脖子、被裹起来的脚以及被束起来的腰，它们是枷锁，是禁锢，是迫害。爱美是人的本性，追求自由和舒适也是人的本性。以健康为美本应该是人最基本的审美，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本性被扭曲了，并且给女人套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枷锁。”
莉莉丝说：“公主殿下，您大概不知道，很多小姐已经无法脱掉束腰了，因为她们从早到晚都穿着束腰，束腰支撑她们的腰腹部，而本应该起支撑作用的肌肉就会退化，一旦她们脱下束腰，就会陷入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不安，然后她们就越来越无法脱掉束腰，甚至越来越依赖束腰。”
“她们真的无法察觉吗？”辛西娅公主说，“那些东西在摧毁她们的身体。”
“辛西娅公主，您可以试想一下，当一个国家的所有人都认为裹脚是美，一个女孩子从小到大接收到的信息也都是如此，那么，当她说出‘裹脚很美’的时候，要怎么证明这是她对美的天然追求，而不是被扭曲的审美洗脑了呢？当被打压或失权的女人们可以通过社会认定的‘美’获得称赞、利益和优越感的时候，她们当然会这么做，哪怕这件事伤害了她的身体，浪费了她的时间和金钱，即使这件事无法真正地提升她的思想与灵魂，她们也会甘之如饴。毕竟，当周围所有人都穿着同样的衣服，拥有同样的审美和观念，并且默认做同样的事情时，她很难独善其身。
“人并不像他们认为的那样理智、独立，有些固有习俗是慢性毒药。辛西娅公主，很多时候，我们都被注入了这种毒药，并且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无法察觉，就算偶尔察觉到不对，也会马上自我麻痹，甚至会为其找借口，说这是我的意愿、我的自由，因为我们都害怕承认自己的思想被支配了。”
“不是这样吧，怎么会察觉不到呢？”辛西娅公主说，“毕竟伤害到了自己的身体。”
“那么，公主殿下，”莉莉丝看向辛西娅公主，“当您把自己的胸束起来时，不会觉得呼吸困难吗？”
辛西娅公主的呼吸一滞，下意识地反驳：“不是这样，只是……如果我不紧紧绑住它，我运动时就会不太方便……”
莉莉丝静静地看着辛西娅公主，一言不发。
辛西娅公主沉默了。
过了很长时间，她忽然像被抽光了浑身的力气一样，靠向书桌，闭上了眼睛：“不，莉莉丝，也许你是对的，你说得对。”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以为自己是特殊的，但我怎么可能脱离这个环境……我以为自己足够清醒，但事实上我和她们并没有区别，我也在自我麻痹，也在找理由。”
“公主，其实您早就发现了，也早就想过了，不是吗？”莉莉丝说，“所以才能这么快想通。”
“是的，我想过很多次自己的处境。”辛西娅公主苦笑道，“我有时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蝙蝠，不是兽，也不是鸟。我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一个错误。”
“不，公主，您不是。”
莉莉丝想：“我才是。我才是这个世界的错误。”
辛西娅公主抬起头，看向莉莉丝：“莉莉丝，和我说这种话的人只有你，若是我们能早点认识彼此该有多好，我们会成为很好的伙伴。”
莉莉丝忽然觉得有些悲伤。
在以前的无数轮次中，她都把辛西娅公主当成敌人，辛西娅公主也一样。
明明她们这么合拍，她们却在那些轮次中彼此争斗，互相伤害。
“是啊，好可惜，要是早一点认识彼此该有多好。”莉莉丝弯了弯嘴角，“公主，明天将是我第一次以另一种装扮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为了脱下束腰的这一刻，她努力了太久。但明天也很有可能是她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天。
辛西娅公主走向莉莉丝，然后抱住她：“不要死，莉莉丝。”
“不要死，莉莉丝。”她轻声重复，“明天的测试，我希望你能活下来。”
“通过测试，成为圣女骑士，然后光明正大地活下来吧，莉莉丝！”
要让所有人看见另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