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一个人过女儿节

1

三郎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夜里十一点了。因为一个人住,所以独栋小屋里没人为他留一盏灯,整个家里一片漆黑。他推开有些生锈的房门,只听到金属摩擦的声音,接着就是一片寂静。

进家门后,他首先去洗手间洗手。这是女儿年幼的时候夫妻俩为了给她做榜样而开始的“家规”,现在已经完全成了一种习惯。虽然不知道到底产生了多大的效果,但他觉得,至少自己再没得过流感。

解开领带,脱下上衣,他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一下子觉得疲惫不已,喉咙干渴,却完全没力气去厨房拿喝的。

他叹着气横躺在沙发上,眼睛看向客厅的柜子上方。一组相框的中间放着一张加奈子笑着的照片,那是在葬礼上用来做遗像的照片。

三郎开口问已经去了天堂的妻子:“你觉得怎么样?”

当然,照片里的加奈子没有回答。但三郎似乎听到她用那独特的、气定神闲的关西腔说:“我觉得行啊,只要真穗觉得好就行。”

“你很能忍,所以才会和我妈那样的人一起相处了那么久。但我不想让女儿在那种婆家受气——”

三郎重新回忆了一下今天发生的一切。但就是因为做了这番回忆,才让他变得更加闷闷不乐。他本来还想从今天发生的事里挑出些愉快的记忆。

几个小时前,他和女儿真穗一起去了东京市内一家高级料亭,因为要在那里和“那些人”见面。对方不是别人,正是真穗的未婚夫木田修介和他的双亲。

说实话,三郎觉得心情有些沉重。作为公司的技术职员,几乎没什么机会和别人第一次见面就去那么高级的料亭,所以去之前他就觉得自己很不自在。而且对方是女儿未来的公婆,这让他更加紧张。他之前一直在想,如果能不去或是能延期就好了,但这一天还是如期到来。

而且,真穗要结婚这件事本来就让他很意外。虽说女大不中留,但他一直以为那将是很久以后的事,所以一开始女儿向他介绍修介的时候,他还很笃定地以为这两人要不了一两年肯定分手。但没想到,今年过年的时候,修介过来说两人已经决定要结婚了,这让他觉得非常突然。当时,三郎喝到一半的啤酒一下子喷了出来。

据说修介是在圣诞夜求的婚,真穗当场就接受了。这对三郎而言简直就像天方夜谭。

他当时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反对,所以只能茫然地说了句:“哦,是吗?那太好了。”当时他满脑子都在想千万不要露出狼狈的表情,不然就太丢脸了。但是之后,他思来想去,越想越不是滋味,那家伙搞什么东西!说什么“已经决定要结婚”?一般而言,那种场合下应该他向我低头请求说:“请您同意我们结婚。”但他完全没有“请求”,只是“通知”。当我是傻子吗?真穗也真是的,只是二字当头的年纪,虽说要不了几年就会到三十岁这道坎儿,但毕竟现在还只是二十几岁。最近不是流行晚婚?二十几岁就结婚的女生不是越来越少了吗?新闻里、网络上全都这么说。干吗非要急着结婚?三年前,加奈子蜘蛛膜下腔出血去世的时候,真穗还曾对着遗像保证说:如果老爸有什么,我一定会全力照顾,请老妈不要担心。那些都是假话吗?

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说,但结果一句都没说出口。因为他意识到,这些怨气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原因:他不想放手这个独生女。

结婚的事似乎进展得很顺利。三郎最近才得知他俩的交往过程。真穗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出版社工作,但工作时间非常不规律,所以开始工作的同时也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虽然偶尔会打电话给三郎,但几乎没有直接见过面。关于木田修介,三郎知道的并不多。只知道他老家在东北,作为实习医生来东京的医院工作。至于他家里是什么情况、是从哪所大学毕业的,三郎觉得自己好像曾经问过,但没当回事,早就忘记了。

如今真穗快要结婚了,所以他开始特别在意修介的事。

今天在前往料亭的路上,听真穗说起木田家的事情时,他非常吃惊。木田家经营着一家县内屈指可数的综合医院,父亲是院长。

“他家居然这么厉害?”三郎不由得停下脚步。

“没跟你说过吗?我记得说过的。”

“我只记得说过他爸爸也是医生什么的……”

