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少年嘉映

第二天。

护士头一次来熊就醒了。

急诊室的早上,吵得跟菜市场一样。熊码着脸,老大不爽地用意念抻了个懒腰。

他妈的……

昨晚被死人肖嘉映捂在被子里,一整夜差点窒息,想逃还逃不了。

透过被子的开口,它看向头顶那位。

某人还在睡,细碎的刘海垂下来,遮挡柔软的眼皮。白白的脸五官不够分明,所以看上去毫无攻击性,甚至有一点好欺负。

他朝里侧躺着,骨感的手腕搭在枕头上,身体蜷得像只虾米,很没安全感的睡姿。

又瘦又懒,体质差还不锻炼。

熊在心里骂了几句,气顺过来了,本来想叫醒他的,但莫名其妙没张嘴。

嘉映的呼噜声不大,软和和的像猫说腹语,让人很想揉一下他光滑的肚皮。

除了打呼噜还说梦话。

昨天晚上熊就听见了,不止一句。肖嘉映在念某个人的名字,不是念经那种念,是两片嘴唇轻轻碰一下,说出来的话低低的,浅浅的,像羽毛一样轻。

现在又开始了,又在念。

到底是他妈谁啊。

“再念,再念。”熊低声威胁,“小心我钻到你梦里去,邦邦给你两拳!”

“?”

下一秒嘉映就动了动眼皮。

“唔,几点了?”

熊挪开视线,慢吞吞地咽了下口水:“不会自己看啊。”

“刚才……是你在说话吗?”

“没有。”

“说了吧。”

“没有没有没有。”熊转移话题,“告诉你,现在九点多了!”

手机屏幕显示9点40,吓得嘉映连滚带爬掀开被子:“糟了,我今天没请假。”

结果刚动一下头就又沉重起来,整个人晕乎乎地向后倒。

路过的护士把他摁回去:“乱动什么?说了让你再观察一天,快躺下。”

没办法,他只好哆哆嗦嗦地发消息请病假。没想到上司还挺像个人的,听说他在医院还慰问了两句,嘱咐他好好休息。

【谢谢老板,明天我就准时回去上班。】

打完这行字,他收起手机自言自语:“病假明明是我的权利,为什么每次请都会有负罪感呢……”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到午饭时间,他带着熊下楼觅食。

医院附近的小馆子众多,那种便利店和小超市也不少。他找了家最近的,进去买了饭团和牛奶,打算热热带回病房吃。

把饭团放进微波炉,突然听到熊问:“肖嘉映你手腕上的疤是怎么回事?”

他一愣,匆忙把手缩回去。

“呃,小时候不小心划到的。”

熊对自残这事没概念,伶牙俐齿地耻笑他:“这都能划到,真是个笨蛋。”

“笨蛋就笨蛋吧,以前我妈经常嫌我笨。”

说是这么轻松,但他表情还是黯淡了一点。

“喂肖嘉映,”熊看着他的脸,嗓门小了些,“你是不是——”

过得不开心?

后半句没来得及问出口,因为嘉映看到某张熟面孔,就是邓启言的老婆。

她刚从门诊楼出来,拎着漂亮手包走到跟前,才想起肖嘉映是谁:“啊,你是启言的同学,天哪好有缘,居然这么快就又见面了。你也来看病?”

“嗯,你呢?”

“我来做产检。”

她露出幸福的笑容。

“邓启言没陪你来?”

“他啊,他忙得很,能抽空跟我结个婚就不错了。”

肖嘉映点点头,礼貌地跟她道别,往回走。

路上熊问:“你讨厌这个女人?”

“怎么可能。”

“那你干嘛叹气。”

嘉映又叹了一口。

谁看到前任家庭事业两得意还能高兴?又不是圣人,何况前任还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常听人说计较就代表还没放下,肖嘉映觉得不应该啊,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释。

吃完饭该午休了。

嘉映躺在床上无聊,就又想起早上的事。

“所以你真的能进我梦里?”

上次就没弄明白,为什么自己能去小熊的梦里,而且里面还有姥姥的样子。

“上回我们去的,到底是你的梦还是我的梦?”

