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尝试过,我离不开他。

我只能在他的头顶缓慢蠕动,摊成一团蘑菇饼,或者颤颤巍巍地撑开一把小伞。我的菌丝和他的头发难舍难分,希望他不要在洗头的时候,失手把我扯掉了,阿弥陀佛。

他一身纯黑西装,带着我下了车,直奔葬礼第一线。

事实上葬礼现场离他还有数百米之远,但他的车队已经陷入了窘迫之中。无他,这城乡结合部的殡仪馆,局促得远超他的想象,九转十八弯的弄堂,大概只能容得下掏耳勺的搔刮。

他显然也有些吃惊,降下车窗看了一眼,但只是下了车,披着长大衣,走出了一种千里单骑的派头。

迷路是不可能迷路的。

因为唢呐的声音已经来了。我被这嘹亮的声波吓了一个激灵,抱着他的头皮,东倒西歪。

殡仪馆内,更是热闹非凡。

两个看门的大娘,从瘪嘴唇里撇出一瓣瓜子壳,正是谈兴高涨,唾沫横飞。死者亲属虽多,奈何人缘不济,谈天者多,上香者稀。

他甚至都没有名字,没有相片,只有孤零零一副不锈钢棺木,还没来得及移棺。也难怪没人给这无名死者上香,看来的确不成体统。

我抱紧了培养皿,和他一起颔首致意。

他这样的人,哪怕长得再不好惹,站在这个地方,依旧是鹤立鸡群。所有人的眼光都像是悬浮在半空中的磁粉,犹犹豫豫地被他吸附过来。

同时漂来的,还有关于死者的片语只言。

“年纪轻轻就……二十二……死同性恋……”

“老爷子死后,三套别墅都留给了他,被他败得精光……”

“别墅有什么用,股份半点没沾着,几十亿的资产,被人耍得团团转……连爹妈给他那笔遗产都没保住,这笔丧葬费谁出?”

“听说去了国外,卖屁股,还沾了毒,上次看到面色发青,瘦得脱相,过去蛮好的相貌,人不成人,鬼不像鬼……”

“姘头把他当鸭子弄,听说相片都流出来了,也难怪了,忒好的相貌……”

我听说他穷且蠢,浪荡而自甘下贱,只言片语,烂到了根子里,听得我这蘑菇都想摇头。

一个人死后能集天下骂名之大成,也算得上是奇才。

培养皿沉着脸,从裤袋里抽出手来。我感觉到他在生气,因为过度用力的咬肌,和紧绷的太阳穴,令他本就短硬的发茬,如刺针般根根上指,到了怒发冲冠的地步。

我被他扎得屁股疼,在他脑袋上不满地摇头晃脑起来。

他嘴角一松,突然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挽起袖口,一拳砸在了那亲戚的脸上。

我这才发现他不系袖扣的用心所在,方便随时随地撸袖子干架,真是一等一的野蛮行径。

那流里流气的青年男子被他一拳揍翻在地,捂着肿胀的下颌骨痛叫出声,仿佛翻了壳的王八。

“你他妈!”他一手撑着地,正要起来,培养皿冷笑一声,一脚踩在了他的腰腹上。

——咔嚓!

那人估计被打得满眼飞蚊乱窜,嘴里更是骂出了群口相声的气派,他父母倒是好眼色,捂着他的嘴,连声向培养皿道歉。

“犬子嘴笨,实在不会说话,打扰了周爷的雅兴……”

得,有其子必有其父,这位更不会说话。

培养皿笑了:“雅兴?”

他这人毫无风度可言,一把抓住眼前这老男人的头发,把他掼在了棺木之前,又一脚,踹弯了对方的膝盖。

他俯下身,食指和拇指比作枪,硬邦邦地顶在对方的太阳穴上,做了个有些幼稚的动作。

食指一扣。

“砰!”他用口型道,“我这人没什么别的爱好,唯独在血里趟过几遭,今天突然来了兴致,您老可别扫我的兴,嗯?”

他这个逼没能装得功德圆满。

偏偏就有人敢打断他。

骚动的源头,穿着一件铁灰色的衬衫,站在了死者的灵前。他想必也曾是个体面人,只是如今全身湿透,连头发上都在滴答淌水。

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条长长的,扭曲的水渍,像是传说中来勾魂的铁索。

一个人身上竟然能淌下这么滂沱的雨水,仿佛整个城市的降水都将他当成了靶心。

我忍不住回头看一眼,是不是天降暴雨。

可外头晴云万里,不见一丝阴霾。

大概来的路上掉沟里了。

我们就叫他落汤鸡吧,呸,说鸡不说吧。

他单手抽了几支香,斜着从烛台上引了火,在此期间,他的手颤抖得像帕金森患者,火星磕磕碰碰,撞熄了好几次,终于凝成了一点顽强的光。

好端端一个青年才俊,竟然有了早衰之兆。

他已经有点站不稳了,我看到他低头签字的时候,颈椎骨顶出锋利的棱角,好在皮相绝佳,仿佛被人锯了角的白鹿。

他签了字,把众人推诿不及的丧葬费用一应承担。

我从身后的窃窃私语中,闻知此人是死者的主治医生。

我对他肃然起敬,深觉此人医者仁心,德艺双馨,治得好自然功德无量,治不好还包办丧礼,有这样送佛送到西的医生在,何愁医患关系恶化。

若是死者泉下有灵,想必在他医院挂满了锦旗。

虽然我旋即在只言片语中得知,这医药费乃是死者卖屁股换来的,连丧葬费也是。

我尚未有幸见过他的脸,他的屁股已经先声夺人,出现在了每一句轻慢而猥亵的闲谈里。真是只物尽其用的好屁股,若非如此,这场丧事想必会提前到数年之前。

这位有志青年,抓紧生命中最后一段时间,和主治医生有了一腿。

算了,也是个感天动地好姘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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