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星领土

1

他认为自己身处外星领土。不是他自己的地皮——外星人的!听!红色河流的潺潺声,薄暮时分树叶的窸窣声——总是在薄暮时分,在昏暗的星垂下——沉甸甸的大海令人安心,涛声起先是宁静恬淡的,后来却变作——没错——变作原住民的鼓声:敲击,敲击,更响,更快,更低沉,更缓慢。它们心里是否怀着敌意?谁知道。你毕竟看不见它们。

他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突然间,一切都成了运动、苦难和恐惧,他在一片刺目的光芒中喘着粗气,进入了一个更危险的地方。在那里,食品稀缺,两个魁梧的巨人站着看守他的木制牢房。他大声呼救,把牢门摇得咔咔响,却没人前来解放他。其中一个巨人脾气暴躁,周身覆着毛发,握着一根大棍。另一个脚步要轻柔一些,将两条硕大的鸭绒被自私地据为己有,不肯给他。两个人的外貌都与他大相径庭,操一口听不懂的方言。

外星人!他能做什么呢?更糟的是,他们还让野生动物包围了他——熊、兔子、猫——全都经过了阉割,因为他一看再看,发现它们至多只有一条尾巴。外星人也给他安排了被阉割的命运吗?

“我从何处来?”他不止一次地问。“来自我。”胖巨人慈祥地说,仿佛他该为此感到高兴。“从哪儿来的?从什么地方来的?”他掩起了耳朵,把谎言、耻辱和恐惧关在耳外。他不能去想这个,他受不了这个!

难怪他一有机会便爬出窗口,加入另一帮探险家的队伍中去。他们全部都是流亡者和移民,与他如出一辙。他们一起踏上了孤独的旅程。

他们在搜寻什么?故乡。真正的祖国。那孕育了他们的地方。绝不可能是此地。

2

人人生来平等,说这句话的人不是极端乐观,就是极端淘气。要是他能乖乖闭嘴,有多少焦虑本可以避免!

西格蒙德[1]在最关键的一幕戏上出了岔子:老妈和老爸,钥匙孔里窥见的光景。的确,这或许令人不安——但还有另一种可能:

五个男人站在门外,向路边的积雪、一条河、树林下的草丛里小便,装作没往下看。或许他们的确没往下看,而是昂起头凝望着星空。这就是天文学的起源。

不光是天文学,量子物理、工程学、镭射技术、零到无限之间的一切计算都是这么来的。某样抽象而安全的东西,与你无关;从偏执地对尺寸着迷到对任何东西着迷。上帝,上帝,他们测量万物:大金字塔的高度、指甲生长的速率、细菌的繁殖、海里的沙粒、能在一根针的针头上舞蹈的天使的数目。距离证明上帝是一道方程式仅有一步之遥。上帝不是人,不是一具身体,但愿不是。上帝与你并不相像,不是个不得不脚踏实地的家伙——没有面积,因而也没有痛苦。

当你感觉忧郁时,只需继续吹响口哨;继续测量。只要别往下看就好。

3

战争的历史是被屠杀的身体的历史。战争是这样的:身体屠杀别的身体,身体被别的身体屠杀。

有一些被屠杀了的身体是属于女人和小孩的——你或许会说,这不过是某种副作用。辐射尘、榴霰弹、凝固汽油弹、强暴、人肉宴、杀伤性武器。但大部分遭屠杀的身体是男人的身体。大部分屠杀别人的身体也是。

男人们为什么想要屠戮其他男人的身体?女人们可不想屠戮其他女人的身体——据我们所知,大致是这样。

一些传统的理由:抢劫、领土、权欲、荷尔蒙、肾上腺素、怒火、上帝、旗帜、荣誉、正义的愤慨、复仇、镇压、奴隶制、饥荒、保护生命、爱情——或者说,保护女人和孩子们的欲望。保护他们不受谁的欺侮?其他男人的身体。

