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归家路

离开医院之前,肖嘉映成功跟谈默约法三章。

【不能再坐窗边,不能再不吃药,不能失联超过一整天。】

写下来,拿双面胶贴在谈默床头,肖嘉映心满意足。

这根本就是对付小朋友的办法,但是也没有更好的招,只能希望他长点记性。

还有就是,希望他看到自己的字,知道有人在牵挂他,在他难受的时候。

因为治疗的过程很痛苦。

头疼,彻夜失眠,药物作用下的胃痉挛,吃不下什么东西。最重要的是心魔反复出现,折磨早已岌岌可危的精神世界。

但谈默一声没吭过,这些都是白主任告诉肖嘉映的。

有时候觉得熊跟谈默完全两样,有时候又觉得他们根本就毫无分别,他就是它,它就是他。

【今天感觉怎么样?】

洗完澡,吹完头发,肖嘉映发消息给他。过半晌,发现他吝啬地回了一个小熊睡觉表情。

好吧。

【晚安,周末去看你。】

关灯睡觉,十几分钟后迷迷糊糊感觉手机亮了。

谈默:【如果我不接受治疗你还会不会来看我?】

肖嘉映瞬间清醒。

他逐字推敲,分析不出谈默的情绪。

【为什么不想接受治疗?能想起以前的事对你有益,总不能永远这样。】

【永远哪样。】

肖嘉映一时答不上来。

谈默又问:【如果应该想起来,当初我为什么忘?】

是不安。

大脑在本能地抵抗二次伤害。

肖嘉映目视前方,翻了个身继续握着手机,想了很久才说:【今天先睡觉,周末带你去一个地方。】

既然谈默的心不安,那就想办法让他安定下来。只要是自己能做的,能办到的,肖嘉映都愿意为谈默做。

打定主意,第二天他就抽空打了个电话。

“爸。”

肖维在忙,问他什么事。

“我想找你借点钱。”

一听到开场白,他爸就语气沉下去,有些不耐烦:“等等,我到安静的地方跟你说。”

“嗯。”

开一次口不容易,对肖嘉映来说尤其是这样。站在卧室窗边,他的嘴唇发紧,担心最后还是借不到。

“你要多少?”

“最少五十万,越多越好。”

“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我打算买房,首付不够。”

“你又不成家买什么房?再说最近你小弟上私立开销也很大。我要是把这钱借出去,他妈肯定跟我闹。”他爸找到不少务实的理由,口风拧得很紧,“而且听你妈说你挣得也不少,真想买为什么不攒攒再买。”

“我等不了了。”

看着楼下,肖嘉映想起那回过年,送完爸再上楼也是差不多的时间。不过那晚是熊在窗边等他,绚烂的烟火把熊映得更加毛茸茸。

“利息按银行借贷走。阿姨要是问起你就说我逼你的,我拿父子感情逼你。或者说我等房结婚,随便你怎么说都行。”他低缓地放低语气,“爸,从小到大我没求过你,就这一次,三年之内我一定还清,一分都不少你。”

或许是他姿态实在太低,或许是上回刘惠回去把他自杀未遂的事渲染得太恐怖。总之,他爸想了一会儿,抛出略带厌烦的语气:“那就五十万,下不为例。你也真会给爸出难题,一开口就要个这么大的数目,我还当你多懂事。”

无心理会话里的怪责,肖嘉映说完谢谢就挂了。

收到钱,再加上自己攒的那些,他以最快的速度联系中介。从来没这么冲动,但是真这样不顾一切豁出去,内心居然有种解脱的感觉。

早就该这样了。

如果当初能听从自己的心,能再主动一些,哪怕只是在第二年去学校找谈默一次,后来的事也不至于变得那么糟。

中介压根没见过这么急的客户,要求还这么奇葩:“您说什么,周五就要签约?!”

“对。”站在公司的楼梯间,肖嘉映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房型就选最小的,几楼都不重要,越便宜越好,只要在那个小区。条件你去跟对方谈,就说我孩子着急上学,对方不恶意抬价就一切好商量,有消息随时联系我。”

挂断电话他长舒一口气,倒把跑来抽烟无意间听到的同事吓一跳:“肖副你都有孩子了?!什么时候有的??”

“……”他扶了扶额,“捡的。”

回到工位,检索新房签约注意事项。

多虑了。

似乎只要钱够就行,不过来得及吗?

就算周五能签,想周六住进去也不可能,只能先带谈默过去看看。

肖嘉映在心里计算,把所有代价全想了一遍,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赚钱就是用来花的,找爸爸借来的五十万也不算要命,只要保持身心健康,再多钱也能很快还上。至于欠父母的人情,今后的几十年慢慢还吧。

最重要的是保持身心健康。

以后没时间抑郁了,一边背着债一边还得养家,我要是垮了谈默怎么办?一只神经病还没痊愈的小熊,丢到马路上只会被活活饿死,想想都惨绝人寰。

回去就把那些遗书全删掉,嗯。

周五签约周六见谈默,坐上地铁肖嘉映困得眼发直。

好不容易有个座,他让谈默坐,谈默把他摁上去,眼神奇怪地打量他:“你看起来快晕倒了。”

“我眯一会儿,你看着,到站叫我。”

谈默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中途肖嘉映几次睁眼,发现某人都严肃地盯着路线图,模样十分好笑。

“谈默。”肖嘉映叫他。

他一脸冷漠:“干什么?”

