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项辙离开公司的时候雨停了,快要到凌晨。

今年冬天格外冷,寒潮一阵又一阵来袭,常常就是阴沉雨天。不过商业街繁荣依旧,人们的购物热情丝毫没被寒冷打断。行人络绎不绝,风雨不改。

项辙上车的时候倒是没见到街边有多少人,毕竟太晚了,外头还冷。然而路过商业街中心的广场的时,他看到乌泱泱一堆人聚在一起,笑容灿烂的年轻人们举着五彩荧光棒兴奋飞舞。随后传来一阵尖叫,一双人拥抱,一群人起哄拍照。

凌晨寒夜,缤纷光影与娇嫩玫瑰花下,惊喜的男孩紧紧抱住女孩,生涩亲吻无名指,钻石闪耀冰冷,男孩的唇却是热的。随后他托起女孩的头郑重珍视的凝望。他们在众人的尖叫声中接吻。

项辙冷漠地收回目光,视线转到车内。

他觉得吵闹。

且碍眼。

无关的人极少能让项辙情绪波动,没有意义。他没那么多闲心,也觉得不值。

他的生命里一共就几个人值得。其他的都死了,活着只一个,叫顾慈然。

顾慈然是项辙漫不经心的人生旅程中唯一停伫的归客,被他又哄又骗拐来的。

眼睛里有了人,这样的事实连他自己都很久才相信。

从夜空下俯视全城,商业CBD总是璀璨得奇异。黑暗里燃火一样亮堂,彻夜不灭。红色夜空下,数不清的银色高楼错落林立,高耸密集,陌生冰冷,将低矮的老旧建筑遮得严严实实。

身处阴影,看不到光。

项辙有过很多段感情,没去记,也数不清。比起爱情,他宁可偏爱性。他和许多漂亮男孩做过爱,却没施舍几分真心。不然相信吗?至少他从未见过。

他的出生就并非因为爱情。他一直在争吵、权钱、利益中窥探自己出生的真相,好多年了。他没见过,也给不了。

晃晃荡荡挥霍从前,酒色过身,冷心不改。冷漠恣睢如他,明面温柔优雅,私下不近人情,冷酷孤寂,茕茕平生,他的以为。

幼稚报复再挖坑跳进去,这大概是他最脱缰的一次游戏。不再是主导者,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融了一份心,虚情假意的外壳化开了,裸露会跳会痛的内里。

项辙像被一直禁锢在有着血液和蛛网的黑暗地下室里,带着手铐,被伪装和抗拒蒙住双眼,身上被破裂的酒瓶碎片划开伤痕,血珠和时光一起淌,日渐浓稠,残忍悠长。

双眼紧闭,双手摸索,他渐渐在此得趣,血疤撕开再凝,都是痛快的。

可是有光照进来了。

名为顾慈然的勇敢火光飞舞进来,融了锁拷,落实了心跳。很微小,但好亮。

“你打扰过我仅有的和平宁静,那曾是绝望的一部分。”

项辙在阴暗里越轨。

还好他不是一厢情愿。

呼啸寒风依旧吹送不止,昏黄路灯下黑影忽闪,一个个闪现又快速消失。黑色宾利在高速公路上疾驰,夜空下恍若飞向彼岸的锋利箭矢。

突然一声巨响,无数的车辆金属碎片和玻璃碎片,被剧烈爆炸的冲击力从沥青公路甩到路边,刹那间黑色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顾慈然从噩梦中惊醒。

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喘息着抹去了额头的冷汗。

顾慈然梦见自己和项辙掉到海里去了。

他拉着他哥跑到岸边,项辙跟在他身后,淡淡的笑。

他说,哥,我们跳进去吧。项辙看了他很久,说了句好,抱着他跳了下去。他们手牵着手,在冰蓝海水里凝望对方,逐渐窒息、脱力,握着的手慢慢松开,各自沉进海底。

太真实了,相握的触感、窒息的钝痛,顾慈然都记得。就连项辙对他温柔纵容,梦里也一样的。

顾慈然不由得心颤。

稍微平静后他看向一旁,床边依旧是空的,项辙还没有回来。

想打电话又犹豫,他不能确定项辙是否还在忙碌,自己这个时候打电话会不会打扰他,自己会不会被嫌烦?

他睡不着了,有些焦躁。

手机亮了又熄,熄了又亮。方寸白光下是他紧蹙的眉头,没有血色的脸。

下床的时候黑,他差点弄掉了床头柜的蛋糕。凌晨一点半,顾慈然终于拔下了电话。

“嘟,嘟,嘟”

黑暗里的声音突兀又冰冷,冷漠地响在顾慈然的右耳。通话提示音从未如此漫长,每一次重复不亚于一次心底深处的割裂与凌迟。

“嘟,嘟,嘟”

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喂。”

顾慈然愣了一下,喉结微微滚动。

“哥,还在忙吗?”他等太久了,开口的声音居然有些沙哑。

“回来了,在高速上。前面出了交通事故,现在在等道路清理。”项辙仿佛在讲一个跟他毫不相关的童话故事,声音平静和缓,带着浓厚的安抚意味。

可是每一个字都让顾慈然感到恐惧,和那个梦一起。

“哥,你还好吗?你没事吧?”

“小慈,我很好。”项辙站在车外,看着前方。

消防人员正在对事发车辆灭火,水柱喷在烧焦的车体,焦烟缓慢地飘。不知道为何,驾驶位的火焰难以扑灭,空气中若有若无传来肉体烧焦的味道。

火光中的项辙,侧影更加深邃冷漠。

“别担心,哥哥很好。”移开眼重复一遍,项辙继续说:“睡不着吗?怎么这么晚了打电话?”

顾慈然想说自己做恶梦了,但又觉得这个理由太过幼稚。不应该。

他并不希望自己一直留给项辙这样的印象,更不愿意项辙永远把他当成小孩。小孩是会被丢掉的。

“嗯,有点失眠。”他选了个自以为成熟的答案。

“那哥哥陪你聊天吧。”

成熟的人应该拒绝的,项辙也很累了。

顾慈然刚想说个"不"字,却听到项辙说:“想要聊什么?”

“我”

“不着急,慢慢说。”

他想了想,说:“我今天有好好工作,还给录制老师们买了奶茶。”

项辙很轻的笑了一下,语气那么温柔:“乖宝很棒,你做得很好。”

“嗯。”

“我今天自己做了蛋糕,一个蓝莓一个芒果的。”

“真厉害,不过怎么有兴趣做蛋糕了?”

顾慈然在心里念了三遍“成熟的人”,还是放不下一样的委屈。

“我有点想你了。哥你快点回来好不好?”

“好,我很快就回来。”

顾慈然点点头。

终究是落败地深吸了一口气,不要成熟了。他说:“哥。”

“怎么了?”

对面的声音有些抖:“我昨天二十岁了,好多人祝我生日快乐。”

“但你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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