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哥哥弟弟

有很多次肖嘉映也想这么问。

我不是爸爸的儿子,不是爸爸的孩子吗?

为什么父母离婚,父爱也会随之失去。明明小的时候爸爸对自己很好,会把他扛在肩膀上,也会带他去超市门口坐摇摇车。为什么三口之家破裂以后一切就变了?

有无数次,肖嘉映都觉得想不通。

但他没有病床上的女孩这份魄力,既不敢跳楼表达愤恨,也不敢当面质问父亲。他只能在开家长会、过生日、父亲节的这些时候,躲在房间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消解难过,并且不让父母知道,以免他们觉得自己是只会给家里添麻烦的孩子。

甚至工作挣钱以后,肖嘉映还经常给小弟买东西,假装自己是成熟稳重不争不抢的大哥。

不想再听病房里的对话,他回到走廊坐下。

梦里的世界嘈杂却又安静,因为周围所有声音仿佛都离他很远,其他人交谈也听不清。

等那位父亲出来肖嘉映跟了上去。

“你怎么能那么跟她说话?”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竟然质问一个陌生人。

他攥着拳跟在那个爸爸身后,声线低哑,有些颤抖:“她是你的女儿,你怎么能让她去死?”

对方回过头来,凶狠地瞪了他好几秒钟,但是居然没反问他是谁。

“她自己为了五千块钱要死要活的,我管不了!”

“不是这样的。”

肖嘉映也顾不上其他的,大声反驳:“五千块钱只是导火索,她早就扛不住了,因为你们对她关心太少,你们当父母的偏爱弟弟,她是在寻求父母的重视你懂吗?”

“胡扯,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跟她妈妈从来不重男轻女,物质上也没少过她的,她还有什么不知足?”

肖嘉映摇了摇头。

“可能连你们自己都没感觉到偏心,但她能感觉到。多关心她一点吧,起码带她去看看心理医生,她的问题很严重。”

当父亲的冷哼一声,说:“小孩子家家,什么心理不心理的,都是惯的。”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踏出医院大门。

肖嘉映叫不住他,站在大门口木了一会儿。

本来是来找小熊的,没找到,又遇上这件事。该帮她吗?当然。

可怎么帮?

这种事不是开解几句就能改变的。除非女孩的父母改变态度,否则别人说什么都没用。

再说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小熊还在等他回去。

他在医院外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路,途中经过一家卖寿衣花圈的和一家小超市,那也是唯一两家清晰可见的。

本想买点零食给女孩带回去,走进超市又想起自己没带钱和手机。在口袋里一摸,奇迹般地摸出一张全家福。

是在他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带他去公园照的。他穿着长颈鹿的连帽衫,手插在腰间两个大大的口袋里,笑眯眯地被父母护在中间。

这也是假的吧。

果然,照片放回口袋,再摸就没有了。

进超市再出来,前后不过五分钟,肖嘉映猛地发现外面天黑了。

原来梦里不光天气,连时间是无规律的。

得快点了。

往回走,路过那间寿衣花圈店时,脚下却猛地顿住……不对。

我为什么能看见这家店?

肖嘉映周身发凉,然后拔腿就跑。

不对,不应该离开的!女孩还会第二次自杀!

她一定是成功了,所以熊的梦里才会看到寿衣跟骨灰盒。

气喘吁吁狂奔到住院大楼,他冲上五楼,还没跑近就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声。许多人围在病房外头,里三层外三层,把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难道我来晚了?

“让开!”

“快让开!”

过去扒开他们,肖嘉映走近一看,双腿顿时发软。

床单上,地板上,扔在地上的作业本上,通通都是暗红色的血。女孩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被割开的手腕悬在床边,伤口深可见骨。

女孩的妈妈趴在她身上恸哭,两具同样娇小的身体颤动着。

但其他所有人都只是袖手旁观。

肖嘉映被突如其来的结局惊得一动不动。

他以为自己是来挽救悲剧发生的,没想到自己也无能为力,什么也没能改变。

甚至他都没来得及插手。

太傻了。

她年纪还小,不明白没有父母的爱一样可以活下去。很快她就会变成炉中一缕焰,一抔土,只剩一些熟人间茶余饭后的谈资是关于她的。

肖嘉映脚步沉重地挪过去,想要想办法再重来一次,或者最后握一握女孩的手。

结果一摸,手还是温的。

“她没死!”

“快想办法救她!”

他大声呼喊,又用力拍醒女孩身上的母亲。在他的努力下所有人像是从麻木中恢复过来,女孩妈妈哭着跑出去叫医生,其他人帮忙的帮忙,让路的让路。

他来得还不算迟,但再晚一点就说不定了。

失职的父亲,懦弱的母亲,父母都救不了她,只有他可以。

没有人告诉肖嘉映原因,但他也大概猜到了。

如果不是他也无数次想过死,就不可能那么快猜出女孩的想法。而他十几岁时无数次渴望的,也只是父母的一点理解和重视,以及有人能发现他不对劲,把他从美工刀的锋利刀口上救下来,而不是认定他小小年纪无病呻吟,和小弟争夺父母的宠爱。

