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白鹿的家里,锁满了大部头的书。

大概是不常住的缘故,房间里冷清清的,还有股近乎透明的消毒水气味。

我坐在浴缸边上,睁着眼睛发呆。

这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像梦一样。

它拧开莲蓬头,冲洗我的头发上沾染的苔藓和污泥,水流很细很柔和。

我堵着耳朵,任由它给我浇水施肥,我的头发被搓得窸窸窣窣作响,耳廓里又热又痒。

我把手指抽出来一看,指腹上沾了两团奶油似的白泡沫。

它的毛发都被打湿了,我握着它湿漉漉的前蹄,想用毛巾给它捂一会儿。

又坏事了。

它条件反射地挣脱了我,去看自己的前肢。

纹身贴被我失手擦掉了一块,留下铜钱那么大的一团斑秃。

它飞快地用毛巾捂干前肢上的水,可惜那朵蘑菇遇水即化,精心设色的图案早已洇成了一片红绿斑驳的水渍。

我心里砰地跳了一声,连忙用余光看它。

它样貌纯善,看不出动怒之色,但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平静得像一泓水,不明深浅。

我向它道歉。

它道:“不怪你,这东西不防水。”

它出去了,给我留了浴巾,我在热水里泡了一会儿,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把脏兮兮的睡衣捡起来,披在身上。

我推开门,它正在看书。

那张端庄的鹿脸上,还架了副细细的金丝边眼镜。

我握着门把手,悄无声息地站着,看自己的脚趾,在热水里泡得久了,它们泛着湿润的藕粉色,像一串黏连的白葡萄。

它看得很专注,没有发现我。

我悄悄走到门边,被它叫住了。

我又抖了一下。

我不明白为什么怕他,大概是惊弓之鸟的本能。

哪怕它手无寸铁,只流露出一点针芒般的怒意。

“没来得及添置新睡衣,这里有套我的,你如果不介意,可以先穿上,”它温和道,合拢了书,示意我过去,“你的卧室在隔壁。”

大概是物种不同的缘故,它的睡衣我穿着有点大,只能把袖子折了几折。质地倒是很柔和,还有条软绵绵的鹿尾巴。

走路的时候垂在大腿上,一甩一甩的。

我怀疑是它无聊戳出来的鹿毛毡。

我有点痒,不停去捉鹿尾巴。

“不要紧张,”它道,“如果这样的环境还是让你感到压抑的话,我们可以再换一个地方。”

我问:“你会赶我走吗?”

它摘掉眼镜,凝视着我,反问:“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它温和而又狡猾地,把我的不安一笔带过。

平心而论,它对我无可挑剔。

包吃包住包药,医患关系和谐异常。

而代价微不足道,只是几管体液。

也不太疼。

每天午睡之前,我会喝一杯药,它说得对,确实有益于我的精神状态。我靠在飘窗上,昏昏欲睡,筋酥骨软,连菌褶都像玻璃糖纸那张舒展开来。

如非必要,它也不会来打扰我。

唯一不妙的,就是这地方有蚊子。还是我们菌类最讨厌的菇蚊,把我的子实体和下腹叮出了一个个的小红疙瘩。

我痒得要命,失手抓破了,血渍把睡衣浸出几点小圆斑。

白鹿看见了,给我抹了点药,让我不要乱抓。

“谢辜,筛查结果出来了,你的肝肾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我记得你在两个月前有毒蕈中毒的病史,但摄入的剂量还不至于造成这么严重的损伤,”它道,“你再想想,是不是还有过往病史?”

我闷头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幼儿时期呢?”

我愣了一下。

我的记忆止步于高中入学那一天,再往前探,就被卷入了一股浑浑噩噩的水流中。我的意识像安了浮标那样,在一层流于表面的油脂间浮动,无论如何也探不到底。

它在和我较劲。

它滑不溜手,我无处借力,反而有溺毙之苦,只能近乎狼狈地浮了上来。

我去,难怪我成绩那么差,原来是吃亏在九年义务教育。

它若有所思:“我明白了。”

它拨了个电话,那头很快接通了。

“帮我调份就诊记录,就诊人谢辜,回头我把他的身份信息发过来,要多久?”它顿了顿,“好。”

我还在捂着脑袋冥思苦想,它摸了摸我的脑袋。

不知什么时候,它的前肢又变成了宽厚的人类手掌,袖子挽起,手臂上的刺青糅合了深棕和靛青,看起来浓烈得几乎要燃烧起来。

那朵蘑菇又回来了,被衔在鹿口中,嫣红娇嫩得像颗野莓子。

它注意到了我的视线,温声道:“是用生物颜料画上去的。”

我看得出神,它握住我的手腕,给我也画了一个。

我的手臂被光线烫出了一层细腻的淡金色,我看了一会儿,发现它画了朵见手青。

不知用了什么特殊的颜料,质地格外柔润,随着光影的变化,会显现出隐隐的靛青色。

那张毛茸茸的鹿脸,专注起来格外可亲。杏核样的眼睛倒映着我的脸,我的头发,像水潭里明明暗暗的云。

我把袖子挽得很高,唯恐蹭花了,皮肤凉浸浸的,透着点纯天然的木质香。

我也成了朵超凶的花臂蘑菇。

它端详了一会儿成品:“挺好看的。别总这么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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