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像是知道有不速之客要来一样,走廊尽头的门半掩着,只一推就开了。何凌山走进宽敞的房间,意料之外的是,这里并没有看见人。

卧室的灯开着,一盏橘色的温柔的光,并不很亮。何凌山在床边坐下,瞪着掀开一角的被子,如一只在巢穴地道中迷路的鼹鼠般,迷茫地呆住了。

正当此时,卧室内侧喀哒一响,竟是有扇门打开了。一人伴着氤氲的水汽从门里出来,看见坐在床角的何凌山,不禁也微微一怔,很快又道:“怎么这样晚过来?”

怪不得一直见不到人,何凌山在心里道,原来是在洗澡。

他忽然警醒,把头一抬,也不答对方的话,十分严肃地道:“你的伤口不能碰水的!”

温鸣玉披了件浴衣,领口随随便便的敞着,大半线条美好的肩颈胸膛都露在外面,连胸口那道拆了线的伤口都隐约可见。他仿佛也觉得这样子不太能见人,顺势拉了一下衣襟,在何凌山身旁坐下,笑道:“都这样久了,不碍事。”说完,又皱起眉,贴近何凌山轻轻嗅了嗅:“谁灌你这么多酒?”

何凌山摇摇头,谁都不知道他在否定些什么,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空气中仍漫着浴后的热雾,潮湿中又透出朦朦胧胧的香。当温鸣玉靠近时,香气顿时变得尤为清晰,他扭头认真地打量对方,目光突然在温鸣玉发顶上定住了,疑道:“这是什么?”

温鸣玉抬手往上探,很难得的,他的动作顿了一下,人也可疑地沉默下来。

这段时日他都在闭门养伤,头发许久没有修剪,不知不觉长了一些。眼下或许是头发的主人嫌它们太过碍事,两鬓的发丝全被拢到脑后,卷成一团小小的髻,用一枚亮晶晶的东西别着。何凌山等不到对方的回答,干脆爬上床,跪在温鸣玉身侧探头去看。温鸣玉躲了躲,终究还是放弃了,任由他拿手指拨弄自己的头发,轻手轻脚地把那东西摘在手里。

端详片刻,何凌山扑哧一声笑起来,这居然是一枚女孩子用的发夹。上面做成天鹅的形状,因为做工拙劣,那天鹅的脖子出奇的短,倒像一只鸭子。

他从身后抱住对方,靠在温鸣玉肩上笑着问:“这是从哪里来的?”

温鸣玉道:“向一个丫头借的,别弄坏了,明天还要还给她。”

“你用过的东西,她还敢戴么?”何凌山哝哝地在他耳边嘀咕,因为喝醉了,腔调透出一点天真的意味:“明天给她钱,让她再买几个就好了。”温鸣玉倒也不嫌他说胡话,很有耐心地回答:“那也是要还的。”

此刻何凌山的脑子有点钝钝的,注意力不能很集中,听温鸣玉说一句话,他又关注到别的地方去了。温鸣玉应该连头发也洗过,眼下还半湿着,黑漆漆地披在颈侧,发尾带着一点柔和的卷。他用鼻尖贴上去磨蹭,凉沁沁的,贴近对方后颈的那一侧却被体温熨得暖热,一嗅满腔都是浴露的甜香。

他的动作和一只撒娇的小狗没什么两样,温鸣玉好笑地由他搂着,轻声道:“这里佣人做的莲子茶还不错,你喝一点醒醒酒吗?”何凌山嗯了一声,却道:“不要。”他在温鸣玉耳朵上吻了一下,一本正经地说:“我有正事和你说。”

喝醉的人,说的话和做的事,可见是完全不匹配的。温鸣玉也不揭穿他,问:“什么事?”

“我找到了那个叛徒。”何凌山煞有介事地起了个头,下一句却是:“他是一个胖子。”

听到温鸣玉的笑声,他不解又不满地摇撼对方一下:“我在说正事,不许笑!”

