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我在水里游。

我的身体很轻,因此浑不受力。那辆大巴车的骨架嵌在很远的地方,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它竟然泛着一团淡淡的青金石色。

它以无形的磁力摄引着我,不知不觉往它的方向游去。

等靠近了,我才发现,那其实是从车窗里逸散出来的。

那些剥离下来的人体组织,被水流稀释了无数倍,依旧透着生物涂料特有的荧光感,仿佛一味深入血液循环的奇毒。

可见人类从生到死,都逃不开深入骨血的污染性。

我有点纳闷,扒着车窗去看。

车身突然剧烈抖动了一下。卡在车轱辘里的起吊带骤然绷紧,甚至让我错觉那是引擎的轰鸣。

葬身水底的大巴,开始了它的返程。

吊车缓缓运作,这带饵的巨钩,钓了足足一车挥发恶臭的尸首,还拐带了我这只小虾米,逆水压而行。

医生说得不错,它果然解体了。

流水如刀,它一身并不脆弱的钢骨,在漫长的上浮过程中,被刨削,被切割,被凌迟,近乎无声地分崩离析。

捞出水的,差不多只有半截残破的车体。零部件跟下饺子似的,咕嘟嘟地往水底下沉。

我茫然地把两条腿蜷在座位上。

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打了个激灵。

他几乎是不管不顾地冲进了车厢里。身上带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

“辜辜!”

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的病号服荡开了一点儿。我发现他也有一双机器猫那样的圆球手,两条胳膊被石膏固定得严严实实,露出来的几根手指头肿得跟野栗子似的。

他拖着两条长长的镣铐,一路刮着车厢的铁皮,发出令人齿寒的哐当声。微弱的光线下,他的表情像乱石上波荡的水流,无数癫狂与悲痛冲刷着这张并不坦诚的脸,以至于我只能看出深深的阴沉。

青面獠牙,身负镣铐。

我吓了一跳。

哪怕他长了一张傻逼弟弟的脸,也必然是索命的无常。

他在倒塌的座位间逡巡,小心翼翼地叫我的名字。

他几乎用气音在喊我,像是哄我入睡那样柔和。

我知道这都是假的。

他有太多美妙的套索和假象。

一旦我回应了他,他就会把我拴在镣铐中。

可惜他才跑了几步,就被人一把摁住了。

来的是鳄鱼眼的黑无常,面沉如铁,双目赤红。迎面一拳把他失魂落魄的同僚打翻在坐椅上。

“清醒了吗?”他暴喝道,“你已经疯得够久了!”

“夏煜”很迟缓地歪了一下脖子,唇角肿起了鹌鹑蛋大小的一块青紫瘀血。

他似乎被揍得清醒了一点,眼睛发亮,竟然开始疯疯癫癫地微笑。

任何人看到这笑,都会忍不住心里发寒。甜蜜,无辜,又恍惚,仿佛在严寒中濒死的人类,因为低体温综合症而露出幻觉般的笑容。

他的肉身在崩毁,但他的心脏不甘不愿地燃烧。

“我知道了,”他笑着说,“他没有死。”

周飙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咬肌突兀地隆起:“你疯够了?他的尸体已经被提前打捞出水了,根本不在这里!”

他更胜券在握了:“你上当了,尸检结果还没出来,他说这是谢辜,你就信?”

逻辑清晰,有理有据。

他自己显然是深信不疑,眼睛里光芒闪烁。

“更何况……”他平静道,“他的个子没这么大,皮肤虽然软但是有弹性,不会一按下去就成了一个坑,他的眼睛是亮的,耳朵会发红,脖子后面还有颗痣……”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眼睛里浸着一层亮光光的水汽。

“我什么都没找到,什么都没有。你凭什么让我相信,这一团烂肉是……”

他没来得及说完。

“够了!”暴怒的周飙一手扼着他的脖子,近乎粗暴地把他拖了起来,“你要看什么?你要看,我带你一具具翻过去,看看哪张尸体还长了谢辜的脸!”

