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求求你吧

进电梯肖嘉映还单手提着它,简直像家长拎着个熊孩子。

“喂,”熊有点点郁闷,“耳朵要掉了。”

“掉了就再缝上。”

“……”

熊天生犟种,骂了句三字经。肖嘉映难以置信地低头:“谁教你的?”

真拿它当小朋友啊无语。

“烦不烦,电梯到了。”

如果此时此刻熊可以动,那一定是一脸的不爽,兼着还有点别扭。

楼道的霉味扑面而来。

作为一名从小地方考来临江,毕业后留下工作的外地青年,肖嘉映没租过什么好房。刚开始几个人合租三室,后来自己租开间,总算这两年工资涨了才升级成一室一厅。

进门后他把熊径直扔进卫生间洗手池,挽起袖子就开搓。熊都惊了:“干嘛啊干嘛啊。”

“给你洗洗,很臭。”

“你才臭。”

虽然知道它没感觉,但肖嘉映还是把水调至温热。

“你是羊毛的还是聚酯纤维的?”拿洗涤剂之前犯了难。

“我怎么知道。”湿熊没好气地说,“你不会用洗发水啊。”

说得也是。

卫生间面积特别小,肖嘉映很快就挤了坨东西回来,把它全身都搓出了泡泡。熊从开始的警惕反抗,到后来的束手就擒,前后转变最多也就两三分钟吧,倒是很识时务。

它背靠光溜溜的池壁,眯着眼痞痞地看向上方,只见面前的男人有张巴掌脸,额前碎发自然下垂挡住小半的眼。本来是还不错的长相,但因为眼神的不聚焦而显得有些钝。

当然这全是熊自己的想象,嘉映可没看出它什么神情,眼前只有呆熊一只而已。

“咳。”熊清了清嗓。

肖嘉映掀开眼。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可怕的怪物。”

“?”

尴尬而又突兀的半分钟沉默。

熊:“给点反应。”

嘉映低下头,慢慢微笑起来:“喔。”

“就完啦?”

“不然你想要什么反应。”

“你不怕我?!”

肖嘉映停手想了想,说:“有一点怕吧。”

“这还差不多。”熊语气懒洋洋的,顿了下,提声,“继续啊。”

噗。

嘉映的双手开始继续搓揉。

他是不知道这究竟怎么一回事,但仿佛也不重要。如果只是个梦,那梦里发生什么其实都不用怕,醒过来就好了。就像小时候他总梦见迟到,醒来往往是周末的早晨。悲观的人比起真实发生的幸福,大概更倾向于虚惊一场的美好。

熊顶着全身泡沫轻声哼儿歌,估计是跟小泥巴学会的。肖嘉映不大合时宜地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认识这么久(好像也没多久),还不知道彼此的姓名呢。

“我先说,我叫肖嘉映,肖像的肖,嘉年华的嘉,日字旁一个央那个映。你呢。”

说完他把水关小了些,好让熊的话能清晰进到自己耳朵。

谁知熊回答干巴巴的:“不记得了。”

连名字都忘了?肖嘉映错愕地看着它,没过两三秒熊突然咋呼起来:“喂,你怎么穿破袜子啊。”

“……”

低头一看,黑袜子大拇指破了个洞。

他把熊摁回水里:“以后就叫你烦烦。”

“什么鬼,哪个烦。”

“呃,繁荣的繁,挺可爱的对吧。”

“随你的便。”

熊语气傲娇,算是接受了这个临时的名字——繁繁。

吹风机分贝太高,吹毛时他们就没有说太多话,虽然对彼此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好奇。熊被他翻过来翻过去地吹,过程中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而且时不时就会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不知道是嫌热还是嫌吵。

彻底弄干以后熊恢复帅气,毛发蓬松造型可爱。嘉映摸摸它的圆肚皮:“做工不错嘛。”

“喂喂喂,少占我便宜。”熊想躲躲不了,只能拿言语威胁,“小心我弄死你。”

“你会法术?”

“……”

“什么样的法术啊?”

