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又过了两天苏行才离开ICU。在被推着走过两条很长的走廊、换过一次电梯,挨过两次过床,总历时十分钟之后,苏行终于躺到了特需病房里。大概是一路下来太折腾,他觉得身上像散了架一样难受,再加上许久没有见到太阳,照进屋内的光线刺得他不由自主地皱起眉,挣扎着想伸手去挡。

“没事的。”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紧接着眼前就被什么东西遮住了,“我在,你踏实睡。”

这个让人安心的声音一响起,苏行刚才飘在半空中的心一下落了地,连带着身上那种互相撕扯的感觉都渐渐消散,很快就睡了过去。

苏行毕竟年轻,在身体机能趋于稳定之后,他所需要做的只是睡觉,靠睡眠来养足精神。从只能睁眼几分钟到可以醒小半天,不过是十天的事情。

这十天里,苏行通过每天清醒时听晏阑和乔晨在他身边说话,逐渐了解了最新的进展————

撞向乔晨的那辆车的司机来路“干净”,背景调查迟迟没有找出关键线索,好像那场车祸真的就是意外一样。但所有人心里都知道,那绝对不是意外。

确实有人挪动过刘毅办公室的柜子,但是柜子背面和武卫阳办公室那扇门上的指纹竟然也是刘毅的。武卫阳的办公室没有锁,刘毅也确实在武卫阳不在办公室的时候进去过,这个证据让刘青源几乎崩溃,好像是他这个做儿子的亲手给自己的父亲“雪上加霜”了一样。但越是这样,就越可疑。总之只要刘毅一天不醒过来把事情说清楚,这件事就始终是“可疑”。

苏荣当年的线人都问了一遍,有一个叫做郭树的线人成为了关键人,然而这个郭树在十六年前苏荣车祸后不久就“意外”离世。郭树周围的关系和相关人全部在市局接受询问,具体情况还不清楚。

丁理和肖鹏飞在爆炸中已经死透了,尸检发现丁理体内也有残留的芬太尼,而且在出事之前他一直在跟一个虚拟号码进行联系,正是这个虚拟号码向他透露了肖鹏飞的行踪,并且告诉他怎样把肖鹏飞引到恒众兴去。这也就意味着除了现在已经暴露出来的恒众兴以外,外面还有人在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

晏阑恢复得差不多了,不过他还在停职期,整天“无所事事”地赖在苏行的病房里,无论苏行什么时候醒来,绝对都能看到他。

苏行还不太能说话,醒着的时候大多沉默着,顶多就是“嗯”一声给个回应,极少数时候才会说一两个简单的字。相比而言,晏阑就成了个话痨,事无巨细地给苏行讲每天都发生了什么,先开始苏行还认真地听,到后来就完全不在意了,直接拿这声音当睡前故事,只要晏阑一开始讲日常,他就能秒睡。

因为颅内出血还没完全吸收,苏行大多数时间都处于强烈的头痛中,他不太愿意用镇痛药,只有在疼到难以忍受的时候才让晏阑帮他按一下止疼泵。这几天朝夕相处下来,晏阑已经看得懂苏行的眼神和表情了。

“又头疼了吧?”晏阑坐到床上,轻轻给苏行揉着太阳穴,“我妈当年也是浑身上下到处都疼,所以我才特意学了按摩手法,谁能想到现在用到你身上了。”

苏行下意识地要避开晏阑的眼神。

“躲什么躲?!”晏阑顺势扶住苏行的头,“趁着你还不能反驳不能怼我,我得赶紧把话说清楚。”

苏行愣愣地看着晏阑。

“我都知道了。你藏起来的那两份文件我也看到了。”晏阑说,“下那么大雨你不打伞,难怪第二天病成那样!想去看我妈就直说,找个天气好的日子咱俩一起去,你自己跑过去干什么?背着我提前见家长?哪有这样的道理?!”

苏行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晏阑继续给他按着太阳穴:“想问我会不会介意?会不会放不下?”

苏行眨了下眼。

“我当然介意啊!”

苏行的心骤然下沉,他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预期中的结果。

“我介意你有事不告诉我,连句话都不说就跑走。我还介意你说你从来就没喜欢过我,介意你用那么冰冷的眼神看着我。介意你那些拙劣到满是漏洞的谎言,更介意我自己连这种谎言都信了!”晏阑手中稍稍加了力度,“我要是不自己发现,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嗯?”

苏行:“……”

“我在你心里就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吗?这件事怎么怪也怪不到你头上,也不知道你成天都在想什么!”

