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我并不快乐。

哪怕这无中生有的一枪,让他肝胆俱裂,却只能翕张着嘴唇,发出痛楚到了极点的“嗬嗬”声。

他的气管远比声带诚实,那确然是痛苦的,不再是裹了蜜掺了毒的谎话。

那张我曾经很喜欢的猫唇,薄而上翘,透着点清亮的少年气,如今紧紧抿着,被两枚犬牙切割得血肉模糊。

他看起来有很多话想跟我说。

但他不敢。

“辜辜,你……我……你的手很冷。”

他笨拙不堪地,把我的两只手拢在一起,用手掌上的绷带捂着,像豺狼袒露柔软的肚腹。

我甩开他的手。

他像是被针刺了一下,整个人都神经质地抽搐起来,狼狈而又可怜地摊着两只手。

“我……我不碰你,真的,”他语无伦次道,“我只是想摸摸你,你的手很冷,我只是想想。”

我道:“我不怕冷。”

他又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的脸,还是那种贪婪的,豺狼一样的眼神。

我朝他笑了一下。

他像是见到了什么恐怖至极的东西,霍然站起来,撞在椅背上。裸露的金属毫无缓冲地切进了他的皮肉里。

“辜辜,你的脸!”他道,“你怎么了?你……疼不疼?”

我有点惊讶,凑过去看了他一眼。

他的咬肌都绷紧了,用力抱着自己的头,发出了一声绝望到极点的嚎叫。

他失焦的瞳孔,正高频率震颤着,我的倒影动荡不定,白惨惨的一片,乌油油的头发,随着我的逼近,像发亮的水银珠那样在他瞳孔里狂乱颤动。

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但显然是深陷癔症之中。

“我该怎么办?”他绝望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你碎掉了,碎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我一碰,你就化掉了。辜辜,你别哭啊,你为什么一直在流眼泪?”

我觉得他莫名其妙。

他突然福至心灵,开始摸自己的口袋。那几枚肿胀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抓着一件东西,递到了我手里。

他像个破涕为笑的小孩子那样,眼睛亮亮地看着我。

是那颗琥珀化石。他手指上都是湿漉漉的血,把那玩意儿浸泡得像颗融化的过期糖。

他要把它送给我。

他竟然还敢把它送给我。

就因为我是个蠢人,同样的谎话,他敢同我说两遍。

就凭我曾经握住他的手,他敢三番五次来剖我的心!

我开始发抖,我心里的悲与愤像只即将破壳的小鸡雏那样,用喙砰砰砰地啄击我剧痛的胸隔膜。

我打开了他的手。

他吃痛,那颗琥珀化石脱手而出,在车厢里砰砰乱跳。

他惊愕地看着我,突然趴在座椅底下,伸手去够。

他手上打了石膏,怎么够得着?琥珀化石顺着座椅的缝隙滚了出去,他踉踉跄跄地爬了几步,仿佛那是从他胸膛里滚落的一颗心。

他像追逐弹珠的痴儿那样,扒着座椅痴痴地看,突然落下泪来。

“我找不到你了,”他哽咽道,“我把你弄丢了。”

他一向受尽上天眷恋。琥珀化石不知在什么角落磕碰了一下,兜兜转转撞进了他的手里。

他呼吸一滞,眼珠子仓皇地乱转了一下,死死握着那枚化石,唯恐有人来割他的心头肉。

他做了个出乎我意料的举动。

他把琥珀化石塞进了嘴里,腮帮子恶狠狠地鼓起来,又猛地嗦平,发出生吃玻璃般的瘆人摩擦声。仿佛他的舌头是锉刀,牙齿是捣杵,嘴里生吞活剥着的是这一生的伤心事。

他的唇角很快渗出血来,喉结一缩一缩的,艰难地吞咽着它。那双眼睛已经有些翻白了,落在我面上,还在微微泛着光。

我看着他,目光交错。

他突然伏在地上,肩胛骨耸动,把那颗化石呕了出来。

他还有点害羞,仿佛吃独食被我撞破,他抓着那颗化石,用袖子匆匆擦干,道:“对不起。你要吃吗?”

我说:“我不要。”

他疯疯癫癫地大笑起来。

斜刺里窜出来一只手,扼着他的脖子,把他从座椅间拖了出去。

是周飙。

“这里不对劲,有毒……”他剧烈喘息着,“走!”

这句话没来得及说完,那双凶狠的鳄鱼眼突然吃痛紧缩成一线。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的肩膀上扎了一块锋利的碎玻璃。

另一端握在傻逼弟弟的手里。

周飙暴怒起来,一手折下玻璃,一手扯着傻逼弟弟去撞椅子背。

“你他妈疯了!”

邻座的那具腐尸实在不得安宁,砰砰弹动了几下,逸散出一缕肉眼可见的荧光粉。

周飙的眼神又变了。

他松开傻逼弟弟,往前一步,不可置信地去碰那张腐烂的脸。

“谢辜?”

他的手刚触碰到裸露的白骨,他就惊醒过来,猛地后退一步。另一排的几具尸体暧昧不明地晃动起来。

他的瞳孔又放大了。

“怎么都是你?”他喃喃道,挨个去看那些血肉模糊的脸。

他许的愿生效了,他得到了一车厢名为“谢辜”的尸首,种类繁多,环肥燕瘦,上天厚赠,他不敢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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