男人们最害怕的不是狮子,不是蛇,不是黑夜,不是女人。再也不是了。男人们最畏惧的是其他男人的身体。

男人的身体是地球上最危险的东西。

4

另外,我们也可以说,男人根本不具备身体。看看那些杂志吧!女性杂志的封面上是女人的身体,男性杂志的封面上也是女人的身体。男人只出现在关于钱和世界新闻的杂志封面上——侵略战争、火箭发射、政变、利率、选举、医学上取得的新突破——现实,而非娱乐。这类杂志只展示男人的脑袋:面无微笑的脑袋、说话的脑袋、做决定的脑袋——顶多只能瞥见西服一角羞怯的一闪。我们如何能知道,在那些谨小细微的斜条纹衣物下藏着身体?我们不能。或许那下面没有身体。

这将把我们引向何方?女人是附带一个脑袋的身体,男人是附带一个身体的脑袋?或许不是。得看情况。

不过,如果你是摇滚明星、运动员,或者同性恋模特,你就可以拥有一具身体。如我所言,娱乐至上。拥有一个身体可不是件特别庄重的事儿。

5

问题是,男人的身体不靠谱。好吧,有时可靠,有时不。就甭提什么意志的胜利了吧。男人是其身体的傀儡,或者说,身体是男人的傀儡。他俩互相愚弄,它总在错误的时间令他耷拉或是勃起。他不妨努力望向教室窗外,背起九九乘法表,装作没事儿人——至少面部可以保持不为所动。而它——唉,养一只训练有素的狗还容易些,十有八九,你让它干什么它就会干什么。

另一个问题:男人的身体是可拆卸的。想想雕塑的历史吧:那要紧的部位不是在革命中,就是在运送途中,或是为了恪守清规而被轻而易举地敲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粘上去的玩意儿:树枝或葡萄;或者,在纬度更高的地方,人们使用枫叶。刹那间,男人就得和自己的身体分离。

过去的日子里,你得通过流血才能成为男人:切割、文身、树木的裂片;通过私处的伤口,通过咬紧牙关忍受疼痛,通过在宿舍里挨别的男孩子一顿痛打——用一块木桨,你还得在上面刻字。折磨是丰富多彩的,但总是折磨。“是个男孩!”他们欢喜地尖叫起来,“让我们切点儿什么下来吧!”

每天早晨我都要跪倒在地,感谢上帝没把我创造成一个男人。男人的命运注定变幻莫测。男人总是听凭自己摆布。男人离悲伤总是仅有一步之遥。男人得“像个男人那样”承受一切。男人不得伪装。

同情心就在欲望和律法、名词和动词、意图与伤害、向往和拥有的缝隙间滋生着。

6

蓝胡子[2]携第三个妹妹私奔,把她锁在宫殿内。她不仅美丽,而且冰雪聪明。“亲爱的,这儿的一切都是你的,”他对她说,“唯独不要打开那扇小门。虽然我会把钥匙给你,但我希望你不要使用它。”

不管你信不信,这个妹妹其实是爱着蓝胡子的,尽管她知道他是个连环杀手。她在宫殿里四处游荡,对珠宝和丝绸衣裳不闻不问,对成堆的金子看也不看。她翻找了药箱和厨房抽屉,想要找出通往他的怪癖的线索。因为她爱他,她想要理解他。她也想要治愈他。她觉得自己有医疗的天赋。

但她收获甚微。他的衣橱里只有西装、领带和配套的鞋子,以及一些随身穿的衣物、一些高尔夫球具、一只网球拍和几条他在耙树叶时才套上的牛仔裤。没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没什么古怪的物品,没什么邪门之物。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一点儿失望。

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他以前的女人们。她们被储存在亚麻织物柜里,整齐地切开,熨平,折叠起来,上面撒着樟脑丸和薰衣草。单身男人总会习得这样一些家务技巧。这些女人没给她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只有一个例外——那个女人看起来很像她母亲。她戴上橡胶手套把她取了出来,塞进花园里的焚化炉烧掉。或许她真的是她的母亲,她想,如果真是这样,这下可彻底摆脱她了。

她翻阅了他收藏的大量烹饪书,并参考被翻旧的那几页上的菜谱做了晚饭。用餐时,他彬彬有礼,把谈话引向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她温柔地说,希望他能多谈谈自己的感受。他说,如果她的感受和他的一样,就不会想去谈它们了。这燃起了她的兴趣。现在,她更爱他了,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好奇了。

好吧,她想,别的方法她都试过了,除了那扇小门,再没有其他谜底。不管怎么说,是他把钥匙给她的。她等到他去了办公室,或是随便什么地方时,便径直朝小门走去。当她打开门时,里面只有一个死去的孩子。一个小小的死孩子,眼睛睁得圆圆的。

“是我的,”他说着,走到她身后,“我生了他。我警告过你的。你和我在一起不快活吗?”

