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身骑白马04

回去又是半夜,柳小春他们已经到男生宿舍了。

中午介绍一圈,几人算认识,尹尧友善地对李渝笑了笑,他戴副黑框眼镜,有股书卷气,像个好脾气的样子。

柳小春冷哼一声,十分给面子地问候他。

“您散步回来了?”

李渝:“……”

合着他大半晚上都是给狗帮忙来着。

柳小春紧接着一伸手:“刚路上碰见宋运南,说宋唐那没大事,回来这么晚,肯定是教案都写完了吧,给我看看。”

李渝:“……”

他隐约记得上一次被老师催交作业大概是在幼儿园,忍住不适解释说。

“没写完,在宋元家耽误了会儿。”

柳小春露出“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古怪地笑,说话倒是很大度:“没事,理解,你睡觉去吧,省得影响健康。”

语气不算阴阳怪气,李渝不知道怎么了,心里隐隐的不舒服。

“不用,我本来就不困,写完教案再睡。”

他动作僵硬地关门进屋,坐在板凳上,摘下眼镜,几次深呼吸后,苍白的指节仍然紧紧攥着。

那股子想摔手机的愤怒再度袭来,无论言语如何,他就是觉得柳小春的眼神里藏了点轻蔑到底的瞧不起。

他不知道从何而来。

但李渝控制不了他受到轻蔑后的暴躁。

他打开台灯,摊开课本,开始写教案。

李渝的台灯亮了一夜。

到底年轻,身体扛得住,清早他洗了个脸,神采奕奕地把整整一本教案递给趿着拖鞋打着哈欠出门的柳小春。

柳小春哦了一声,把笔记本扔到灶台一侧,开始烧水煮他的万年面条,甚至都没有打开看两眼。

李渝说:“……”

就是说咱们能不能尊重下别人的劳动成果?

他暗示柳小春:“你不检查下吗?毕竟第一次写,可能会有问题,也想向你请教。”

柳小春闻言,不耐烦地撇了李渝一眼,好像他提了个多么闲出屁来的议案,随手翻了两页。

“行,写的可以,”他又往后翻了几页,抬头用看神经病的眼神蹬着李渝,“啊?你全备完了?这学期的课?”

李渝期待了一晚的场景终于降临。

“对,”他假装平淡地笑了笑,把装逼的话说得格外清新脱俗,“没什么事,写着写着就备完了。”

柳小春的惊讶只持续了一秒,紧接着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把笔记本塞回李渝怀里。

“行吧,写完就写完了,那你以后轻松点呗。”

说着又去看他的白水青菜面条了。

李渝说:“……”

不像过去,他总在憋着一口气,取得了什么了不起的荣誉,心满意足之后,才会感到空虚。

柳小春他妈的压根就不给他心满意足的机会。

他就平静地听完李渝隐形的装逼,然后平静地评论了一句,接着回归他的世界,平静地关照眼下最重要的面条。

柳小春真的不在意。

这个认知让李渝有点不知所措。

就好像……就好像……

就好像他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正常人。

不是什么北大光华的天之骄子,人中龙凤。

成绩没什么值得沾沾自喜,熬夜写完的教案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就是个普通的支教老师。

李渝心里憋得慌,而莫名其妙的,又觉得一些经年累月顽积的巨石,逐渐分崩离析,像浸入碳酸汽水中,悄然消解成了无关紧要的,聊以解闷的气泡。

“愣着干什么,”柳小春拿锅铲的柄轻敲了他一下,“不想饿着就盛饭去。”

北方乡野的晨风柔和地拂过脸颊,鸟鸣清越,李渝的心情突然变得像秋阳一般明快。

他说:“好嘞!”

*

方桌上李渝和瓷碗中的面条深情对视了几十秒,终于百般不情愿地举起筷子挑了一根送进嘴里。

他不能不吃,黄思敏临走前给他装的饼干类的储备粮快要消耗殆尽,李渝这几天吃不下柳小春的面条宴,顿顿啃饼干,很快坐吃山空,且早上刷牙的时候发现长了大片的口腔溃疡,再不吃正餐就得去村后面的山上和野猴子抢野果。

宋家庄这个地方穷得连烧泥的土都没有的卖,偏偏后山长了漫山遍野颜色艳丽的野果子,难以充饥,村民也无人采摘,秋季便滚落满山,红彤彤的,像给山坡染了层妖异的绯色,倒是好看。