“不会!不会不会不会!”

不会也不用咆哮吧。一个怪物连法术都不会,凭什么用可怕来形容自己?难道可怕就没有门槛吗。但他不像熊这么没眼色,所以这些话只是在心里想想没有说出来。

被拎去客厅的路上熊简单扫过房子各处,给出一个难听的评价:“简直是狗窝。”

“哪有这么糟。”肖嘉映心虚地反驳。只是这段时间没心情收拾而已,以前还是很干净的。

“到处都是灰,哇哇哇,沙发上还有脏衣服,地上还有卫生纸!还说不是狗窝。”

气愤之下肖嘉映把它扔向沙发:“那你就跟它们睡一起吧!”

熊倒栽下去,脸朝衣服差点被捂死。

换完睡衣嘉映才回来救它。这回熊老实多了,嗓音闷闷地说:“把我摆在桌上就可以了,我不怕热也不怕冷。”

“那你怕什么,怕黑?”

“……你觉得可能吗,我可是怪物。”

嘉映笑了。

他的笑算不上多好看,也不常笑,但因为没有任何攻击性,所以总让人觉得很舒服。熊咳嗽一声,要求现在就到桌上去:“我不要跟脏衣服呆在一起。”

“事还挺多。”

明天该去公司了,今晚按说无论如何要把遗书写一写。放好熊,关了客厅的灯,肖嘉映回到卧室继续自己的事。

夜晚确实能给人一些灵感,哪怕是交待遗言。

写到自己选择结束生命的原因,他微微有一点鼻酸,因为觉得终究解释不过去。三十岁的年纪,研究生,拥有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父母也都健在。

所以为什么?

这谁说得清,起码他自己一两句话说不清。

写着写着忘记家里有只怪物了,他合上笔电的盖,趴在桌上久久无言。

“Hello,”熊从客厅试探着发声,“我是没有打扰你的意思,但确实有件事忘了问。”

嘉映撑起身揉了揉脸:“你说。”

“明天你会把我送回去对吧?”

可别霸占着我不想还了。从它嘴里听出这层含义,肖嘉映哪里还伤感得起来,真被它的莫名自信所打败。

“你就那么想回去啊。”隔着敞开的门嘉映逗它。

“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熊拽拽地说,可以脑补出插兜跟挑眉尾,“这是责任问题,男人哪有让女人伤心的道理。”

扑哧。

肖嘉映终于没忍住笑疯了,熊要是能动肯定冲进来把他的脸挠花。

笑过以后他说:“但我明天要上班。”

万万没想到熊会提出一个十分过分的要求:“上班?太好了!你能带我一起去吗?”

“……?”

“我还从来没去公司上过班。”

“这个,恐怕,不太方便。”

熊急得恨不能插上翅膀:“过来把我拿进去,我要跟你面对面交涉。”

肖嘉映轻叹一口气,将它摆在自己电脑盖上,与它眼瞪眼。

“公司不是玩的地方。”

“废话了,我又不能动。”

“但你很吵啊。”

“谁说的?!我讲话只有你听得见。”

喔,也对。

这么说来其实熊生是很寂寞的吧。

“还是不行,”不过他依然不想同意,“工位上摆只熊会显得我像个变态。”

“……嘉映。”

熊居然厚着脸皮叫他的名字,还省略了姓,“求求你。”

“你这样一点也不酷。”他白它一眼。

“可我真的很想坐一回地铁。”

这话说的就跟小孩想坐过山车一样。

嘉映心软到无计可施:“那好吧,不过休想从我包里出来。”同时还不忘吓唬它,“坐完地铁就把你还回去!”