苏行:“……”

“还说什么还我一条命?你以为自己是属猫的?!再说你还得了吗?你还能让我妈活过来不成?”晏阑叹了口气,“你也算是半个学医的,你应该知道手术都是有风险的。就算那天没有出事,就算我妈做了手术,也不一定就成功;就算成功了,术后还有感染、排斥、并发症的可能。如果我妈生病的时候还没有肝移植术,那她的病就是绝症,根本就没得治。所以说到底,命中注定她就是要遭此一劫,没有那场爆炸,或许也会有其他的。我从来就没有怨过那场爆炸,更没有怨过成医生,更不可能怨你。”

苏行纤长的睫毛无法抑制地颤动了起来,晏阑用手指擦过他的眼角,轻声说道:“别哭,你现在不能太激动。”

“嗯。”苏行应了一声。

“乖。”晏阑在苏行的眼角落下一个轻吻,“好好养身体,别再让我担心了。”

苏行稍稍动了一下手腕,晏阑会意,把手放到了苏行手边。苏行弯起食指关节,在晏阑的手心里画了两道曲线。

晏阑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好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继续给苏行揉着太阳穴,半晌才说道:“宝贝儿,光画画可不行,你得亲口说出来才算数。”

苏行没再回应,在晏阑的按摩下沉沉地睡去。晏阑把苏行的手放回被子里,对着他的睡颜轻声说道:“我也爱你。”

或许是一直撑着的那口气松了下去,苏行这一觉睡了整整两天,吓得晏阑叫了好几次大夫,最后干脆直接睡在了他旁边。

乔晨这几天已经恢复到不用人扶着就可以走路了,他蹭到苏行的病房里,坐在一旁的沙发上说道:“我说老大,小苏就是太累了多睡会儿,你至于担心成这样吗?”

“他两天没醒过了!”

“知道什么叫静养吗?”乔晨说道,“你天天在人家耳边叨叨,他能静得下来吗?这下好了,成功给人家叨叨没电了吧?”

“你这都什么形容词?”晏阑转过身看向乔晨,“之前查那事怎么样了?”

“没进展,又卡住了。”乔晨这个从来都把工作放第一位的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又被转移了话题,他拿出手机晃了晃,“不过咱家大小姐说了,没进展就是最好的进展。那天中午江局从省厅全身而退,最起码证明了吴厅并没有被完全架空,金志浩一手遮天的日子快要结束了。”

乔晨顿了顿,接着说:“刚才凌堇带来一个消息,周建兴被分权了。他手里的医疗和食药监都被分了出去,现在只剩下工商质监这一摊了。”

“这么快?”

乔晨伸出一根手指向上指了指,意味深长地说:“站错队的后果。”

“那这也有点儿太快了。”晏阑说道,“七月底的时候才有消息说俞江那边空降一个副市长分他的医疗,怎么现在连食药监都分出去了?”

乔晨:“老大,再过一礼拜就十一了。”

晏阑这才惊觉此时已经是九月底了。一个分尸案查了半个多月,连着引出十六年前的案子,他从邻省出差回来就已经是九月了。紧接着乔晨车祸、恒众兴爆炸,苏行在ICU躺了五天,转回病房到现在也十多天了,九月就这样过去了大半。

乔晨:“而且这次分走医疗的不是俞江那边来的副市长,而是秦副市长。有人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晏阑那不太敏锐的政治神经终于搭了起来,他无意识地攥了一下手,说道:“原来这盘棋是这么下的。”

“咳……”苏行终于又一次发出了声音,他似乎是被呛住了,又勉强咳了一下,接着喘了几口粗气。

“怎么了?”晏阑连忙回过身,轻轻抚摸着苏行的胸口给他顺气,“醒了?哪不舒服?”

苏行闭着眼,只微微动了一下手,晏阑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攥着苏行的手,大概是刚才那一捏弄疼了他。

“吵……”苏行轻轻吐出了一个字。

乔晨强忍着笑,说道:“我说什么来着,是个人都觉得你吵,赶紧走吧,让小苏踏踏实实休息。”

晏阑恋恋不舍地准备起身,却发现苏行并没有松开他手的意思。

“有话要说?”晏阑问。

苏行缓缓睁开眼,用了许久才成功对焦,他把自己的手从晏阑的手中抽出来。晏阑立刻将手掌摊开,看苏行用指尖在自己掌心写下了一个字。

“本?”晏阑看着他,随即理解了,“你爸那个笔记本?”

苏行眨了下眼。

晏阑问:“你知道在哪?”

苏行接着在晏阑手中画了一个箭头。

“箭海老房子里?”

苏行又写了一个字。

“后?”晏阑这次没能理解。

苏行叹了口气,轻轻张开嘴,晏阑立刻把耳朵凑到苏行嘴边,就听苏行用气声,一字一顿地说:“后……罩……房……”

“后罩房里还有你爸的东西?”

苏行喘了几口气,实在是说不动话了,于是又在晏阑手心里写了一个字。

“土……?埋地里了?哦不是……墙?在墙上?”