然而那人还是在笑,何凌山有点恼起来,把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温鸣玉肩上,本想咬他,可嘴唇碰到对方温暖的颈侧,又不由自主变成一个吻。酒精让他失了轻重,吮/吸时制造出的动静格外大,温鸣玉的下巴脖颈被他弄红了一大片,终于忍不住按住他的头往后推,沉声道:“凌山,有印子别人会看见的。”

他的语调颇为严肃,可惜在眼下的场合不起效用。何凌山非但不怕,反而得寸进尺地抱紧他,含混不清地道:“金仲铨让我劝你娶一房夫人。”

“劝我?”饶是温鸣玉,这一刻都没能跟上他的思绪,不解道:“他与你说这个做什么。”

何凌山骤然施加力气,连带着身前的人一起滚在床上。浅灰色的薄被因他的动作皱起一大块,像团被吹乱的云。他抬起下巴,有些蛮横地按住温鸣玉,分开双腿跪坐在对方腰间,强调似的开口:“我不许你答应,你已经——”

“你已经……”话没说下去,他的脸倒先红起来,一双清润透亮的眼睛盯着温鸣玉,全然不像个醉酒的人。

看他这副羞赧又得意的神气,温鸣玉隐隐猜出了他不敢把话说完的原因,顿时气得发笑:“已经什么,你倒是有胆子说给我听听。”

清醒时候的何凌山是绝对没有这种胆量的,可如今他早醉得糊里糊涂,听温鸣玉这么说,竟真的俯身凑到他耳边,极其小声地说了一句话。

温鸣玉登时怔住了,怕他反应过来找自己算账,何凌山当机立断,先一步捧着身下人的脸颊吻了上去。

原本他还有点理智在,但温鸣玉潮暖的吐息与他的肌肤相触后,何凌山竟敏感地打了个颤,像有一片野火从枯草地上燎过,脑中什么都不剩了。他握住对方的手,用力地亲他咬他,偶尔分开一会,还要用滚烫光滑的脸颊贴着他不停磨蹭,发出小动物一般柔软的哼声。

被心仪的对象这样撩拨,没有人能够不动情。温鸣玉也忘了和他计较,本想扶一把在自己身上东倒西歪的何凌山,不料刚有动作,那青年陡然抬起头来,用力捉住他的手腕,凶巴巴地道:“不许你动。”

温鸣玉还是头一次被对方用这种态度对待,顿觉荒唐又新鲜,低声道:“喝了一点酒,倒是要造反了。”

何凌山没有听清,仍旧牢牢按着他,说的还是那句:“不许你动。”

他都没有发觉自己在撒娇,可撒娇的确很有用,何凌山听见对方叹了口气,当真躺着不动了。他没料到温鸣玉妥协得这样快,倒咦了一声,很快又高兴起来,像摆弄一件有趣的玩具般捏了捏对方的脸,又一口亲下去。温鸣玉无奈道:“孩子气。”

何凌山不理他,自顾去解对方浴袍的带子。往日在这种亲密举动上,他往往是被动的那一个,如今终于有机会探索对方的身体了,自然是十分有乐趣的。温鸣玉的浴衣被他从肩上扯开,他很认真地抚摩了一阵对方白/皙结实的胸膛,最后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道正在愈合的伤口,问道:“还痛么?”

不等温鸣玉回答,他已低下头,在伤口的边缘亲了一下。嘴唇与皮肤相触时,温鸣玉身躯一震,似乎想动,又强行克制住了。何凌山听到他沙哑地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叫的是凌山,这个口是心非的人,一边取笑他起名字生搬硬套,一边又改口得如此之快。何凌山没有作声,专心致志地亲吻对方的锁骨,渐渐的,又由亲吻变为舔舐。温鸣玉呼吸声重了许多,胸膛泛起一层薄薄的晕红,两粒乳尖硬立起来。他这处无比小巧,颜色鲜润,何凌山连呼吸都屏住了,不可思议地觉得可爱,昏头昏脑地用指尖按上去。