嘉映不拐弯抹角,直接盯着熊的眼睛问:“还有,你以前到底认不认识我?”

熊说:“当然不认识,想什么呢。而且你问我我问谁去,梦里发生的事我又不记得,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梦到的就是我咯。这话熊又不肯讲了。

“不跟你啰嗦。”熊撇开眼,“赶快养病,赶快带我回去,这里的味道难闻死了。”

*

午休嘉映睡得不好。

周围人来人往,脚步声很纷杂。

奇怪,同学们都不睡觉吗?为什么会一直走来走去。

恍惚听到有人叫:“肖嘉映,裴老师找你。”

他从课桌上醒过来,发现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校服,不禁低下头微笑。

路过其他班级都很安静。

到老师办公室外,顿住脚步想了想,还是想不出老师找自己会有什么事。抬手敲门,裴老师的嗓音比平常还要严肃:“进来。”

推开门的瞬间就愣住了,因为老妈在里面。

“这件事会不会搞错了。”刘惠的脸色极其难看,“我们孩子很乖很听话,不可能干出那么没脸没皮的事,一定是同学们瞎传的。”

班主任稳坐在那里,斜了不明所以的肖嘉映一眼:“是搞错了吗?”

很快,邓启言也被叫过来。

两个人当着三位家长、班主任的面,中间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像两根未经风雨的幼竹插在那里,惶惶不可终日。

裴老师润完嗓开了口:“启言,别说老师不给你们留面子,出了这种事老师第一个没面子,知道吧?你是我班里的尖子生,嘉映学习也不差,老师还指望你们有出息,有大出息,所以这种事更不能姑息,这种苗头一旦发现就要遏制在摇篮里,你们还小,被电视上、漫画里那些东西一带,思想就长歪了,那很危险!后果不堪设想……”

肖嘉映起初还糊涂着,后面听懂了,脸开始发烧,头越来越低,脸都快垂到脚背上,双手也在裤缝两边攥得死紧。

他没想到老师竟然会把家长叫来,更没想到一位经验丰富的人民教师,拿出的办法竟然是让他们承认错误,保证以后再也不犯。

他嘴唇抖动着,太阳穴胀得发酸,人也在发颤。

假如现在是在楼顶,他会毫不犹豫跳下去。

裴老师说完了,刘惠转过脸来,深深地、怨恨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面无死灰。嘉映侧开头,一眼都不敢跟妈妈对视。

当着所有人的面,邓启言的爸爸大发雷霆。邓启言开始一言不发,后来他爸要动手,他被他妈一把扯进怀里,眼镜从鼻梁上滑下去半截。

“我没有。”

“声音大点儿!”他爸忍下一口气,指着他的鼻子,“给老子一五一十说清楚,否则老子让你知道厉害!”

“这事谁传的?可以把他叫来对质。”邓启言胸膛轻微起伏着,“我跟肖嘉映就是普通同学,传那种话的人脑子有问题。”

肖嘉映本来都有点东倒西歪的了,这一秒身体突然变得僵直。

他听见邓启言用一种隐忍兼屈辱的语调说:“嘉映确实一直在替我记笔记,打饭,那又怎么样,普通同学而已。而且我说过不用,是他坚持那么做。他说他愿意。同学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拒绝,毕竟嘉映的朋友一直不多。”

办公室安静了两三秒,然后嘉映清楚听到来自自己母亲的一声蔑笑。

裴老师意味深长地问:“你的意思是,这全是误会?”

“也不全是,我不否认我们关系好。”邓启言扶起眼镜,“我跟很多同学的关系都不差。”

裴老师点点头:“你人缘确实不错。”

下午肖嘉映还有课,但他妈不让他上了,让他收拾书包回家。

等公交车的某个瞬间,一直一言不发的刘惠突然发作,回过头来用尖利的嗓音喊:“高兴了?满意了?老娘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然后抡起挎包就往儿子头上砸。

“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

“辛辛苦苦挣几个钱,不是让你在学校里谈恋爱的。”

“整天像个娘娘腔一样,跟在男孩儿屁股后面转来转去的献殷勤,人家能看得上你?”

