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身骑白马03

等李渝跨进宋家院子的时候,宋唐已经把残局收拾得差不多,正在从柜子中拿碘酒。

一个黑瘦的小孩正坐在矮凳上抹眼泪,额头上的血被擦拭掉了,只能从头发旋看出个不太明显的伤口。

看起来并无大碍,画面甚至有几分“兄友弟恭”的和谐。

李渝的心稍稍安定,进屋时顺便打量了下环境,发现宋家和他们的破老小宿舍有的一拼,土坯房墙壁上裂痕斑斑,好像随时要塌陷,仅有的几件家具——八仙桌,木椅,三斗柜,像从哪个垃圾回收站搬回来的,颜色陈旧,翠鸟花纹被磨损掉大半,尖角处尽是磕碰的痕迹。柜子上放了些杯子之类的日用品,也是旧的。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堪称一贫如洗。

唯一的优点,大概是干净,能看出房间被人精心打理过——虽然并没有什么值得打理的地方。

李渝轻微皱了下眉。

宋元坐在板凳上,让宋唐拿着碘酒瓶在头顶涂抹,边抹边往下掉泪珠子,小脑袋瓜一晃一晃的。

宋唐找不准伤口位置,停下手中动作:“你晃什么?”

宋元立刻坐得板儿直。

李渝咳了一声,盖住想笑的冲动。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宋唐听说宋元打架会如此吃惊。

眼前的小孩实在是……太瘦小了,穿得也单薄,像个刚化成人形的小猴崽子,脸上黑乎乎脏了一片,细看五官和宋唐很像,但柔和稚气太多,唯一的一点肉囤在腮帮子上,脖子比捡来的树枝粗不了多少,明显属于被打不是打人的那款,眼珠滴溜溜地转,转到发出声响的李渝这里,有点羞涩,有点好奇。

像看外星人似的,他问李渝。

“你是谁?”

李渝想起他的经典开场白,不知道为什么,用在这里他觉得有些诡异的好笑,宛如杀鸡用牛刀。

“我是你们小学新来的老师,我叫李渝,木子李,川渝的渝。”

“那……我叫你李老师?你认识柳老师吗?”

“认识,他是我学长。”

宋元没听懂“学长”是个什么新奇玩意,但他觉得这代表眼前的新老师和柳老师是一个队的,无形中亲近了许多。

“李老师好!”正好撞上宋唐浇上的碘酒,顿时痛得龇牙咧嘴,“哥!”

宋唐抬眼,对李渝微微点头致意。

“李老师。”

“宋元怎么样?哪里受伤了?”李渝看他一身衣服被扯的破破烂烂,忍不住说了句,“你和那个同学去垃圾堆里打架了么?”

宋唐解释说:“回来的时候发现他在猪圈里,可能是怕我收拾他,不知道怎么翻进去睡着了。”

宋元忽然扯起嗓子嚎啕大哭。

“我没有打架……哥……你不要凶我……”

李渝尴尬地呆在原地,他实在没有哄小孩的经验。宋唐倒也没什么反应,就静静地看宋元哭得一抽一抽,鼻头通红,眼泪鼻涕直往下掉。

李渝有点惊诧,心想这哥哥当的敷衍,小孩哭这么久了也不哄两句。

他本质上不觉得打架算什么大事。打架进医院太正常了,他小时候虽然不屑于参与,但也围观过隔壁班周周群战后去医院包年的场景,内心不以为然。

折腾半天还没推动进度条,等了一会儿李渝换了条腿撑地,开始不耐烦,他对十五岁以下的人类幼崽一向敬而远之,因为觉得小屁孩无法沟通,暗道要不过会儿他当和事佬随便对付两句算了,给个台阶下,不然得耗到大半夜。

柳小春给他布置的教案他还没写完。

正想着,抽噎声顿时暂停,宋元小心地从臂弯里探出个古灵精怪的脑袋。

“哥,你还生我气吗哥?”

宋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把宋元吓得脑袋一缩。

“哭完了?”

“啊,” 他讷讷地回答,一串眼泪还挂在颊上,歪着脑袋想了想,“也没有完全哭完,哥你要骂我的话我还会哭。”

宋唐说:“我不骂你,正好李老师在这,你把前因后果和老师讲清楚,为什么和同学打架?”