“何凌山!”温鸣玉连名带姓地叫他,嗓音却被情/欲浸得甜而哑,那点恼意落到耳中无异于一种变相的鼓励。何凌山向上一瞥,没半点害怕的样子,迎着温鸣玉的视线把其中一颗咬在嘴里,用舌尖揉压拨弄。他下了很大的力气,甚至弄出轻微的声响。温鸣玉再也压不住喘息,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挺起上半身,肌肉的轮廓绷得格外分明。好多次何凌山都以为对方要把自己推开了,但直到最后都没有,温鸣玉答应他不动,竟真的没再挣扎过。

这份认知与眼前的情景相比,说不出哪一种令何凌山更难以忍耐。他撑起身,重重地吻过去,近乎粗鲁地含咬对方的下巴与嘴唇。起先何凌山还能凭着酒意占据上风,等到温鸣玉开始较真了,他当即节节败退,腿软得跪不稳,全靠搂着对方的颈项才不至于像泥人般瘫倒成一团。

他这样子或许有一点没出息,致使温鸣玉取笑道:“还欺负人吗?”

两人仍离得很近,何凌山拿额头抵在对方脸侧,闻言轻轻往前顶了一下,铿锵有力地抛下两个字:“欺负。”

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他抬手抚过温鸣玉紧实的小腹,再往下,试探着握住对方的性/器。那处滚烫硬立,早就起了反应。何凌山的指尖与脸颊同时沉沉地发烫,扯过被子蒙在头上,趁着眼前一片昏暗,俯身含住了对方。

他听到温鸣玉吸了口气,好久才挤出一句胡闹,语气全不如上一次那般抗拒。嘴里那根东西的尺寸似乎也变了一些,撑得他下巴发酸,费好大工夫才吃下一小截。何凌山很清楚自己当下的所为大概太过出格了,羞耻当然有一点,可比羞耻更多的是想要撒野的欲/望。酒精催化了他满腔的爱意,让他不可抑制地想打破对方坚不可摧的从容,看对方失控,能够掌控温鸣玉这样一个人的欲/望本身就是种无上的刺激。

然而他空有一腔宏愿,当真做起来,却可以用无处下手来形容。只会含着这根硬热的器具,偶尔吞吐一两下,笨拙得甚至逗笑了身前的人。好在他勤能补拙,懂得根据对方的反应调整自己的动作,很快学会了用喉咙包裹,不顾那里的收缩推距,深深地吃进去。温鸣玉给予的回应很少,连声音都不怎么发出,不过从他不再平稳的呼吸与越来越烫的体温来看,这个人应当是满意的。

被中逐渐变得窒闷燥热,何凌山出了一身的汗,腮边全是长时间张嘴而淌出来的唾液。他用袖口胡乱抹了抹,把被子掀开,视线恰好落在正对自己而坐的温鸣玉脸上。

经由方才一番折腾,温鸣玉的头发被蹭乱了,有几缕乱糟糟地贴着下巴,眉梢与脸颊泛出鲜艳的血色,更显出雪白的一张脸与浓黑的眉睫。他靠着床头,神情很冷淡,视线却牢牢锁在何凌山身上,宛如一只陷入情/欲中的,充满攻击性的雄性动物,脆弱又极度危险。何凌山从未真正怕过这个人,此刻心却狠狠地慌了一下,小声唤道:“明月?”

温鸣玉脸上这才浮出一点笑:“不是不许我动么。”

何凌山记起眼下的境况,忙低下头,红着脸悉悉索索地在自己腰间摸索一阵。先前为了赴金仲铨的宴,他换了身香云纱长衫,纯黑的底子,原本是很沉肃的着装。可等他把裤子褪下来后,漆黑的缎面下隐现一抹白/皙的肌肤,那份沉肃的意味便全不对了。偏偏何凌山完全没注意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犹自扶着温鸣玉的肩,一点一点把对方的性/器吞进身体里。

起初他做得颇为吃力,因为疼痛,眉头也蹙起一点。好不容易坐到底,才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咬着唇摇晃腰肢。他的动作太生涩,又从没经历过当前的姿势,数次都是浅浅地吐出一截,又被深深捅进去,没动几下,腿就颤颤摇摇的,几乎撑不住身子。

