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李知元推开宫门,厚重的大门发出闷响一声,门外的日光丝丝缕缕照进屋内,将原先略显阴暗的房间照得透亮。

他没让这光在屋里停留太久,身后的宫人已经替他将宫门合上,隔绝了阳光,也隔绝了外界。

黑金靴悄无声息往里而行,直至停在被铁链栓住右脚的男人面前。

一月不见,李知迎不复意气风发,衣衫倒还整洁,只是墨发凌乱,下巴也冒出了些胡茬,想来在这宫殿里疏于整理自己。

李知元看清了李知迎的脸,即使败了,即使被关禁在这不见人的宫殿里,他那双丹凤眼里的野心也没能完全消退,兄弟相见,李知元如同往常一般喊了声,“三哥。”

李知迎从阴影处抬起头,露出那张邪气风流的面容,没有笑,“还能听见南朝新皇的一句三哥,实属不易。”

话落,轻轻一笑,不知是在笑李知元,还是在笑自己。

李知元只身前来,不再是端坐于皇位上威严的帝王,仿佛只是与兄长谈天的弟弟般,语气带些疑虑,又含有不甘,“我自问从未与三哥结下梁子,为何三哥执意要置我于死地?”

李知迎闻言,仿若真是听了一个笑话,忍不住笑得胸腔起伏,他看傻子一般看李知元,等笑够了,才讽刺道,“怎么当了皇帝还这么天真,知元,你自幼被温养生长,父皇说你仁厚多情,你当然不会明白我们这种人的苦处。”

李知元不言语,静静听着李知迎往下讲。

“你不夺皇位,有人会帮你打江山,你与我兄友弟恭,有人会替你手刃争夺者,”李知迎目光阴冷地钉在皇弟面上,“就连我亲手栽培的棋子,也倒戈为你所用。”

听他说起陈景屿,李知元眉头狠狠一拧。

“他呢,你还留着他性命?”李知迎问。

李知元半晌反问,“为什么偏偏是他,就不能是别人?”

李知迎分明知晓他有多看重陈景屿,却依旧不顾兄弟之情,叫他最爱之人伤他最深。

“因为你最信任他,”李知迎眼里散发出炙热的光,唇角挑起笑容,“也因为,他最是听我之令。”

李知元藏在衣袍里的手逐渐攥紧。

李知迎缓缓站起身,栓在脚上的铁链发出沉重的声响,他直视李知元,字字清晰,“他十四岁便跟在我身边,是我将他从苦海解救出来,是我让他学会如何掩藏自己,是我让他尝到当人的滋味,这八年,他对我唯命是从,哪怕他心悦我,只要我一句话,也能嫁给他不喜之人……”

李知元被踩中痛处,不顾身份猛地攥住了李知迎的领子。

可李知迎语速越来越快,“没有我,你连他一个眼神都得不到,更别妄想能娶他过门,你得到了整个天下又如何,在我的眼里,你不过是一个被心爱之人厌恶的可怜人。”

李知元怒目圆睁,再忍不住胸口气血翻涌,一掌袭向李知迎的左脸,他用了全力,李知迎被打得偏向一旁,却依旧不能解恨。

李知迎的每一个字都是他的禁忌,仿佛将他把一颗心捧出去被人践踏之事公之于众,天子又如何,人人都可来嘲笑他被枕边人背叛,险些命丧黄泉。

如若不是蔡卓以死起誓,他绝不会怀疑到陈景屿身上,更不会亲眼见到陈景屿偷盗虎符印,不会相信他尊敬的兄长想要他的性命,不会被推着坐上这个皇位。

而这一切,说来可笑,竟都因为一个情字。

怪他看错人,信错人,爱错人。

“李知迎,”李知元怒道,“你最好别再多说一个字,否则休怪朕将你千刀万剐。”

李知迎唇角有血,挑衅地看着他,“我一死,陈景屿会永远将我记在心里,他看你一次,就会想起一次你是杀害我的凶手,他会恨你一辈子,恨你杀了他最爱之人。”他反手抓住李知元胸口的衣料,已然有癫狂之态,“杀了我啊,陛下。”

李知元怒不可遏,将李知迎推出去,看着眉眼间疯狂的人,一时分不清他是不是故意在激怒自己。

“三哥,只要你安分守己,我不会杀你,”李知元不愿再待,他怕多待一刻,李知迎说出更刺伤他的话,“在这里好好赎你的罪吧。”