这话说的有水平——相比黄思敏无论如何都找个由头先让他反思——李渝顿时刮目相看,对宋唐的认识从“漠不关心的敷衍哥哥”上升到了“御弟有方的开明好家长”。

这小孩,挺早熟的,李渝想。

宋元大声辩解:“我没有打架!是袁新磊先说我的!”

“他说你什么?”

“说我……”宋元的声音顿时低了下去,“说我……”

“正常说话。”

“他说我是个没爹没娘的野种。”宋元的嘴瘪下来,眉毛也耷拉着,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小狗似的可怜巴巴望着宋唐,“而且是他先动的手。”

“……”

李渝有种撞破别人家事的尴尬,想假装无事发生地撇过头,恰好撞见宋唐看过来的目光。

没有被扯开遮羞布的狼狈和窘态,宋唐依然很平静,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问宋元。

“那你就还手打别人吗?你知不知道别人已经住院了?”

“怎么可能!我根本没有打他!”宋元急的声音都带了哭腔,着急地辩驳,“他先骂我的!我没理他,他就拿瓦片砸我,我挡了一下,还没挡住,我就……就用头撞了他一下,把他撞地上了,然后他看见我流血了,就跑走了。”

铃声响了。

柳小春的电话恰到好处地进来。

李渝快步走到屋外。

“找到人了吗?”

“找到了,现在宋元在他家,”李渝迟疑了一下,“你确认宋元是那个打人的?我听他说的情况和之前的不太一样,宋元说是那个同学先挑衅他。”

柳小春证明了宋元话的真实性:“袁新磊检查结果出来了,没有外伤,他刚承认了是自己动的手,宋元呢?听说流血了,严重吗?要不也来卫生所看一下?”

李渝想起宋唐浇花似的给宋元上的碘酒,再转过头看宋元活泼的背影:“应该没有事,我问问他哥。”

“那就算了,”柳小春叫住他,他工作起来嘴碎得要命,“没什么事你先回去,我们这边也快好了,剩下的让袁新磊和宋元两家自己协商,我们毕竟不是居委会,宋唐那边什么态度?想追究吗,没什么大事就算了,都是一个村的,邻里邻居扯破脸不好看。”

李渝说:“……柳老师,其实我觉得你挺有干居委会的天赋的。”

撇开那副嗑药脸不谈。

柳小春懒得跟他白话,啪得一声撂了电话。

李渝摸摸鼻子,也不想听宋唐教育宋元的戏码,就着半边霜似的月光,在屋子外面晃了一会儿。

再回去,俩人都看似恢复正常。

李渝习惯性地摆出那副虚伪的,客套的笑。

“需要去医院吗?我看宋元还挺严重的。”

宋唐顿了一顿:“不用了,小孩子,磕一下不要紧。”

“行,同学间嘛,有矛盾在所难免,我回头和柳老师反应下这个事,确实做的挺过分的,”李渝和稀泥和得手到擒来,“那今天就先这样,明天还要上课,你们早点休息。”

宋元牵着宋唐的手,送他到院门口,礼貌地和他挥挥手:“李老师再见!”然后想到什么,又眨巴眼睛小心翼翼地问——他好像有点崇拜李渝,“那李老师你会给我们上课吗?”

李渝突然觉得十五岁以下的人类幼崽也不是不能饶恕。

他想起来宋元就是五年级的,憋出来个坏心眼的笑。

“明天你就知道了。”

宋元立刻期待地啊了一声。

李渝看了眼一直沉默不语的宋唐,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高挑瘦长,似一旁的山枣树枝成了精,剪出伶仃相吊的形影,削薄的下颌线在光影中分明,又像块青涩而寡言的顽石,李渝抬脚就要出门,突然鬼使神差地问了句。

“你多大了?”

“我?”宋唐愣了一下,简单回答,声音依然是少年独有的低哑,“今年十七。”

李渝看似在思考地唔了一句,实际上他也没搞懂自己为什么脱口而出问这种话,显得自己好像很多管闲事似的,只能假装深沉地说。

“我知道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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