都说醉酒之人的感官也会变得迟钝,可当身体被插入后,何凌山仍能清晰地感受到另一个人的性/器是怎样撑开他、凿穿他,在他体内撞击的。他慢慢哼出了声,上下吞吐的动作也变得顺畅许多,又把自己撑起一些,伸手到颈间一颗一颗地解开衣扣。他原也没有别的什么目的——只是嫌热,动作无比寻常自然,然而偏偏是这样无所谓的态度,异常地显出一种冷艳的风情来。

长衫的衣襟伴着他移动的手指一点点敞开,渐次坦露出一截细长的脖子,小半块肩膀。在衣服的阴影下,隐约能瞥见白净胸膛上的一点凸起,嫩红的,小小的一粒,刚闪过便不见了。

温鸣玉搭在身侧的手轻微地一动,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何凌山却扑上来,按在他手背上,迷迷糊糊地露出一个笑:“不许你动。”

“凌山,”温鸣玉突然叫他,声音很柔软:“这样不公平。”

何凌山偏着头,想了半天都没有发现不公平的地方,于是不满道:“你不要撒娇。”

世上最无用的事大概就是试图和一个醉鬼讲道理,温鸣玉瞪他一眼,却也没有办法不依从他的要求。从前这孩子和自己说句话都要斟字酌句,唯恐有不对的地方,温鸣玉好不容易把他惯成现在这样,自觉是很满意的。就算此刻自己要因此受点小小的、恼人的苦楚,他也能够甘之如饴地忍受它。

何凌山的动得越来越快,显然也觉得舒服了,把脸贴在温鸣玉额上不住揉擦。被轻轻吻了一下后,他立即垂下眼,抿着唇微笑起来,那样子实在是很乖,温鸣玉不禁又吻了他一次。

“明月……”何凌山开始缠他,挨着他不安分地磨蹭:“明月。”

温鸣玉也被折腾得出了汗,沉沉地应道:“怎么?”

何凌山正欲开口,不料一下没有跪稳,体内的硬物抵着内壁蛮横地擦进去,顿时激起一团极其强烈的酸麻。他蓦地叫出声来,下面不受控制地急促收缩,紧紧箍住那根灼热粗硬的肉茎。

他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搂住身前人的脖颈牢牢贴上去,想要他抱。温鸣玉却一动不动,揶揄道:“这是在做什么?”

“抱。”何凌山牵起他的手往自己腰上搭,一双杏眼乌润润地望过来:“你抱我。”

温鸣玉道:“你知道,我是不能动的。”

明知道对方在捉弄自己,何凌山还是上了当,当即改口道:“这……这些都不算数了。”

这句话仿佛使温鸣玉很愉快似的,何凌山看见他笑了笑,继而爽快地道:“那好。”

不等何凌山琢磨出这两个字的意思,对方的手倏然扣紧他的腰身,将他狠狠往下按去。他毫无准备,一下被完全地贯穿了,霎时无措地迸出一声尖叫。可对方完全不等他适应,立刻把他托起一点,再度一按到底。何凌山连腿根都在发抖,绷紧的脚趾蹭起一大片被褥,想要求温鸣玉慢些,一张口,叫出来的却简直不能听了。

他的衣襟在剧烈的颠晃下彻底散开,直滑到肘弯上,露出洁白的一双肩,再也起不到半点遮掩的作用。温鸣玉把他拉近了些,咬住他胸膛上硬立的柔软凸起,目光落在对方被迫打开的腿间。

何凌山的修长光洁的大腿打得很开,下/身全立了起来,胀得硬/挺鲜红,随着两人的动作不住颤抖,样子有些可怜。他腾出一只手,轻轻地将那东西握住,不紧不慢地摁着滚烫的顶端揉/捏。怀里的青年似乎承受不住更多的刺激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呜咽道:“不要这样。”

可惜他的阻拦实在没有什么力度,温鸣玉没有理会,仍圈着掌心里滚热笔直的一根耐心抚慰,搭在他后腰上的手拍了拍,温和地发出命令:“继续。”