明天的体验将是全盲的,熊已经预料到了,但它还是很兴奋,况且它本来就想回小泥巴身边去,在那之前能坐一次地铁也太棒了吧。

“所以现在立刻,出去睡觉。”

嘉映起身拎起它,瞄准了沙发直接投掷。他忍受不了自己睡觉时被谁盯着,哪怕只是一只不会动的熊。况且这一天够混乱的了,他很想吞安眠药睡一觉,等着明早起来一切恢复正常。

“轻点儿不行啊,”熊骂骂咧咧兼被动躺平,“我也是知道疼的好吧。”

它只是一只不怎么会法术的熊而已。

翌日清早,肖嘉映已经把这些忘得差不多了,导致走出卧室听到一句懒洋洋的“早”时差点摔倒,神经也嗞啦嗞啦冒火花。

熊还在。

好吧,事到如今再傻的人也明白,根本就不是梦。

他去卫生间冷静了足足五分钟,然后才肯回到客厅直视那只熊。

“喂你这是什么眼神。”

“老实告诉我,你真的没有任何特异功能?”

“……没有没有,要我说几遍。”

保留实力是吧。

嘉映过去拎起它,粗鲁地塞进帆布包:“那我的袜子怎么会在垃圾桶里。”

破了洞的当然应该扔掉,熊懒得辩解,坐在包里生闷气。

不过一出门就立马原谅了肖嘉映。

“原来小泥巴说的是真的!地铁在地下!”

“……”

真实世界并没有因为童话而改变,地铁还是这么挤,肖嘉映失望地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出站往公司赶,他渐渐地加速。熊问:“你跑什么?”

“快迟到了,九点前我得打卡。”

“打卡是什么?”

这个没人告诉过它。

肖嘉映没空解释,提着包一路冲到公司楼下才停。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明明马上就连自己这个人都不存在了,还是怕迟到、怕被领导点名、怕扣钱。

一整天忙着应付工作,没顾上跟熊说话,只在午休时扒开包聊了几句。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多么擅长工作的人,开会时轮到自己发言会无端紧张,跟其他部门打交道之前总会莫名想逃避,就连跟同组的同事社交也让他身心俱疲,即使在别人眼中他平凡且正常。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七八点,上司走后大家才陆陆续续站起来。

肖嘉映脸色不太好。

刚才只是在线上会议时说错了一句话,他就开始控制不住地多想,总觉得那几秒钟的全场沉默意味深长。

拿上东西走出公司,夕阳已渐入尾声。

熊从瞌睡中醒过来:“我去,天都黑了啊。”

“都哪里学来的口癖。”嘉映嗓音有些疲惫,“对了,你需要吃饭吗?”

“不需要,完全不需要。你饿了?”

“嗯,回家再吃吧。”

熊提要求:“把我往外拔一点,我想看看外面什么样。”

直到过安检肖嘉映才把它摁回去。

傍晚没有早上拥挤,但也还是得站着。

“喂,你不会是快饿晕了吧。”熊盯着他的脸看。

“怎么可能,”肖嘉映说,“我只是病了。”

“什么病?”

“你不懂的病。”

地铁摇摇晃晃,抓着把杆的手越握越紧,肖嘉映的头很昏沉。

好不容易有个座空出来,他还没来得及过去就被一个膀大腰圆的胖男人抢走了。

熊大叫:“靠!”

嘉映沉默。

“你瞎吗,”熊毫不客气地教训他,“那上面写了老幼病残孕专座,他既不老也不残,你才应该坐。”

“别吵,让我安静会。”

熊气得快要升天,大骂他是胆小鬼。

回去路上两人互不相让,沿着步行道一句接一句地争执,肖嘉映算是把上班的不自在全发泄了个干净。

“早知道你这么烦我不会带你出来。”

“我什么时候打扰你了?是你自己胆小怕事,让你去要个座位都不敢。”

“坐不坐是我的自由。”

“少来这套,你就是不敢!”

“说得轻松。”肖嘉映深吸一口气,“我凭什么无缘无故和别人起冲突?”

恰好走到小区门口,一抬眼,看到在里面一对散步的母子。

是小泥巴。

他从包里把熊拿出来,径直走过去。

“什么叫无缘无故,明明就——”

话还没说完已经离开嘉映的手。

熊反应过来愣了下,这才发现自己在谁怀里。

“物归原主,”肖嘉映声音很轻很低,“你高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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