他转身走去,听见身后人大笑,笑得停不下来,笑声在宫殿里回荡,直至宫门又被紧紧关上。

——

明轩殿坐落在宫中偏僻之地,寻常少有宫人踏足,这也是李知元把陈景屿安顿在此的原因。

蔡卓那日假奉他之命想要处死陈景屿,幸而他及时赶到才阻止,象征性地罚了蔡卓十大板便不再追究。

若不是蔡卓,恐怕今日被关押的便是李知元,蔡卓是大功臣,李知元不会拿他开罪。

其实李知元心里比谁都清楚,陈景屿罪当诛,可他也痛恨自己无法对陈景屿下杀手。

他曾把炙热的真心捧给了陈景屿,如今满心荒凉,鲜血淋漓,陈景屿真是知道如何伤人最彻底。

处理了一日的事务,李知迎在殿内与他说的话似走马灯般反复回荡,令他头痛欲裂,难以思索。

朝中关于立国母的折子叠起了一座小山,他迟早有一日要迎娶新人巩固地位,王丞相之女也好,蔡卓的妹妹也好,他竟觉得并没有差别。

他此生真心实意想要迎娶之人唯陈景屿。

出神之时,跟在身侧的宫人提醒道,“陛下,再往前就是明轩殿了,可要掌灯过去。”

琉璃宫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他已经一月未曾见过陈景屿,自他下令诛杀他们腹中的孩子之后。

想起那个未出生的孩子,李知元闭了闭眼隐去痛苦,再睁眼已是清明。

他接过宫灯,吩咐道,“你们在这等着。”

宫人不敢有异议,垂首看着南朝新皇渐行渐远,不知为何,在宫中伺候先皇多年的老太监如今看着打小长大的七皇子,总觉得他没有半点初登基的意气,那背影写满了苍凉。

老太监并不知李知元与陈景屿的纠葛,只哀哀叹了口气。

——

陈景屿的身子在御医的静心调养下,好了个七七八八,只是滑胎不比寻常小病,加上陈景屿又是男儿身,这些日子的面容都是雪白之色,仿若病入膏肓不得救之人。

为此,御医寻了不少滋补气血的方子,日日浇灌,才终于让陈景屿恢复些精气神。

喝过了药,陈景屿又开始漫长都出神。

许是李知元和宫人吩咐过,宫人鲜少和陈景屿谈话,他一天开口的次数屈指可数,到后来,便干脆当一个哑巴。

起先他会询问李知元何时到来,他想冒死问李知迎的去处,但问了几回,都未能得出一个结果,便也就不再问了。

夜里起了风,陈景屿只着一身薄衫站于窗边,目光如水地眺望天边残月,墨水一般的夜色唯淡淡的黄晕,看着好不凄凉。

人望月,不过借月思人。

李知元是不是也在与他看同一弯月,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

耳边又想起稀疏的谈话声,是宫人待得无聊又论起新皇,陈景屿静静听着。

“陛下真是任君,方一登基,就大赦天下,听闻今年的税收比往年减了三成。”

“可不是么,我前两日听在玄清殿的姐姐当差,说陛下脾性甚好,她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瓷杯,都不曾怪罪于她。”

陈景屿听着宫人对李知元的评价,唇角不由得漾开清浅的笑容,在行事作风上,倒还和从前一模一样,只是待他不同罢了。

“陈大人,你笑什么?”新调过来的小宫女是个小话唠,忍不住出声。

陈景屿连忙收起唇边笑容,他想同这些宫人细数李知元的好,但话到嘴边,惊觉自己没有这个资格,只得淡淡道,“陛下是个仁君。”

“那是自然,”小宫女笑着说,又疑惑道,“陈大人,你与陛下是旧相识吗?”