“去,上你爸那儿吧,以后别跟着我,我伺候不起!”

肖嘉映一下也没躲,缩着肩膀头昏脑涨地承受,眼泪流到衣领上了自己都没发觉。

他们家在一幢五层小楼的四楼,楼道很昏暗。

刘惠一边爬楼一边喘气,样子像是要把嘉映大卸八块,掏钥匙开门时狠狠地捅进去。

但她进门以后还是不跟嘉映说话,就连灯也不开,径直坐到沙发上,脱了鞋往地板上一摔,命令嘉映滚进房间,不准出来吃饭也不准上厕所。

像只丧家之犬,嘉映拧开自己的房门,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他想不明白邓启言为什么要那么说,哪怕只是沉默呢,只是沉默也会让他感觉好受一些,而不是说得……说得好像是他一厢情愿。

盘腿坐在床上,四肢像被车碾过一样,挨过打的额头也火辣辣地在灼痛。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也不知道几点了,身上一阵热一阵冷的,又是害怕又是难堪,甚至还有对未来的恐惧。

书包里突然冒出陌生的声音。

“肖嘉映,你在哭?”

他吓得差点从床上摔下去。

左看右看,以为是鬼,少年的脸色惨白更像鬼。

可是嘉映从小就胆子大。

真的,鬼片他最爱看。

他屏息,两根手指捏住书包拉链,一点一点把它拉开,发现里面多了只脏兮兮的小熊。

“你——”

“别说话,听我说。”

熊都在书包里闷半天了。

望着十七岁的、尚未成年的肖嘉映,穿着校服的、稚嫩的肖嘉映,还有哭得眼红鼻子红的肖嘉映,很多脏话攒到嘴边又骂不出来。

“你现在在做梦,”它没好气地解释,“我是你以后的朋友,爱信不信。”

长长的睫毛打着卷,嘉映眼睛眨动了一下,像听天书似的望着它,“啊?”

傻瓜。

笨死了。

为什么要为那种烂人哭啊!

骨架还没完全长开的嘉映抬起手,当它的面掐了一下自己的脸。

“嘶……好疼,不是梦啊。”

熊恨不得给他一拳:“不信我是吧!”

“。”

好像是有种诡异的熟悉。

嘉映非常拘谨地摇了摇头,小声问它的名字。

“无所谓,不重要。”反正很快就走了。

“呃,还是需要称呼你的吧。”

熊暗自翻了个白眼,“好吧好吧,叫我繁繁就行。”

“烦烦?”嘉映破涕为笑,“好……的名字。”

“…………”

你给我记住。

“你说你是我以后的朋友,所以你来自未来?”

“可以这么说。”

“那我未来是什么样?”这人倒是不全傻,还知道瞎打听,“考上大学了吗,过得、过得好吗?”

熊噎了一下。

“当然。”

“呼。”少年嘉映松了口气,揉着红肿的眼笑了笑,“还以为我会自杀呢。”

早熟的他,上高中就察觉自己有抑郁倾向,也曾有多次自残经历。

不知道多强大的人才可以直视这双眼睛。

熊避开视线,含含糊糊地说:“自杀哪那么容易,像你这种胆小鬼才不敢死。”

“说得也是。”

胆小鬼只敢伤害自己不敢伤害别人。

熊观察他的房间,果然很无趣。嘉映的房中没有球星海报,也没有游戏机,只有一摞一摞的辅导书和课外习题。

书呆子。

刚想问他平时就没有什么爱好吗,回头看到嘉映的脸,无语在原地。

他又在哭。

不像有的人哭起来那么丑,少年嘉映哭的时候没声音,甚至双手还在找别的事情做,比方说整理书包什么的,只有眼睛在忙着流眼泪。

他忙忙碌碌地把书拿出来,理一理,又放进去,掩盖自己在哭的事实。

“我没事。”

他闷着头,哑声哑气的,十几岁的小可怜。

熊觉得自己来对了。

“没事还哭个不停。”它撇开眼,低声吐槽,“婆婆妈妈的,动不动就让人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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