何凌山总是没办法真正地抗拒他,只好强行挺起酸软无力的腰,再度把自己主动送上前。身下那个湿软的穴早已不再排斥被进入,温鸣玉的性/器每次深深捣入他的体内,激起的仅有令人筋酥骨软的酸麻。快感如一座越垒越高的危楼,看不到顶,但何凌山隐隐能觉察到,它即将坍塌了。

每动一次,温鸣玉掌心纹路与指腹薄茧的触感便愈发鲜明,对方的手掌全湿了,沾满他前端渗出的体液。他的膝盖不住在丝绸被面上打滑,两腿棉花一样软,到后面几乎都不是自己在动,而是在往下跌。过了些时候,温鸣玉的手撩起他的衣摆,修长的手指从他大腿内侧抚上去,揉/捏那里细嫩的肌肤。起初是很温柔的动作,近似于安抚,随即越来越用力,变得粗暴,最后对方握住他窄小饱满的臀,迫使他抬起下半身,近乎凶悍地往上顶。

一连串快感如爆炸般在何凌山体内迸开,尽管他的眼仍睁着,可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他箍住身前人结实的肩背,把脸埋在温鸣玉发间,一边求他慢些,一边不顾一切地往对方身上挤,用浑身光裸的肌肤摩擦对方。这一刻的他简直变成了一只兽,没有廉耻,不受礼教,全身心仅剩下最原始最野蛮的情/欲,爱得恨不得把对方吃下去。

温鸣玉以同样的力道抱紧他,灼热的唇从他的脖颈一路蹭到下巴,何凌山用汗湿的手捧住对方的脸,热烈地与他接吻。

那座摇摇欲坠的高楼终于坍塌了,整个的砸在地面上,粉身碎骨,尘灰漫天。何凌山体内开始一阵强过一阵地缩绞,双目紧闭,发着抖射出来。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自己骨头都化开了,变成一滩水,没有形状地被对方掬在怀里。

他倚靠的那副胸膛也起伏得很厉害,何凌山吃力地睁开眼,先是看了看对方胸前的伤口,确认没有崩裂后才松了口气,乏力地枕在温鸣玉肩上。

温鸣玉忽然笑起来,又在叹气,自言自语一般道:“白费功夫。”

何凌山抬起头,看他胡乱拨了拨湿漉漉的黑发,也忍俊不禁,替他把鬓边的发丝挽到耳后,道:“我帮你洗。”

他忽然记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忙起身在床上四处摸索,好半天才找到自己扔在一旁的裤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信笺后,何凌山抓着它倒回温鸣玉怀里,把信笺递给对方,执拗地要他看。

温鸣玉不解地接过去,展开读了几行,疑道:“这不是……”

何凌山探出一个头,把信结尾处那行看不懂的外文指给他,认真地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料温鸣玉只扫过一眼,立刻把信纸叠了叠,胡乱往枕下一塞,道:“都是作废的东西了,没什么好追究的。”

他答得愈镇定,何凌山愈发起了疑心,也不说话,就这么光溜溜地坐在床上,仅用一双眼睛控诉地盯着他看。醉酒的人往往有一种奇怪的执拗,不达到目的是绝不肯罢休的。温鸣玉无可奈何,最终说道:“这是法文,你要是想学,以后我也可以教你。”

说完这句,好半天又不见下文。何凌山不肯被如此糊弄过去,重新将信笺找出来,眼巴巴地道:“我就要知道这一句是什么意思。”

尽管他用了“就要”这样主观意愿强烈的字眼,语调却软绵绵的,非但不强硬,反而十分的委屈。他一变得委屈,温鸣玉除了妥协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唯有将那张举到自己眼前的信纸抽走。视线扫过被划去的那行字,便在心里叹息——怪就怪当初不该写下这句话,会有此一天,实在是自作自受。

“我很思念你,想要你快一点回到我身边。”单是把这两句话重复给他听,温鸣玉便觉得十二分的难为情,说完,便仰倒在枕上,抬起一只手挡住自己的脸,道:“就是这个意思,好了,我已经告诉过你,不要再不高兴了。”

何凌山眨着眼,竟完全没想到这是句情话,愣了许久,才往对方身上一扑,笑道:“这句话的意思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呀。”

温鸣玉自暴自弃一般喃喃:“Je suis assez d'accord.”