医护人员蜂拥而至,将女孩抬到担架床上推进抢救室。女孩妈妈也随他们一道离开,病房里蓦地只剩下肖嘉映自己。

他劫后余生般站了许久,然后才走到床头柜旁边,把女孩的书包从地上捡起来。

包开着口,掉出一封信。

浅色草稿纸,还有高中学校的抬头,字迹娟秀清晰。

是女孩的遗书。

她没有太多话想说,所以写得不长,只是琐碎地交待道:【演唱会票根留给我最好的朋友芸芸,我们俩一起去看的。课外书留给班主任宋老师,请她捐给学校图书角。所有压岁钱留给弟弟,他找我要过好几次。抽屉里的橡皮泥小熊留给隔壁床小哥,是他给我捏的。】

没有要留给父母的,跟肖嘉映想得一样。

把抽屉拉开,见到那个只有大拇指长的小熊,肖嘉映呆了呆。

跟他的小熊长得一样。

他愣了下,回过身,直勾勾地盯着隔壁病床。

那里还是被帘子围着,里面不知道是有人还是没人。

放下橡皮泥,肖嘉映心脏开始疯狂打鼓。他走过去,伸出手要把帘子拉开,可是手指刚碰到帘布,周围一切忽然就又开始逆时针旋转、眩晕,巨大的黑洞把他吸进去。

这一次冲击剧烈,过了很久肖嘉映才醒。

他躺在床上。

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窗帘隐隐约约透出光亮,房间里空气干燥。

肖嘉映转动脖子,扭头看向枕边。

熊应该也醒了,但没说话,正莫名其妙地盯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熊才开口:“你刚才在说梦话。”

“是吗。”

“嗯。”它把声音低下去,粗鲁中带点羞涩,“你叫我的名字。”

“我可没说我很得意啊,一点儿也不,动不动叫我名字干嘛……奇怪了。”

肖嘉映轻声问:“你头不疼了?”

“喔,好多了,而且力气也恢复不少。”

熊没打算立刻告诉肖嘉映,它发现自己有了一些变化。在肖嘉映醒来以前它尝试移动过自己,起码比之前轻松十倍,这说明它离找回自己越来越近了。

“那就好。”

肖嘉映把熊揽住,抱在怀里久久地不说话。

闷了一会儿。

熊干巴巴地问:“你买那个丑盒子干嘛?”

嘉映说:“寄错了,不是我买的。”

“喔。”

“繁繁,我刚才……差点看到你的真面目了。”

“?!”

一人一熊对视,肖嘉映古怪地看着它:“就差一点。我不知道怎么说,但你好像不太愿意让我看到你。上次也是,你在梦里救了我,但都没让我看清你长什么样。”

熊偷偷松了口气,扬声道:“你就非要看清楚我的长相吗?”

“你都在我身边这么久了,我只是觉得——”

“嘁,你就是花痴!”

“……”

“要是我相貌英俊你搞不好会爱上我。就凭这一点我也不能让你看清楚我长什么样,免得你缠着我不放!”

“算了算了。”肖嘉映头疼起身,“当我没说。”

“别走啊,没说完呢。”

“停!”

肖嘉映反手捏住它的嘴。

“我爱谁都不可能爱你,这点你大可放心。”他认真地说,“我拿你当弟弟的,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再说你也不是我喜欢的型。”

熊眼睛睁大了一瞬,仿佛难以置信,然后又慢慢变得原样。

肖嘉映松开手。

“别说你是熊了,就算你是人,高大威猛,长相英俊,我也不可能对你有那方面的想法。弟弟就只是弟弟。”

隔了半晌,熊凉凉地说:“是吗,那就好。”

“嗯。”

肖嘉映起来做早饭,熊破天荒没跟过去。

家里边静悄悄的。

做饭的时候他习惯穿旧衣服,不围围裙。因为从小到大老有人嘲笑他娘娘腔,所以他向来很注意,不让自己露出任何那方面的倾向。

他打扮得很正常,举止很正常,说话腔调也正常。不去gay吧,不玩交友软件,不乱约,只看点片子解决生理需求。整体看上去,他就是三十岁普通中年男人,性格内敛稳重而已。

但要认真聊理想型,他比较喜欢猛的,看片子也偏好大体型。肌肉不需要很大块,但性格一定要强势,最好是那种在床上喜欢说dirty talk的,边干边强迫他叫老公,年纪方面倒是无所谓。

当然这些话他会闷在心里直到死。

边煎鸡蛋边默默地想这些,乱七八糟无边无际,冷不丁身后飘来一句:“糊了,你闻不到?”

他吓得差点把铲子扔掉。

“你想吓死我。”

“有意思,”熊冷腔冷调的,“谁吓你。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肖嘉映拿起一头大蒜朝它扔过去,熊应声倒地。

但连哎哟一声都没有。

不会是晕了吧。

嘉映举着铲子:“没事吧?”

熊还是没出声。

嘉映赶紧过去把它从地板上抱起来,放膝盖上心虚地问:“砸疼了?”

熊冷哼一下。

“说话啊。”

“说什么说。”

它黑眸微凝,望着他愧疚的表情,咬牙切齿地低声:“摸都不摸我一下,像话吗,哥。”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嘉映觉得它最后那个字发音特别重,怨念十足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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