苏行轻轻点了下头。

“宝贝儿你真棒!”晏阑拉起苏行的手背就亲了一口。

“哎呦我去!”乔晨立刻转身对着墙,“我说你能不能注意点儿!这儿还有人呢!”

“谁让你看了?”晏阑头也不回地说,“非礼勿视不懂?”

“懂!我这就走!”乔晨用他现在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走出了病房。

晏阑轻轻摸着苏行的脸,说道:“是怪我知道的太晚了吗?还是我那天话说得太重了?怎么就睡了这么长时间?吓得我以为你要被送进去二次手术了。”

苏行轻轻摇了下头。

“我知道不会。”晏阑说,“又给你做了一次CT,淤血还有,不过比刚进来那天少了,证明在一点一点吸收。你当时的出血量都快达到开颅手术的指征了,幸好是控制住了,不然更得受罪。对了,医生说你可能不止会头疼,其他地方也会疼,是吗?”

苏行眨了下眼。

“怎么不说啊!”晏阑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这么好的按摩手法,你还不趁机多享受享受?!还哪里疼?”

苏行示意晏阑附耳,就在晏阑全神贯注等待着苏行说话的时候,一个冰凉的唇落在了他的耳廓上。“腾”得一下,晏阑从耳尖到脖子红了一大片,一股酥麻的微触电般的感觉贯穿了全身每一寸皮肤。

“躺在床上还不老实!”晏阑几乎是从苏行身上弹了起来,“你撩起火来又灭不下去!看我难受你就舒服了是吗?!”

苏行嘴角勾起了一丝微笑,用因为消瘦而显得更大的眼睛安静地凝视着晏阑。这一次,从那一汪清澈的眼底翻涌而起的,是不加掩饰、没有任何保留的,满满的爱意。

晏阑第一次被人盯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清了下嗓子来掩饰尴尬,旋即说道:“不开玩笑,你还哪疼?我给你按按。”

苏行摇了摇头,在晏阑的手心里写:去查……

还没待他写完,晏阑就说道:“早就跟你说我被停职了,刚才乔晨肯定已经让大小姐或者胖胖去你家了,你就别操心了。”

苏行用眼神瞟了一下旁边的桌子,晏阑立刻就把水杯拿了过来,用棉签蘸了些水给他润了嘴唇。

“你怎么知道我们还在找那个笔记本?难不成这两天你醒过?”

苏行这两天确实不是一直睡着,只是身上用不上力气,连眼睛都睁不开,好像又回到了在ICU时候的那种感觉。

他醒来的时候大多在半夜,屋里安静得只有他和晏阑的呼吸声,在那种安静到极致的环境里,他可以心无旁骛地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反正只有脑子能自由活动,外界的一切都没办法打扰他。这也让他想起了一些很细碎的小事,其中包括了偶然间看到自己父亲在后罩房的墙里藏东西的场景。

箭海那个平房是套十分规整的四合院,除了正房和东西厢房以外后面还有一排同样坐北朝南的房子,因为家里人口不多,所以后面那排房子都用来当仓库。他小时候过敏很严重,几乎没去过那个满是尘土的仓库,印象中只有那一次,他看到父亲进了后罩房最里间,拆了两块砖,把一个黑色的长方形物体放进墙里。他记得之前回老房子里找成澄问话的时候瞟到后面那排房子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动,所以他想碰碰运气,也许父亲当时藏的就是那个笔记本也不一定。

“醒过为什么都不睁眼?是难受吗?”晏阑问。

苏行下意识地想摇头,但转念一想,这个时候就算说不难受晏阑大概也不信,于是就轻轻点了下头。

“你快点儿好起来吧。”晏阑说,“再这样下去我都要神经衰弱了。欸,我偷偷跟你说件丢人的事情,你可不许往外说。”

苏行来了兴趣,眨着眼看向晏阑。

晏阑趴在苏行的耳边,轻声说:“你的呼吸太浅了,这两天我一直把手放在你身上,其实是怕你突然就过去了。”

大概是扯到了伤口,苏行笑得直皱眉,他上下唇轻碰,发出了一个声音:“笨。”

“也就你敢说我笨!我当然知道如果有问题监护仪会报警,但还是不放心。你说都不说一声就睡了两天,真的很吓人。”晏阑刮了一下苏行的鼻尖,“不许跟别人说,听见没有?!”

苏行点了下头。

“医生说你醒来之后就可以开始进一点流食了,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苏行在晏阑的手心里画了个叉。

“那我可就让舅妈随便做了,到时候你爱不爱吃都得吃。”晏阑说。

“嗯。”苏行应了一声,又写道:不吵。

“你现在确实需要安静,我不会吵你了。到时候你又一个不高兴就睡两天,我可受不了这刺激。”

苏行笑了笑,半闭着眼写下一个字。晏阑辨认了一会儿,然后用手轻轻盖住苏行的眼睛,说:“困了就睡吧,只是这次不许再睡那么长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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