陈景屿被她无心一问击中。

旧相识,何止是旧相识,他们曾有过最亲密的关系,但思及李知元把他安置于此,又特地让不相识之人照顾自己,想来是不愿他人知晓他们的过往。

唇舌几缕苦涩蔓延开,他强忍难受道,“有幸见过龙颜而已……不算相熟。”

小宫女正想追问,忽听得未关大门传来一道低沉的音色,其间夹杂几分薄怒,“陈大人说得是,朕与陈大人,确是不算相熟。”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陈景屿骇然地看向声音处,只见李知元手执琉璃宫灯自门外而来,墨发玉冠衬得他面若芙蓉,只有一双眼里倒映着霜花一般的冷,看一眼叫人冻彻骨血。

也不知道他在门外站了多久,听了多少。

宫人被吓得失魂,纷纷跪地求饶,陈景屿与李知元对视半晌,也屈下双膝行礼。

冰冷的地面刺得他膝骨一痛。

李知元却只让宫人出去,没有让他起身的意思。

门被关紧,屋内只剩下二人。

陈景屿垂首,不敢抬头看李知元的眼睛,直到李知元来到他面前,直到李知元修长白皙的手捏住他的下颌强迫他抬眼。

这回他看清了李知元眼里的怒意与薄恨。

“不过一月未见,陈景屿,”李知元想起今日李知迎的话,捏着陈景屿下颌的力度渐紧,从牙缝里蹦出字来,“你就这么迫不及待与朕划清界线?”

捏在陈景屿下颌的那双手好似钻进他心里,把他的心脏也紧紧捏住,陈景屿望进李知元的眼底,被那恨与怒灼烧,眼角顿时泛了红,如烙下的印记,也刻进了李知元的心里。

6.

月上枝头,屋里只听闻烛火燃烧之声。

陈景屿不敢再望李知元的眼,怕多看一眼,就会流下热泪。

谁知李知元似是被他这个躲避般的动作惹怒,竟一把将他从地面带离,又狠狠地将他的背按在了雕花床沿,实木磕得陈景屿背后隐隐作痛,他惊慌失措重新把视线钉在李知元脸上。

李知元面容隐在光影里,眼底深不可测,“今日朕去见了三哥。”

陈景屿心口狠狠一跳,他被拘谨在明轩殿里,除了偷听宫人聊天得不到半分消息,更不知李知迎是死是活,现下听李知元这么一句,鼻头一酸,心里不知是喜是悲。

“三殿下他……”陈景屿许久才顺着李知元的话往下讲,可只说了这么四个字,又不知该问些什么。

李知元能留李知迎的性命已是龙恩浩荡,自古帝王眼里容不得反叛者的存在,李知元到底还是心软。

李知元端详着陈景屿的脸,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了些凄切,心里犹如有一把火在烧,抓着陈景屿衣衫的手越拢越紧,“朕不会让你们相见。”

陈景屿眨去眼底的苦涩,鼓起勇气瞧李知元,“臣知晓。”忽的又来一句,“陛下,你消瘦了许多。”

李知元面色一绷,陈景屿语气过于真切,他几乎要分辨不出这关心是真与假,只是眼前人在他这儿已毫无信誉可言,他只得把这话当作讨好他的技俩,就像从前一样,陈景屿一个笑就让他神魂颠倒。

他不会再那么傻,把敌人的棋子当作珍宝。

修长的指尖从喉咙口一路向上,用了点力度按在陈景屿的下唇,李知元轻蔑道,“花言巧语对朕无用。”

微凉的指尖在唇上摩挲,陈景屿略显难堪地偏过头。

那手又一路往下,停留在他平坦的腹部,陈景屿像是被烙铁伤了,身子剧烈颤动一下。

李知元看他痛苦的神色,大掌轻轻揉搓着他腹上软肉,失神一般,“这儿,曾有过我们的骨肉。”

陈景屿呼吸急促,这些日子,他控制自己不去想失去的孩子,宫人也从未在他面前提及,却没想到是李知元撕开他的伤口,他浑身发抖,咬着唇不愿开口。

李知元目光落在他的腹上,闪了又闪,终于恢复理智,他擒住陈景屿的下颌,猝不及防看见陈景屿红透了的眼角,像是只要他再多说一句,就会从里涌出滚滚热泪,心口像是猛地被撞击。

可李知元想起过往种种,又立即狠下心来,用言语化作利剑刺伤陈景屿,“你想留下这孩子,无非多一样牵制朕的手段,又何必惺惺作态。”

一言不发的陈景屿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忽的抬手将李知元推开,李知元没有防备,竟真的被他推出几步。

正想发怒,陈景屿却已经开了口,想哭却不哭,只拿一双红到极致的眼看着李知元,说是看,不如说是控诉,仿佛在质问李知元为何要这样曲解他。

“朕说错了吗?”李知元觉得可笑,“当日你为了李知迎嫁于朕,这孩子本不在你的计划里,杀了不正称你的意,朕不过助你一把。”

