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33】二重奏

白朗觉得现场的镁光灯照得人太热,几乎要燃烧起来。他的眼睛是湿润的,每一口呼吸却又觉得干燥,鼻尖已经有汗水沁出,让他本能想要用手去摸一摸。但他看到站在灯光下的祁斯年,又忍住了。

祁斯年回头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利落抬起手臂,接着深吸一口气,一个呼吸间,大提琴和小提琴急促流畅的旋律同时划破虚空。

在场观众的心弦无一不绷紧了。

记忆中悲伤抒情的亨德尔g小调以80bpm的速度呈现,崭新的主题旋律融合崭新的节奏,被四度音程肆意陈述。

白朗和祁斯年不约而同摒弃所有揉弦,节拍干净不拖沓,音乐线条跳跃不休,焦距忽近忽远,时而落在的骄傲明媚的小提琴连续和弦上,时而又被大提琴的华丽辽阔的低音所吸引。

对于神秘多变的Passacaglia舞曲,有的音乐家喜欢用揉弦拉出哀伤的余音,有的则喜欢处理成甜蜜清新的小快板。而祁斯年想要诠释的亨德尔,完全有别于这两种常见的风格。

小提琴超高水准的连顿弓与跳弓切换得干净而自然,每一串变奏都裹挟五光十色的气息奔涌而出;大提琴一改平日里悠远沉稳的风格,每一个音符都沐浴着酣畅淋漓的奔放。它不管不顾追逐小提琴的音色,如同追逐无所不能的神明。

温度骤然上升,所有倾听者屏住呼吸,身临其境。

属于小提琴的声部明亮而滚烫,它骄傲踏入,掷地有声:

E’il mio destin cosi’(我们寻找命运)

Solinga ne’tumulti(寻找点燃灵魂之人)

Che piu cercando io vo?(我们寻找的到底是什么?)

大提琴声部倾身跟上,以湍急的跳音诵读出郑重回应:

Dell’universo, dell’universo intero(是全部的宇宙)

Quando ne’cieli il raggio(是天边的微光)

Nasca il giorno, o il giorno muoia(是日出,以及日落)

Amor,!amor e’palpito!(是爱情!是爱情!)

Sempre lieta ne’ritrovi!(我们在爱情里获得永生!)

两道音律和声绮丽梦幻,纠缠、对立,自问自答。每一个来回都碰撞出精妙绝伦的力量感,就像专为两人量身定做一般,从调性到和弦,从呼吸到变奏,升华出无比绚烂的火花!

最后,小提琴声猛然拔高,化作飞鸟嘹亮的尖啼,大提琴稳稳向下方沉淀,在连续多个变奏中拉开距离。最后一个coda到来之前,g小调主题再度响起,大串的对位琶音跨越遥远的十三度音差,两个声部狠狠拥抱在一起。

太美了。

白朗紧紧闭上双眼。

他在这一瞬间几乎灵魂出窍,呼吸和扬起的右手都微微颤抖,汗水打湿了燕尾服下面的衬衫。周遭的所有喧闹仿佛都被隔离在了千里之外,舞台上坐着的乐团、舞台下黑压压的观众,都已经消失不见。

祁斯年回过头来与他对视,冲着他笑了一下。

时间似乎停滞在中世纪,又似乎在这个笑容里向前飞速滑动。

第一个观众激动地站起来鼓掌:“Bravo!”

“Bravo!”

“Bravo!”

现场掌声雷动,白朗再次回到人间,坐在琴凳上迎接此起彼伏的喝彩。

万众瞩目的小提琴手张开双臂,在无数人炙热的目光下拥抱热泪盈眶的大提琴手,在他的耳边落下一个轻而克制的吻。

白朗感觉到祁斯年贴着自己耳朵轻轻说了一句话。

那是一句发音十分拗口的语言,温柔的音节很快就被现场嘈杂的声音盖了过去。

然而白朗却觉得自己应该是听懂了。

*

After party设在威尼斯最大的酒店大堂,音乐家们按照要求戴上威尼斯面具,在水城浪漫的夜里观赏一场狂欢节的焰火。

而已经隐隐成为中心话题的两位演奏家并不在这个会场之中。

离开凤凰歌剧院之后,祁斯年带着白朗登上了一艘贡多拉。

两头翘起的尖舟就这么顺着水巷随意飘荡,很快离开宽阔的大运河,穿梭在威尼斯僻静而狭窄的水道内。

今晚的月光明亮如水,把水面照得如同闪光的银色丝缎。夜风温热暧昧,将不远处的欢声笑语送来。闭上眼睛,似乎还能依稀听见悠扬的华尔兹曲调。

白朗抬头看着从头顶上方经过的一座座古桥,问祁斯年:“首席,我们这样出来可以吗?”