他鲜少有这样混乱的时刻,由于思绪仍在那两行使他难堪的字句上打转,甚至连说出口的话都无意用了法文。好在眼下何凌山满门心思都沉浸在方才的惊喜中,也不管温鸣玉说了什么,径自追问道:“为什么要用法文,你明知我看不懂。”说完,又怀疑地补充:“你故意不让我懂的,是不是?”

许久后,他才听见温鸣玉道:“那时许久没有见到你,的确想对你这样说。但写出来后,又怕被你看见,怕被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因为写下那样一句话的我,实在是非常可笑。”

“哪里可笑?”何凌山不解地反问,旋即拿下对方挡在脸上的手,看着那双修长秀丽的凤眼:“你想念我,对我来说分明是很快乐的一件事。我倒觉得这些关于你的话,说出来都是让人高兴的,我喜欢你……我爱你,难道你听见我说这些,也觉得可笑吗?”

见对方久久没有出声,他微微一怔,神情掺进了几分忐忑,小声问:“真的很可笑?”

温鸣玉一动不动,想的仍是方才何凌山说那三个字时的神情,那样的坦然纯挚,仿佛说的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一件事。他摇摇头,惘惘地说道:“不……并不可笑。”

何凌山这才满意地露出笑容来,凑上前亲了亲他的嘴唇,再次道:“我爱你。”

像是无意打开了一本积满了尘的旧相册,温鸣玉闭上眼,看见自己幼年时代的影像一幕幕从眼前闪过。他也曾仰慕过父亲,以一个幼童的言语表明他对父亲的依赖,可他的父亲听完之后的那番神情,温鸣玉永生难忘。那神情与愉快、欣慰搭不上半点关系,假使一定要找出个词语来形容,嗤之以鼻四个字,倒是最为贴切的。“君子之于子,爱之而勿面。常以严庄莅之,不以辞色悦之。”这是他父亲严格遵循的一道准则。久而久之,温鸣玉便怀疑起其中那句“心虽爱之而不形于外”是否真有那么一回事。面对父亲,他永远只能听见严厉的训斥,动辄责打罚站,稍有顶撞,就要被骂作“不肖”。倘若这就是一个父亲对儿子表达爱意的所有方式,那世间大概没有比这更加悲哀的喜爱了吧。

尽管温鸣玉一直努力使自己变得不那么像父亲,不再沿用他对待后辈的态度。可父亲的训斥、责罚、那副嗤之以鼻的神情早已形成了一道牢不可破的枷锁,在这道枷锁的禁锢下,他同样失去了表达爱意的能力。

他抚了抚何凌山的脸颊,对方依旧在看他,眼中晃着他的两道影子。每当何凌山注视他的时候,眼睛里便只剩下他。又因眼中有盈盈的光,使他的倒影也变得灿烂明亮,看起来确实是十分可爱的——只有出现在何凌山的眼睛里,它才会有它的可爱之处。

这就是他的孩子,他的所爱,是燃尽自己煮沸他一潭死水的生活的火光,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何凌山重蹈他的覆辙。温鸣玉喉咙干涩,迎着那双含满期待的眼睛道:“我……”

何凌山似乎觉察到什么,俯身抱住他,把他的头颅拥在怀里,说道:“我知道。”

眼前这具温热的胸膛仍带着一点少年的单薄,可温鸣玉靠在上面,听到何凌山平稳的心跳,竟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被爱护的滋味。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终于有勇气说出那句话:“不,只有说出来,你才算是知道。凌山,我爱你。”

一片温热滚烫的面颊贴在他的发间,何凌山偎向他,吻了吻他的头发,再次道:“我知道。”

他的声音甜而清朗,像是一片刚在山楂上凝固的冰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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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温说的那句法语相当于“我很同意”的意思

“君子之于子,爱之而勿面。常以严庄莅之,不以辞色悦之。”几句仍旧出自司马光的《家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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