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爱与被爱

泡温水,搓脸颊,揉四肢。

不管怎么努力,熊就是醒不过来。

它像是坠进很深的噩梦,开始还能喊几声疼,后来就渐渐人事不省。

肖嘉映双手托着它,像托小狗一样在洗手池里浸泡,弄了好久也不见好转,急得不知道怎么办好。

要是人他还有办法,打120立马送到医院去。可这是熊啊,只有灵魂,只会讲话不会跑不会动的小熊。

以前觉得小熊话太密了很烦,现在又很想听到它的声音。

担心它就这样离开,怕他的小熊离开他,再也不回来。

“繁繁,我怎么样才能救你?”

他把熊从水池里捞出来,拿浴巾裹起来,耳朵靠得很近很近才能听到浅淡鼻息。

实在不行死马当活马医。

把熊擦干吹干,他把它抱到床上塞进被子里。经过客厅时嫌那骨灰盒挡路,他抬脚就把它轻轻踢开了,一眼都没多看。

熊周身散发着热气,一会儿在他怀里昏迷,一会儿又惊厥似的发抖。嘉映突然想到可以进它的梦里去,这样说不定就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怎么进去?

根本就不受他控制啊,又没有操作指南。

他开始尝试各种办法,比如把熊的四肢各捏一遍,把熊翻过来肚皮朝下躺在自己身上,甚至是像修电视机那样不断拍打熊背,试图跟熊建立某种连接……

结果当然失败。

哪有这么简单,又不是玩游戏,靠肢体接触就能增加亲密值。

可是也不能就这么放弃。

“我一定会治好你。”

肖嘉映把头垂低,鼻尖触碰熊的鼻尖。

没想到下一秒,眼前电光石火闪过漆黑画面,像信号突然中断又猛地重连。他的世界跟上次一样,巨大的漩涡唰地将一切吞噬,整个房间开始逆时针不断旋转,床、桌子、书架通通悬浮在半空中——然后又轰然下落。

强烈的冲击之下,肖嘉映无法自控地闭紧眼……等一下!

他忘了带手机。

早就想过,再入梦一定一定要把手机带上,这样起码能知道自己在哪一年,是过去还是未来。

再睁开眼有好几秒都不能适应。

天光大亮。

灼热的阳光,烫眼的烈日,他出现在一条完全陌生的马路。

“这是……”

这是繁繁的梦吗?

它怎么会梦到这么空旷的地方。路上空无一人,没有面目模糊的路人甲,明明是都市模样但商店大门紧闭,高楼大厦寂静,就连空气都仿佛是完全静止的。

肖嘉映站起来,在原地环视一圈。

这个环境令他感觉到压抑,压抑又孤独又窒息。如果梦境真的是现实的映射,那此时此刻的繁繁究竟在想什么?

对了,熊呢。

他伸出手,看到空荡荡的掌心。他是一个人来的。

怎么会这样……

上次熊还和自己一起,他们一起冒险,一起救那个遍体鳞伤的学生。

肖嘉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也许熊的体力已经不够入梦了,也许它不愿意到这里面来。很多种可能性,但现在不是猜的时候,熊还在等他。

一定要找到线索。

“我会治好你。”

在心里重复了这一句之后,嘉映开始重新观察周围的一切,寻找突破口。

既然这是熊现在的梦,那就很可能有它醒不过来的原因。

马路这边是低矮的住宅楼,看起来像是什么单位的宿舍。马路对面是……跑过斑马线,他看到斑斑驳驳的日光和树叶阴影中,晃人眼睛的医院大门。

怎么又是医院。

好像这个地点总在出现。

肖嘉映没再多想,毫不犹豫地走进去。

这回不再只有他一个人了。熙熙攘攘的住院部、急诊厅,穿着夏季衣服的行人来来去去。不用看肖嘉映也知道他们只是繁繁的想象,所以既没有五官也没有明显特征。

但有些人就是有特征的,比如分诊台的护士。

跑了好几层楼肖嘉映才找到她,一个戴眼镜的清晰目标。当时他就振作精神去问这个人:“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繁繁的?”

“姓什么?”

“不知道。”

护士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没问几句,肖嘉映就被后面排队的赶到一边了。

他只能坐在胶椅上被围观。

来得太着急,他还穿着晚上那身毛衣。要知道梦里可是艳阳夏天,穿毛衣跟疯子没区别。

里面的T恤都被汗浸透了,贴在身上黏黏的,刘海也湿成一绺一绺。

他坐在那里,眼前经过许多探视的人,耳边也一直有医生护士的交谈声,但都听不清。

走廊外的光线照在他身上,就那么一束光。

低着低着眸,忽然发现身上有一撮棕毛。他愣了一下,拿手指捻起来,放在鼻尖下嗅闻。

是繁繁的气味。

那种惹人烦又很温暖的气味,晒过足足的太阳。

肖嘉映眼底湿润了一瞬,刚想站起来继续找,身边忽然坐下一个女人。

跟周围其他人不同,她的五官淡而清晰,穿着虽然朴素但颜色分明,膝盖上搁着一个保温桶,手里攥着一大团纸巾,整个身体矮矮小小的,喉咙里的哭声挤得人心慌。

繁繁一定认识她。

肖嘉映浑身微震,赶忙直起背:“请问——”

“你在这坐着能解决什么问题,快进去啊!”