祁斯年在出来之前喝了点酒,此时斜靠在船身上。他的神情是清明的,眼神反射着月光,看起来有潋滟的醉意。

“没什么不可以的,Herbert不会介意的。”他轻声说。

白朗笑了:“介意他也不敢说你啊。”

祁斯年也微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而是用手肘撑了一下躺下来,正好把头枕在白朗的膝盖上,微微闭上眼睛。

白朗第一反应想动,却被祁斯年握住了手腕,说:“累了。让我躺一会儿,到叹息桥再说。”

白朗乖巧地没有再动,下意识地放松腿部。他怔怔地看着祁斯年月光下的脸,任由自己的手被祁斯年包裹在温热干燥的掌心里。

他们不再说话,四周便再一次陷入了安静,流水的声音格外清晰。

过了会儿,白朗试探性地喊了一声:“首席?”

“嗯。”祁斯年立刻闭着眼睛回答他,声音低沉,含混不清,“乖。”

白朗愣了一愣。在这一刻,那些激烈的情感和无法平复的心跳全都蛰伏了下去。他突然回想起舞台上祁斯年的样子。优雅、沉着,充满了距离感,是那个近乎完美的Sean Chyi。可是离开了舞台的祁斯年那么温柔性感,他会做饭会玩闹甚至会调情,与所有人的认知都不一样。

这是完整的祁斯年,是他在其他人面前都不会呈现出来的另一面。这个想法让白朗的心一下子沉浸在某种甜蜜而满足的快乐里。

白朗用小指勾住祁斯年的小指,食指的指尖沿着祁斯年掌心的纹路细细摩挲。然后他靠在船身上,抬起头去看威尼斯漆黑静谧的天空。

贡多拉沿着明亮的月光水道漫无目的地飘荡,很快就穿进了一片水道密集的区域。水巷收拢,两侧是高耸古老的中世纪建筑,视野的上方只剩下窄窄一条夜空,像是一条缎带,延伸向远方瑰丽的星河月色。

白朗听到悦耳的旋律从头顶上方的窗户里传来。一位穿着复古宫廷装束的女士站在窗口,对着月光声情并茂地唱着一首咏叹调。

“Shall I 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ing buds of May,”

“And summer’s lease hath all too short a date.”

旋律在仲夏的夜晚盘旋缭绕,如同悠长的梦境一样。

伴随音乐响起的还有少女们欢快的笑声。她们站在雕花阳台上交谈嬉闹,乌黑柔软的长发被缠绵的夜风拂起,美丽的脸庞如同蔷薇绽放。

其中一个女孩看到了窗下缓缓漂过的贡多拉,笑着对穿着燕尾服的白朗抛下一朵火红的玫瑰。

白朗伸手接了。他微笑着用手指夹住花枝,欠身行了一个并不标准的绅士礼,换来少女们羞涩的笑声。

祁斯年慢慢睁开眼睛,却并没有起身,微笑着看着白朗的脸,没有说话。

白朗从他神情联想到关于“绅士Maestro Bai”的话题,自己先笑了,想了想,把手里的玫瑰花转了个圈送到祁斯年手里,故意贴近他说:“送给你。”

祁斯年低笑了一声,伸手捏了捏他的下巴,故意沉下声音说道:“别人送你的玫瑰,转送给我吗?”

白朗一直看着他的表情,用下巴蹭了蹭他的手心,微微红着脸说:“是啊,我送的,难道你不喜欢吗?”

祁斯年一直把头枕在白朗的腿上,眼睛里盛满了温柔到不可思议的月光。

他的视线落在白朗的身后,说:“叹息桥到了。”

白朗想要回过头去,看一下这座举世闻名的半圆形桥梁,没想到祁斯年突然伸手按着他的后颈,然后深深吻上了他的嘴唇。

作者有话说:

注:

[1]帕萨卡利亚舞曲(Passacaglia):这首曲子比较多的是小提琴+中提琴的配置。著名演奏家Julia Fischer曾和Daniel Muller合作过大小提琴二重奏版本,B站有哦。

音乐处理方式参考了这个版本。

[2]演奏中的几句意大利语,全部都来自于意大利著名歌剧咏叹调台词。

涉及曲目:多尼采蒂《爱情灵药》、威尔第《茶花女》。

都是古意大利语,中文是我自己瞎翻译的,跟原文意思有点出入。

[3]Shall I pare……那几句英文,来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仲夏夜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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