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做了个磕碜梦。

梦里我的运势急转直下,仿佛忘了氪金的付费游戏,从我二十岁生日那天起,连呼吸都要开始收钱。

我这人在蜜罐子里泡久了,直到被停了卡,切断生活费来源的那天,我都没意识到自己可能会饿死街头。

我手头最后的钱,只够买一张机票。

登机之前,我尚且还是个弹尽粮绝,不得不投奔父辈的纨绔,等舱门再度开启的那刻,我就已经降格为丧家之犬了。

把我拦下的,是我的小弟一号。

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总归是带着几个保镖把守着我的必经之路,那眼神肆无忌惮地,从我裸露的手腕,一直扫到我的领口,仿佛鬣狗滑腻滚烫的带刺肉舌。我本来就有点晕机,恹糟糟的,于是拉低口罩,露出下巴,不太热情地瞥了他一眼。

“谢伯父过世的事情,辜辜你也不要伤心过度,”他又来捏我的手腕,“瘦了,你家里乱七八糟的亲戚太多,先跟我回去住一阵儿。”

他说得亲热,却透出几分讨人厌的势在必得,我正要撞开那几个拦路的保安,却猛然回过头去。

“你说谁死了?”

我有限的思维能力,像是一张残破的筛子,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话里的意思连词成句。

他非常遗憾地告诉我,死者是我的父亲,谢家的掌舵者,谢氏集团数十年基业的奠基者,我的遮羞布,我的护身符,享年八十,无疾而终,事发突然,没有讣告,乃是人们口中的喜丧。

我心想,放屁,这明明是暴亡。

我家的旁支亲戚如逐臭的蝇虫,蜂拥而至,我爹那蹲了几十年号子的弟弟,虎目含泪,秉其遗志,手握谢氏实权。这权力的更迭发生在瞬息之间,等我弹尽粮绝地撤回来,我爹都凉了。

而剩下的那点残羹冷炙,虽被慷慨地署了我的名,却被我叔父委托给了信托机构,还是随时会翻车的那种。

一言以蔽之,我现在是落难凤凰不如鸡。

小弟一号握着我的手腕,用他汗湿的指腹似有似无地摩挲我的皮肤。那手法我见过,轻慢非常,从前我们圈子里几个富二代胡闹的时候,他就是这么摸着人家少爷的腰线。

他的眼神似笑非笑,似乎为我脑补了一出卖身葬父的色情戏码。

我道:“滚。”

“不跟着我,你还能跟着谁?你表哥?你猜你叔叔会不会弄死你?”他笑眯眯地道,“至少我还能把你当个少爷看,让你过上从前那种日子,只要你乖乖肯听话。”

对不起,我听不懂人话,尤其不知好歹。

我刚一转身,背后就腾起一阵风声。

他带来的保镖居然一脚踢在我腿弯处,趁我吃痛,把我双手反制,硬生生从地上拖抱了起来。

我去,强抢民男!

这几个保镖西装革履的,没想到个个都是狠角色,领带一扯,结结实实地捆住我的手腕和膝弯,还有一条勒过我的双腮,一举封口。

我唔唔叫了几声,愤怒至极,却依旧避免不了像是马蔺草捆的小粽子那样,被小弟一号抱了过去。

这套旱地拔蘑菇的技俩不知演习了多少次,他只是递了个眼神,保镖便训练有素地把长大衣一脱,斜披在我身上。

完蛋了,这下可真成了裹在箬叶里的白糯米了。

更可怕的是,他还硬了,顶在我的大腿根上。

要不是被捆住了手脚,我早就吐他身上了。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一次被强请去做客,非得做得客死他乡不可。

我又是惊恐,又是恶心,压在脸上的西装外套蹭得我脸颊生疼,连唾液都浸湿了下颌。

他揽着我的腿弯,还颠了颠,一手开始摩挲我的腰侧线,要不是人多眼杂,他能把我裤子扒了。

太恶心了这个人。

他抱着我这么个大活人,居然如入无人之境,走得飞快,我连叫都叫不出声,被颠得头晕眼花,只能听到他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想不到他精虫上脑到这个地步,还有余力给那颗色心供血。

下一秒,他就带着我,轰地一声,撞人了。

我眼前一黑,却意识到这是我最后的生路,挣扎着侧过头去,从西装垂落处的缝隙里往外看。

那是一双属于年轻男孩子的,修直劲瘦的腿。

对方似乎行色匆匆,被撞得微微一晃,便道:“抱歉,借过……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小弟一号道:“来接个人,脸嫩,现在被我弄得乱七八糟的,回头请你看看。”

“啧。”对方对他这下流话不置可否,只是道,“你悠着点。我也有急事,回见,对了,你见到过谢辜吗?”