陈景屿浑身血液逆流,眼前眩晕,他本以为李知元只是恨他,却没想到恨他到连无辜的血肉都当成工具,绝望至极,心灰意冷,陈景屿也失了辩驳的力气,他无力摇头道,“臣不敢忤逆陛下的话。”

这句话简直是坐实了李知元的猜想,若是他此刻手中有一把剑,定刺向陈景屿的心口,让他也尝尝心痛的滋味。

李知元三两步上前攥住陈景屿的手腕,这回才发现他的手纤细得见骨,仿若一握就会碎,“是不敢忤逆,还是被朕说中了?”

陈景屿偏过头不看他。

李知元怒不可遏,盛怒之下直接将陈景屿推到床上,虽说铺了三层床褥,但陈景屿的背还是被震得一疼。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李知元的神情,唇便被强硬地撬.开,李知元强势地进.入,仿佛要通过这个吻传达自己的怒火。

陈景屿从未被这样粗暴地对待过,下意识便挣扎起来,李知元将他死死钉在床.上,任凭他如何动作都动弹不得。

有血腥味渐渐从唇.舌中蔓延,陈景屿再也忍不住让热泪湿了鬓角,他心中清楚李知元再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呵护他,但直面李知元的不在乎,依旧是觉得委屈难过。

也许是他的眼泪让李知元找回一丝理智,李知元终于肯结束这个堪称上掠夺般的吻,继而不敢置信地瞧着陈景屿。

他只不过是亲一亲而已,陈景屿就做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真是身份败露后,连装都不屑于装了吗?

李知元伸手擦拭陈景屿眼角的泪水,语气没有半分感情,“哭什么,你与朕不相熟,朕却对你身上每一处皮肉都熟透,陈景屿,你以为你能让朕伤神,实则……”

陈景屿睁着被水汽遮掩的眼,看朦胧的李知元。

李知元顿了一顿,将话说完,“实则在朕看来,不过召了一个送上门的免费娼妓,这两年,朕不吃亏。”

陈景屿觉得被人撕碎了又重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

他费劲地想要看清李知元说这话时的神态,但越睁,眼里滚出来的泪便越多,直至打湿眼下的床褥。

“李知元……”陈景屿大逆不道地直呼天子的名字,每一个字抖得如同秋日落叶,“你真是这么想的?”

李知元想要遮住陈景屿的眼睛,最终只是微微侧目避开,生硬道,“这天底下多的是比你巧妙的男女,并不是非你不可。”

陈景屿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是啊,李知元如今贵为天子,他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何必执着一个背叛他的人?

是陈景屿痴心妄想了。

李知元等不到陈景屿的回答,三两下起身,居高临下看躺在床褥的人,闭了闭眼,“天子名讳岂是你可直呼,朕念你初犯,不做计较,下回若再叫错,赏二十掌嘴。”

陈景屿慢慢从床上爬起来给李知元行礼,额头重重磕下去,极尽谦卑。

李知元默然注视他好半晌,才拂袖而去。

待走到门口,才听见屋里压抑不住的啜泣声。

宫人立在门外,见李知元一脸戾气,大气不敢出,生怕被拿来开刀。

李知元目光在众宫人身上扫了一圈,最终定在新来的小宫女脸上,“你唤做何名?”

小宫女缩着肩膀吓得直发抖,“奴才,奴才小玉。”

李知元压低声音,“陈大人近日胃口如何?”

“并不多食。”

“他饮食清淡,忌荤腥。”

小玉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李知元的话,连连点头,“奴才记下了。”

李知元又想起方才陈景屿穿的薄纱,还想嘱咐宫人多给陈景屿添衣,惊觉自己又在不自觉关怀陈景屿,又气又恼,话锋一转,“记什么记,明日让小厨房给他烹牛煮羊,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哪样荤腥就让他吃哪样。”

小玉会错圣意,吓得就要跪下来,可李知元已经抬步,她望着新皇的背影,本想提醒他宫灯还没有拿走,但想到新皇的喜怒无常,为了脖子上的那颗脑袋,还是安安静静闭了嘴。

她方才分明在陛下语气里听出了关切,怎么说变就变,啧啧,帝王心思果真不是他们这种小人物能揣测的。

只是可怜了那陈大人,本就瘦成纸片了,如今还要上荤腥,还让不让人活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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