肖嘉映轻轻拽下他的耳朵:“记住这条路,以后你要学会自己坐车。”

“?”他轻蔑又隐隐骄傲地说,“我会自己坐车。”

那最好。

肖嘉映惬意地打了个呵欠,双手抱臂又眯了会,目的地终于快到了。

“肖嘉映。”

谈默站在他面前,人高马大却有对通红的耳朵,“我们挤到门口去。”

“好。”

肖嘉映朝他伸手,他回头看了眼,牵住以后绷着眼皮转过头。

别扭小孩。

因为是新楼盘,地铁口修得很近,出来没几步就到了大门口。肖嘉映仰起头,心想,这就是我奋斗近十年的最大成果了,莫名竟然还有点自我感动。

他揉揉鼻子。

“喂,”谈默挑眉盯着他,“你在想什么?”

“在想养一只熊的开销。”他低声,“也不知道是谁说不花钱的。”

“嗯?”

“没什么,走吧。”

从东门进去,一路经过两个生活垃圾站,然后才到八号楼楼下。

谈默嫌弃地皱眉:“怎么这么多垃圾桶。”

肖嘉映说:“为你准备的。”

“……”

到那套房门前,肖嘉映翻手机,找中介发给自己的临时密码。

“幸亏是电子锁。”

谈默微微不耐烦:“这到底是谁家?为什么我们要到这来。事先声明,我不喜欢见你同事,他们的地盘我不进去。”

“啊。”终于翻到了。

他弯下腰,把密码输进去:“这是我家,你进不进。”

身后蓦地安静。

门打开,里面空空荡荡,一件家具也没有。

“面积是小了点,不过收拾起来也会比较方便。家电那些可以买二手的,沙发和床买新的就行,其他东西我那里有,直接搬过来就行。”

“谈默?”

肖嘉映回头,发现谈默还站在门外没进来。

“你打算在门口杵到什么时候。”

“我不进去。”

肖嘉映哭笑不得:“为什么?”

谈默低着头:“就是不进。”

肖嘉映走过去,双手搓他的头发。

“我说错了,这是我们家,可以了吧。”

“松手……”

肖嘉映还是很疲劳,到客厅地板上,靠着墙,拍拍地:“过来陪我坐一会儿。”

谈默没什么太多的表情,显然还没理解这件事。这对他来说是过分的奢望,从前妄想过,现在想都不会去想,没有意义。

时间滴答,细微的粉尘在阳光里浮动。

肖嘉映的左手边扔着包,右手边是谈默。他把头靠上去,靠到谈默肩膀上,感觉到对方又出了一点汗。

“这房子小吗?”

谈默摇了摇头。

使用面积五十平米的一居室,装下两个人其实绰绰有余。

“谈默,”肖嘉映缓过来,倚着他。

“怎么了?”

“叫叫你。”

谈默低声:“莫名其妙。”

肖嘉映弯了嘴角。

就这么静静坐着,暂时不去想治病和挣钱,只是安静享受这个难能可贵的时刻。

有家了,他们俩。

再也不会一想到谈默的童年,就替他难过。

“谈默,”肖嘉映闭着眼,“我有话想告诉你。”

又被叫到名字,谈默没抱怨,只把下巴低了低。

来之前肖嘉映已经打过腹稿了,但是真要说出来还是需要点勇气。这样靠在他肩上,不用看着脸就会好很多。

肖嘉映把眼垂下去。

“我们没有正式确定过关系,但是在我心里,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和你确定关系了。”

“我说的确定关系就是你想的那种意思。我们心照不宣,一起住过两年时间。”

谈默转过脸,被肖嘉映抢先:“你先别问。”

“那两年时间我过得很好,从来没有那么好过。当时我不知道那种生活什么时候会结束,但我曾经暗暗希望过,它没有结束的那一天。”

谈默一条腿屈着,右手肘落在膝盖上,一声不响。

肖嘉映把脸往里侧了侧。

“后来你有事瞒我,自己一个人跑到外地去了。我以为你是去上大学,其实你是为了引开你爸,好让他别再骚扰我。我还以为你过得不错,跟同学在一起很开心,不给我打电话是因为过得太充实了,乐不思蜀,后来才知道你一直在躲债,在想尽办法打工赚钱,我还以为……”

他喉咙缓慢地动着。

“你不再需要我了。”

谈默膝盖上的手慢慢攥成拳,青筋遍布。

“关于未来,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约定。只商量过将来要买个房子,像这间这么大就可以,作为我们遮风挡雨的地方。现在你暂时不记得了,没关系,我还是要让它实现。”

肖嘉映缓了缓。

他说得很吃力,尽管声音很轻。

“这就是我们之间的故事。我讲得不全,因为很多细节不知道。比如读大学那两年你每天在想什么,会不会失眠,有没有交到什么朋友,平时能不能吃饱,最喜欢上什么课,救人的经过,失去记忆的那天疼不疼。要是你愿意想起来,我愿意等。等你想起来再告诉我。”

说完这些肖嘉映眼前模糊,但表情没有失控。

他深呼吸。

在他身边,谈默仰头看向天花板,感觉眼前的一切,是无形的空间在往外延伸。

几间漆黑的房,其中一间亮起灯。

那里面住着肖嘉映。

应该去哪里找到我自己?

那个需要帮助,却始终无助的年轻人。

反复开门,藏进这间又躲进那间,身体变小,小到只有一只玩具熊那么大。他缩在墙角,对任何幻想出来的客人言语奚落,装作什么也不在乎,自尊心强大无敌。

他觉得自己应该有过一个叫家的地方,那个给过自己温暖的地方,所以想找。结果没有找到,因为根本没有那种地方。

他灰心丧气,棱角锋利。

直到肖嘉映出现,把他拽到自己怀里,走夜路的时候甚至把他塞进衣服里。

他的肖嘉映,温和脆弱却从不放手的哥哥。

“谈默,我愿意等。”

这句话说了不止一遍,所以他埋在绒毛之下的耳朵才会听到,厚厚布料里的心脏才会相信。

一遍又一遍。

有人在指引他走出来,告诉他归家路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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