有个男人过来拉扯她,扯着袖口把她从椅子上拽起来,满脸的疲惫和隐约的不耐烦。

“哭哭哭,哭有什么用。要不是你整天在家哭哭啼啼的,没给孩子做个好的表率,女儿也不至于变成这样,这么点事就走极端!”

看来女人是他的老婆,他们的女儿出了事,眼下就住在这一层。

他们一走肖嘉映就立刻站起来跟上,来到最靠边的那间病房,淡黄色房门上小小的一面探视窗。

他没有跟太近,一直和夫妻保持两米距离。

这是间四人病房,靠窗的那张床用帘子隔开了,不确定是不是空的,剩下三张床都有人。

夫妻俩走到墙角,低声朝其中一张床喊:“亚男?”

嘉映把目光移过去,看到床上躺着一个面容枯槁的女生,把他吓了一跳。

要不是夫妻俩还算平静,他几乎以为女孩已经死了。

怎么会……

怎么会有这么瘦干的小姑娘。短短的学生头,看着只有十七八岁,但脸颊从两侧往里凹,眼眶深陷,嘴唇枯瘪,嘴角全是小泡,活像个老太太。

“亚男?”

她妈妈伸手轻摇,哑着声:“妈妈来看你了,给你做了最爱吃的羊肉饺子。”

隔好半天女孩才睁开眼,扫了保温桶一眼,然后又失望地闭上,把头慢慢撇向一旁。

她爸脸色严肃地叹气。

好像是心疼她的,又好像只是恨铁不成钢。

没多久,讲不通,爸爸提着保温桶离开,妈妈去给女儿打水擦脸。

人一走,病房里其他家属就议论开了。

“这两个当父母的怎么还好意思来?女儿被他们害成这样。”

“话也不能这么说,哪有父母不心疼孩子的,是这孩子自己跟家长怄气,小孩不懂事,不能全怪家长,家长又不能24小时看着她。”

“太造孽了。”

众人长吁短叹,也不怎么避讳病床上的当事人。

她对他们说的话没有任何反应,五官沉寂得近乎死去,行动也困难,过了很久才微微侧过身,让自己面朝窗户那一边,对隔帘轻声喊。

“小哥。”

等了一小会,没有得到回应,她又努力发音清晰。

“小哥?”

一般人会直接叫哥,或者哥哥,而且她有气无力,肖嘉映根本没听见。

很快她平静地放弃了,迟缓躺回枕头上,睁大眼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有家属出来上厕所,肖嘉映追上去:“她怎么了?”

“谁?”

“就是那个短头发女生,她得的什么病?”

“喔你说她啊。别提了,太惨了。”

对方好像也不着急,也不问肖嘉映是谁,大概嘉映出现在这个梦里就是梦的主角之一了。

对方低声告诉他:“没病,她是自己跳楼,摔成这样的。”

肖嘉映张嘴啊了一声。

“现在的孩子都太脆弱了,家长一不顺着他们就闹,现在好了,差点闹出人命。”

同样也是当家长的,对方说话预设了立场,不太客气。

“据说就是因为女孩高考前跟她爸提过要求,假如考上重点大学,她爸奖励她五千块钱。”

肖嘉映问:“她爸没给?”

“那倒不是,她爸没赖账,成绩出来当场就给了。她爸带她跟她弟弟去逛商场,让她花自己钱买衣服。喔对了,她爸她妈还有个儿子,小她几岁。结果弟弟也试到一身合适的,她爸就让她一起结账,好像她弟还花她的钱吃了顿饭。总共也就六七百,不知道这孩子心眼怎么这么小,当天晚上居然赌气跳楼了!三楼阳台跳下来,幸亏没当场就死。”

肖嘉映嘴唇微微动了两下,但没能发生声音。

他脊椎泛起一股凉意。

“你说养孩子图什么。”对方摇摇头,批评,“一个两个的全都自私自利,一点亲情观念都没有。”

“让让。”

后面有人撞了他一下,是女孩的爸爸,不知道为什么又回来了。

肖嘉映跟随他走回病房。

女孩原本还在发呆,看到爸爸回来以后愣了一下,随后紧紧抿上双唇。

“想不想吃糖果子?爸去给你买。”

女孩保持沉默。

“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你到底想怎么样,饿死自己吗?”

她爸皱着眉头,砰一声把保温桶放到床头柜上。

“说话!”

她僵硬的脖子向旁边一拧。

她爸彻底爆发。

“好吃好喝供着你,还有什么不满意,这段时间家里花了多少钱给你治病,知道吗?白生你了!没有享到你一点福,养到这么大,操不完的心,现在还跟父母闹自杀!你死啊,去死啊,死干净点!”

死水般寂静。

病房里无人起身,袖手旁观看着这一幕。

过了好久,女孩把头转回来,浑浊的眼泪已经流进衣领,干枯的皮肤上两道湿湿的印记。

“我不是爸爸的女儿吗?”

她胸腔发出撕扯般的动静。

“我只是姐姐,不是爸爸的孩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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