……只是看不出有没有毒性。

李渝还不想死于食物中毒,于是被迫低头。

参与体力劳动让他饿得很快,尽管他仍然觉得难以下咽,但柳小春尹尧他们呼噜呼噜地大口吸溜面条,李渝就觉得这玩意还不是那么糟心。

口腔溃疡疼得他呲牙咧嘴,李渝边嫌弃边拿筷子在碗里搅和,小口慢慢地吃。

谈情讲求效率,最快放下碗筷,冷冷地看了李渝一眼,她皮肤白得过分,杏眼扫过他的瞬间,李渝顿感背后阴风阵阵。

柳小春毫无底线地嘲笑他:“知道我们谈老师的威力了吧。”

谈情的眼刀立刻飞回柳小春那边。

柳小春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和尹尧也纷纷搞定,三个人的目光又集中在把半碗面搅和得七零八落的李渝身上。

李渝说:“……”

他的压力陡然上升,仿佛回到了幼儿园,吃饭最慢的小朋友要忍受众人围观的眼神,李渝想说“我不吃了”,听见柳小春慢悠悠地点了他句“小少爷不会还要浪费粮食吧”,和冷美人谈情督工似的铁石心肠的目光,忍住对清汤寡水的抱怨含泪吞完了一大碗面,撑得他有点反胃。

“谁最慢谁洗碗。”柳小春等李渝落筷,把碗向前一推,一锤定音。

李渝目瞪口呆:“什么时候的规定?”明明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就刚刚,”柳小春大言不惭,作为支教小分队的队长,逮住李渝这个新来的羊毛一顿猛薅,“顺便我们把规矩立了——除此之外,以后早中晚轮流做饭,今天早上是我,中午尹尧,晚上谈情,明早李渝,之后就按这个顺序来,有问题吗?”

谈情不爽的眼神里掺了点同情,,李渝抱有期待地看向她。

“……没问题。”

“……”

李渝再把求助的视线转向他心目中的“好人”尹尧,结果后者好像会错了意,对他回了个礼貌的微笑:“没问题。”

“……”

柳小春扭头看他:“你呢?”

怎、么、都、是、这、样、的、人!

李渝气得升天,但又不能说什么——因为安排合情合理,明面上谁也不吃亏,过了一会儿咬牙说:“……我也没问题。”

“那就这么着。”柳小春拍拍手,“那今天早上就辛苦李渝同志了,抓紧时间,我们还要上课。”

李渝敢怒不敢言地去刷碗。

偏偏柳小春不着急走,斜靠在土墙边看李渝和灶台上一堆锅碗瓢盆做斗争。

“大碗放橱柜,小碗放灶台下。”他懒懒散散地开口。

李渝本来就不熟悉,听柳小春没头没脑地瞎指挥,一时手上不牢,碎了个碗。

柳小春:“……”

李渝:“……”

他暗想柳小春肯定又要拿这个大做文章,李渝还是搞不清楚柳小春对他哪来那么大的敌意。

过了半天,听见柳小春叹了口气:“下次注意。”

李渝:“……?”

他狐疑地看了柳小春一眼,后者枯瘦的身影靠在墙边,像张惨淡的薄纸,黑黄色的头发乱的像草,眼色晦暗难明,目光似落在李渝身上,又好像透过他注视着另一个人。

看得李渝摸不着头脑,反而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为了扯开话题,他随口问道。

“你好像很了解宋元他们家。”

“一般了解。”

“上次我去的时候,没看见他爸和他妈。”

柳小春沉默了一会儿,李渝连忙说:“如果是比较隐私的事我就不问……”

“他爸在宋元很小的时候外出打工,”柳小春打断李渝,无所谓地笑了笑,“村里人都知道,跟你说也没事,他爸在北京当建筑工人,有天从手脚架上摔下来,没死,高位截瘫。”

“因为是临时工,连合同也没签,包工头和建筑公司为了息事宁人,赔了几千块,连医药费都不够,为了治病借了太多钱,还都还不上,他妈受不了,就跟别人跑了,不知道现在在哪。”

“他爸后来呢?”

“因为没钱,省医院市医院县医院都不收,用板车拉回家,挨了半个月,死了。”

“……”

“上次我在电话里没和你细说,他们家背了不少债,肯定没钱去医院,所以才说如果宋元没大事就不要折腾,看一次病能花掉他们兄弟两个半个月的生活费。”

李渝像被法术定住了似的,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不像他认知里会发生的事,二十一世纪了,还有人会因为没有钱而放弃治疗?

听起来像天方夜谭。

他张了张嘴,艰涩道,

“他们家没有医保吗?政府不给赔偿的吗?”

柳小春闻言,笑得十分讽刺。

“小少爷不愧是小少爷,知道什么叫何不食肉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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