周飙一手拧开手电。

离他最近的一具尸体俯在椅背上,看不清脸。他用力一扯。

——撕拉。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撕扯声,它的脸像融化的蜜蜡那样,黏在了前座上。

手电筒抖出一束笔直的光,照在那些腥臭的皮肤组织上。

周飙冷笑着问:“你认出来了吗?它是谢辜吗?”

夏煜抿紧了嘴唇。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么怨毒的表情,仿佛他一颗连血带筋的心脏,也被这么爽爽利利地撕下。

周飙拖着他,这一对黑白无常,在座椅间跌跌撞撞。每路过一具尸体,他都会拽着夏煜,用力把他掼到那一片败絮般的血肉上。

“是他吗?”

“这具呢,是他吗?”

“他有没有这么高?”

“脖子烂没了,没关系,你认得出他的手吗?”

“这具肠子都漏光了,你要不要去翻翻,看看能不能掏出一颗他的心?”

“你告诉我,你认出他了吗?”

“是不是他!”

最后一具尸体,就在我的旁边。

周飙状如癫狂,也不知是在质问傻逼弟弟,还是在冲着自己狺狺狂吠。他手上的力气失控了,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到处都是毛细血管爆出的血雾。

这出戏既不叫好,也不叫座,戏台凄凄惨惨地半浸在水里。登台亮相的只有他们两个,恍惚生狂痴,颠来倒去,哀恸绝伦。奈何满堂看客都被浸得发了花,长了霉,静静悄悄,连零星的掌声都不曾有过。

他们又能演给谁看呢?

周飙显然恨毒了这出烂戏。

夏煜被他脱手而出,像一颗骂座的烂番茄那样,撞在椅背上,血糊满了眼睑,看起来狰狞如恶鬼。

一头撞在了椅背上,和我的邻座亲昵会晤。

它烂得很有技巧,牙齿拖着一缕灰白色的败絮,是藕断丝连的嘴唇。

那也曾是个温柔的,属于情人的吻。

落在傻逼弟弟的脸颊上。

他一个踉跄,突然抱着头,惨叫起来。

可惜双手打着石膏,举止实在不灵便。重心失衡之下,他竟然阴差阳错地倒在了我的腿上。

我犹豫片刻,移开手,轻轻搭在椅子边上。

他抽搐了一下,像是当胸中了一箭。

他不敢抬头,只敢用余光看我的手指头。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会儿,粉白色的指尖,手背上圆圆的小窝。应该不可怕。

他哭了。

“辜辜,”他道,“你没死,对不对?”

他头发上的血都糊到我手背上了,被那些温热的眼泪冲成一缕缕血水。

他像个绝望哀嚎的小孩子那样,以惊人的执拗,死死抱住我的双膝。

我有点不太自在,看了一眼窗户。

明亮的倒影里,我的脸和过去没什么分别,甚至还有些鲜活的血色。

我问:“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他又开始神经质地抽搐。

我恍然大悟,他估计是被那些狼藉的尸体吓出了心理阴影,唯恐我来个贴脸杀。

我抓着他肿胀的指尖,摸了摸我的脸颊。

他冷汗涔涔地抬起头来,眼神是虚的,显然打算一触即收,但旋即胶着在我的脸上。

他不敢置信,甚至连眼珠子都不敢转动一下。

“是你,”他喃喃道,“你是真的,对吗?”

我朝他点点头。

他抱住了我,小心翼翼地来亲吻我的脸。我的脸颊是柔软的,嘴唇应该还是热的,软绵绵地吸附着他的舌尖。

“你愿意见我了,对吗?”

我还是不说话,他的问题太多了。

我推开了他。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我道。

我慢吞吞地解开了外套,把里头的衬衣推到了胸口上。

露出鲜活的皮肤,和四个深浅不一的弹孔。

它们环绕着我的心房。

像四枚金属钉书针,洞穿肺腑,把我的心脏装订成了平直的标本,再也没有跳动的可能。

它们还在汩汩地往外冒血,我的血无穷无尽,永远也流不干。

他的瞳孔凝固了。

我抓着他的手指,抵在其中一枚弹孔上。

我替他重温扣动扳机的滋味。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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