小弟一号道:“谢辜?他不是早出国去了吗?”

我看着那双腿微微一错,然后那个人,他就走了。

他居然就这么走了。

等等,傻逼弟弟,你回来啊!

傻逼弟弟无愧傻逼之名,跑得比兔子还快。

小弟一号春风得意地笑了一声,借着衣服的遮掩,捏住我手肘内侧的嫩肉,拧了半圈,力度大得像夹核桃的铁钳,我倒吸一口冷气,觉得自己快凄惨地碎裂开来了。

“你指望他救你?”他道,“你得庆幸先来的是我,要是乙醇,碘伏,硝酸银他们,你可能就要被拖着出去了,谢家的小少爷,一朝跌落云端,你还不想看见这样的花边新闻吧?”

我恨,我当初为什么要给自己的小弟取一堆消毒剂的诨名,现在可好,一个个都上赶着来治我,惨烈得宛如化工药剂分尸现场。

我被他掐得皮肤都淤肿起来了,气得用手腕关节去撞他的腹部。

他闷哼一声,显然是动了火气,拣了个僻静地儿,把我一把扔到了地上。

“你给我听话。”

我被摔得屁股疼,差点连生理泪水都飙出来了,蒙在头顶上的西装大衣滑到了胸前。

他身体庞大的阴影,把我笼罩得结结实实。

我警惕地瞪着他,他非常讨人厌地冷笑了一声,一边去挽袖子。

他和善而从容不迫地伸过手来,扯开了我的衬衫领口。

“我现在就把你办了。”他道。

然后他就被人办了,一个精准的开瓢。

一声脆响之后,我清晰地看到乌红色的血线从他的发间渗了出来,顺着前额淌到鼻梁骨上,仿佛应声绽开的瓜瓤。

别误会,并没有天降英雄的戏份,这叫黑吃黑。

下一秒,我就被人更加粗暴地从地上拖了起来,刚像小鸡崽那样扑腾了几下,又被甩到了肩上。

来人是我的小弟二号。

他一句废话也不留,只是斜乜一眼,带着保镖捞起我就走。

我口中的领带松脱了,湿漉漉地缠在下颌上,小弟二号一边大步走,一边得意洋洋地来掐我的脸,被我厌恶地避开了。

“嘿,你拿什么乔?当初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成天摆着小少爷的架子,现在呢?”

我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位大概是逆袭复仇流的。

我就说,世上不可能有那么多基佬。

可惜依旧是个杂碎,大约走了三步,又被斜刺里一脚踹中了腿弯。

我晕头转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转了几次手。不管什么时候抬眼,都只能看到黑压压的男人的肩膀,透着股沉闷而浑浊的汗味,我那几个跟班也摸不到什么实权,带来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角色,一波又一波的保镖相继翻车,甚至还有不明身份的黑社会团伙持械斗殴,跟葫芦娃救爷爷似的前仆后继。

我一脸懵逼地躲在墙角,手腕上的领带都被扯松了,趁机贴着墙往外溜了一段儿,居然没人理我。

在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名场面中,傻逼弟弟像一只路过的小黄鹂一样,站在人群外,和我对视了一眼。

他一手拿着个急救箱,走到了我面前,如入无人之境。

“辜哥,原来你在这儿。”他笑笑,非常亲热地把我抱进了怀里,“欢迎回来。”

什么?他为什么能从混战中全须全尾地走过来?