“看上去很像你。”她说。她没有转身,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她意识到,他的神志绝对不正常,但她仍希望能说上几句,好让自己脱身。她能感觉到爱意从自己体内喷涌而出,她的心脏变成了干燥的冰。

“是我的,”他忧伤地说,“别害怕。”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她说。因为此时天色暗了下来,而地板却突然消失了。

“更深处。”他说。

7

那些家伙。女人为什么喜欢他们?他们什么都提供不了,那些寻常的好东西他们都没有。他们有的是持续不了多久的注意力、穿破的衣服、开起来嘎吱响的老爷车——如果他们有车的话。那些车总是抛锚,他们试图修复它们,却徒劳无功,于是他们放弃了。他们会散上长长的一段步,却忘了回家。比起花卉,他们更爱草籽。他们撒些无关紧要的小谎。他们用橘子和碎裂的琴弦表演拙劣的小把戏,绝望地渴望着笑声。他们不会把食物送上桌。他们不赚钱。不赚,赚不了,不愿赚。

他们什么也不提供。他们提供一整片雄伟的空白:冰雹中一片看不见的天空,这一夜的月亮与下一夜的月亮之间黑黢黢的停顿。他们提供自己的贫乏,那只空空如也的木碗,乞丐的木碗,他们唯一的天赋在于乞求。向下看得深些,一直看进去,那儿有一些烟雾般蜷缩起身子的潜能。你或许还能听到一些什么,却无一人言语。

不过,他们还有身体。他们的身体和其他人的身体不同,他们的身体被词语重构了:嘴、眼睛、手、足——他们如是说。他们的身体具有重量,会和你的一样,一步一步地,在地面上移动。像你一样,他们在日光的炽热淤泥里打滚儿;像你一样,他们为清晨感到惊喜;像你一样,他们可以啜饮微风;像你一样,他们歌唱,爱人——他们如是说——当他们这么说的时候总是真诚的,这点也同你如出一辙。他们也可以说欲望,也可以说恶心。否则你就不会信任他们。他们能够说出你能想象的最糟糕的话。他们打开锁住的大门。所有献给他们的东西都将得不到任何回报。

他们还有脾气。他们还有绝望,那绝望就如灰墨水般没过他们的头顶,使他们成为废物,一动不动地坐在厨房的金属椅子上,旁边是关上的窗。他们看出去,外面是废弃工厂的砖墙,他们可以这么看上许多年。然而虚无如影随形,虚无对他们忠心耿耿,从虚无那里,他们带回了自己的信息。

“痛啊。”他们说,顷刻间,他们的身体又疼痛起来,像一些真正的身体那样。“死亡。”他们说,让这个词听起来像是逆流的波浪。他们的身体死去了,开始抖抖颤颤,化作雾霭。但是,他们能同时在两个世界内生存:在土壤里迷失或被火焰吞没,同时又在此地。在这间屋里,当你重新描述他们时,他们就存在于自己的言辞之中。

然而,女人究竟为什么爱他们?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崇拜”。(记住,虽然如我所言,他们只有生锈的汽车,油腻腻的衣橱,不会做早餐——但他们经久不衰地拥有一样东西:无望。)

因为,如果他们可以重新描述自己的身体,他们也可以描述你的。因为他们可以说“皮肤”一词,仿佛别有深意——不仅对自己,也对你。因为某天晚上,天落着雪,月亮又被遮蔽,他们可以把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被贫乏充满的双手,乞丐的双手——放在你的身体上,为它祈福,告诉你:这个身体,这个身体的材质乃是光。

[1] 指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

[2] 法国民间传说人物。根据传说,蓝胡子杀害了自己的几个妻子,并将尸体都藏在一个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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