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好姘头似乎不愿久留,也难怪,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大概数日未眠,已然灯尽油枯。更何况这简陋的灵堂之中,既无名姓,也无照片供他寄托。

他插了香,站在棺木前,五指虚悬在棺盖上,不敢落下,仿佛唯恐惊扰到里面沉睡的灵魂。只是袖口上凝结的水珠先他一步,跌落在棺盖上。

——啪嗒。

他沉沉地闭着眼睛,面颊苍白而瘦削。

但我听到了第二滴水珠落下的声音。

我之前说过,培养皿这人,惯不会看眼色,在这生离死别的场合,竟然冷笑一声。

以我对他浅薄的认知,他此番必有高论。

但我没想到的是,未等他蓄力完毕,斜刺里又杀出来一位才俊。

这才俊排场更大,身后两列黑衣保镖,抬手就是清场。

他这事做得不地道,人家死者本就门庭冷落,被他这训练有素的手下一吓唬,立时作鸟兽散。

散了就散了,他还不让人走,做派十足蛮横。

对了,这是法治社会吧?在白事上收保护费,委实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给我找,一个个找,”才俊冷冷道,“人一定在这里。姓陆的不可能放他离开身边。”

他的声音里有种隐忍的狂热,明明是强弩之末而不自知,我本该很欣赏这冰冷质感的声线,却听出了歇斯底里的意味。

他站在了医生的面前,两人身高相当,只是医生面色煞白,因过度疲惫而微微弓着脊背,而他肩背挺直,仿佛绷紧到极限,即将不堪重负的弓弦。

一张一弛,对比鲜明,却又殊途同归。

这是疯子的决战场,非我等凡菇俗子所能插足。

“陆医生,你把他藏得够久了,该把他交出来了。希望你没有蠢到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

陆医生只是沉默地,怜悯地看着他。

才俊道:“人呢?”

他已经不耐烦虚与委蛇了,我听到了枪械上膛的声音。他握着枪,抵在了陆医生的太阳穴上。

“我再问一次,人呢?”

陆医生咳嗽起来,道:“就在这里。”

他狐疑地点了点枪口。吹唢呐的显然是条孤胆英雄,高亢悲凉的唢呐声从未止歇,仿佛是从这荒诞世界之外灌注而来。

我在这一瞬间听懂了陆医生的言外之意,心想这可真是个荒唐透顶的笑话。

他在哪儿?

若说近,他的确近在三步之内。

若说远,那他已在这把枪的射程之外。这世上的任何一颗子弹,任何一张捕猎的罗网,任何一种胁迫与呼唤,纵是情深意切,泪雨滂沱,都无法令他回头。

这位才俊机关算尽,布下天罗地网,唯独漏算了生死。

他要找的人,已经死了。

就躺在这棺木之中,在他这声势浩大的搜寻之前,死得尚算安宁。

才俊冷漠地逡巡了一圈,一手按在了棺盖上。

“你怎么敢把他藏在这里?他那么怕黑。”他道,“开棺!”

我和医生同时一惊。

这人实在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全然抛弃了一切顾忌,但医生却只是低声道:

“停手吧。”

我这才发觉这棺木的奇怪之处,寻常冰棺,总留着供人瞻仰遗容的地方,而这棺材却乌沉沉的,冷硬的合金将它死死锁住。

难道里面的人,死得凄惨至极,连面目都无法呈露?

或者真的如才俊所说,是为了掩饰里头活人的挣扎?

医生疲惫地看着棺木,并不见被触犯逆鳞的悲愤。他以一种奇异的无动于衷,冷眼旁观这开棺曝尸的悖逆行径。

他衬衫上浸染的水渍已经干了大半,金丝眼镜下,平和的神色,令我心中一寒。

那像是一只在幽冷深潭里徘徊了无数年的水鬼,凝视着自己的替身。

棺木应声而开。

下一秒,才俊抓着医生的衬衫领口,一拳打在了他的胸腹。那几乎用了十成的力气,坚硬的指骨作为凶器,足以把人打得胃中泛酸。

医生闷哼一声,顺着棺木软倒下去,镜片滑落在鼻梁上,露出他通红的双眼。

我看得目瞪口呆,仿佛来到了这上流人的斗殴现场。

“人呢?!”

棺木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套衣服。

这大概是我见过的最窘迫的葬礼,无名无姓,没有相片,甚至没有尸体。

搞咩呀!

医生急促地喘息了几声,咳嗽道:“他的确不在这里。”

“你找死!”

“他在水下一百多米的地方,”医生靠着棺木,缓缓道,“我找了三天,还没有捞到他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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