因为他报警了。

傻逼弟弟大智若愚。

他在报警之后,还顺手替我买了瓶红花油,大概是早就瞥见了我身上被勒出来的淤青。

夏家公子被卷入恶性斗殴事件,谁敢不重视三分?据说连驻扎在附近的XX部队都调过来了,为了保证热心市民夏某的安全,重拳出击,打击黑恶势力。他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提着我,带着警察叔叔指认了斗殴现场,做完笔录,把我俩摘得一干二净,最终一路把我拎回了家。

当然不是夏家所在的大院,而是他本人名下的一套房子,地方隐蔽,据说住满了不可言说的秘密。

我也没觉出不对味来,还以为是替夏家避嫌,以免沾上我这家道中落的晦气,触我家新掌门人的霉头。

他握着我的手腕,往我手肘上抹红花油,力度拿捏得非常精妙,还挺舒服的。

我被搓得像干锅炒树菇那样又热又麻,淤肿处徐徐化开。

“打球的时候跟队医学的,怎么样?痛不痛?”他认真凝视着我,“等等,你脸颊上也被捏青了。”

我有点木呆呆的,一鼓腮,果然又酸又痛,估计是被细纹领带勒出了几撇红通通的猫须。

他用棉签沾了点云南白药,往我脸上滚了几圈。

我有点痒,刚想去揉揉脸,就被他轻轻用棉签拨开了。

傻逼弟弟笑眯眯的:“辜哥,你怎么像个小朋友似的,别乱动,待会药都揉进眼睛里去了。”

我问:“你难道就是个大朋友了?”

“辜辜,”他突然斟酌着道,“谢伯父把你托付给我爸,不过你也知道,他这个人忙得整天不着家,我姐又跟准姐夫处得火热,有什么事情你就来找我。至少那几条小杂鱼,我还打发得了。”

他态度诚恳,不似作伪,有一瞬间我都觉得夏家以身作则,要对我精准扶贫了。

这位小朋友说话就是自带三分笑,嘴又抹了蜜,让人很难心生恶意,光是活血化瘀这么一段时间,他就把我这几年留学的老底,跟狗熊掏蜂蜜似的,掏得一干二净。

而他呢?

“我成年了啊。”他轻松道,“这是我的成年礼,好不容易摆脱我姐的魔爪,出来一个人住,辜辜你可别把我的避难所透露给我姐啊,她不让我跟你来往。”

他那副心有戚戚焉的模样,让我有一瞬间梦回数年之前,他用土味情话撩小姑娘东窗事发,他姐姐一边捣他脑壳,一边咆哮“夏煜治水我治你”的模样了。

我打了个冷颤,任由他拉着我,在房子里乱转。

这房子虽说是他的成年礼,装饰和布局却颇为老派,透着点浮夸泛滥的精致,没有次卧,主卧紧临着个半遮半露的浴池,用我家女佣的话来说,就是典型的二奶房陈设。

要不是铺了一地毯的游戏手柄游戏机,客厅里乱七八糟的手办抱枕,谁能相信这是他这么个半大孩子能忍受的风格?

他飞快地在地毯中央找了个落脚点,盘膝坐了进去,低头在一堆缺胳膊断腿的游戏手柄里翻了半天,总算挑出个全须全尾的,冲我扬了扬。

“辜哥,接着!上次你玩的关卡,我帮你存档了,这游戏刚出的续作,来试试。”

我一动不动。

为什么他的游戏机都是缺胳膊断腿的?

因为他太菜了。

其中一大半,都是我拖航母的时候,忍无可忍,徒手敲断的。剩下的大概都是他被人暴打的时候,激情掰折的。这堆电子垃圾居然被他倾倒进了新家里,堆积如山,可见他对于游戏的执着和他本人的电子竞技水平一样令人发指。

电子竞技,没有兄弟情,我又不是逛菜市场,为什么要对菜有感情?

这颗小白菜还锲而不舍地朝我展示他到手的几款游戏,我人在屋檐下,终于艰难地盘膝坐在他身边。

四年前玩到一半的关卡,似乎还停留在昨天。熟悉的BGM响起的一瞬间,我突然想起我忘记了一件事情。

我忘了哭了。

从听到噩耗那一刻就该留下的眼泪,居然被我忘记了,难怪它像一段无法响起的画外音那样,始终在我的心口,我的嗓子眼,我的眼眶鼻梁,我一切与外界接驳的神经末梢徘徊不去,郁郁不平,等到我后知后觉打开音量的一瞬间,它才铿然作响,没顶而来。

我失去了我面目可憎的父亲,这意味着他不再面目可憎,也意味着我终于失去了我的父亲。

夏煜放下游戏手柄,转而抱着我,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

“辜辜,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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