真穗让他等等,然后开始划手机,对他亮出一个画面。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那家医院的官网。一看到医院建筑物的外观,三郎不由得仰天惊愕。这可不是一般的医院,而是一家大医院。当看到与之相关联的机构一览图时,三郎不由得更加瞪大了眼。不仅有医院,木田家似乎还经营老人院和幼儿园,等等。

“喂!什么嘛,他们家根本就是豪门。”

“好像是吧。我有个同事和他是同乡,问他知不知道木田家时,他说木田家是当地无人不知的大户。”真穗说话时那副气定神闲的语气简直和她母亲一模一样。

“哎哟,你怎么好像事不关己似的?我没想到他们家那么厉害,真伤脑筋。我们家这么穷,怎么配得上啊?”

“我们家穷吗?普通吧。”

“跟他们家相比,我们就是穷人啊。真伤脑筋。”

三郎越想越怕,但又不能逃走不去赴宴,只能硬着头皮走向约定的地方。

来到料亭门口,三郎惊得迈不开脚步。这是他从未进去过的超高级料亭,洋溢着一种只有在古装宫廷剧中才见过的高贵气氛。本来就已经畏畏缩缩的三郎觉得更加憋屈,心里埋怨着干吗要选这种店见面。

“据说木田家的人来东京的时候常在这家店吃饭。”真穗说,“还说这家店上一代的店长和修介的爷爷很熟悉。”

三郎叹了口气。还没见面,就觉得自己已经被完全压倒。

和修介一起在料亭里等候的是一位个子不高却感觉非常沉稳、很有气派的男人,还有一个长着典型日本面容的女人。双方正坐寒暄过后,三郎等人纷纷落座。

三郎已经不记得一开始说了什么。好像他们问了问他工作和身体方面的情况,三郎客套地回答了一下。之后,因为真穗什么都没说,所以他也没敢随便开口。

木田夫妻的穿着打扮给三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木田父亲一身合体的西装,一看就是定制的高级货,材质也闪着只有高档衣料才有的哑光光泽。木田母亲穿的衬衣看上去是真丝材质。吃寿司的时候,三郎还瞎操心地担心万一酱油不小心溅到他们那么昂贵的衣服上该怎么办。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三郎开始稍稍放松下来,说的话也多了起来。看到三郎没那么拘束之后,木田母亲开始提及两人结婚的事。换言之,就是关于两人结婚之后打算怎么过的问题。三郎一开始没听明白这个问题的含义,所以回答说:“当然由他们自己决定。”

这话一出,对方的父母立刻露出严肃的表情。

“也就是说,您也知道那件事了?”木田母亲问。

“那件事?”三郎歪着脑袋,不知道对方所指何事。

这时,一旁的真穗开口说:“我还没对我爸说过。”

“是吗?但令尊刚才说让你们自己决定,对吧?”木田母亲笑着对三郎说。

“呃……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三郎挠着脑袋,回以笑脸。

木田母亲对儿子说:“你们来解释一下吧。”

“好的。”修介对三郎说明了一下,但他说的内容却让三郎的脑袋里瞬间一片空白。

因为修介的实习期马上就要结束,所以打算实习结束后就结婚,与此同时,他会回老家,在自家的医院里工作。当然,真穗也会一起跟去。

“啊,但是——”三郎看着真穗,“你的工作怎么办?”

“那……”女儿的言辞有些含糊。

“工作肯定是没法继续做了。”木田母亲笑着说,“总不可能从我们老家往返东京来上班。而且医生的工作属于重劳动,必须有人在家里守着那个家。”

“你做得到吗?”木田母亲问真穗。

“嗯。”真穗点点头,但看上去有点儿勉强。

“大家都在老家翘首以盼呢。”木田父亲笑着说,“他们都说修介不早日来医院上班他们就不能安心,好像都在盼着我快点儿上天堂。哈哈哈!”

之后虽然也有交谈,但三郎已经完全没了兴致。真穗不仅要结婚,还要嫁去远方。这让三郎深受打击。

2

三郎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喝了一口,摇摇头,想想还是觉得不对劲。

对于真穗要嫁去远方这件事,三郎并没有觉得有太大的打击,虽然很遗憾,但如果她是心甘情愿,做父亲的自当支持。但三郎心里有一种难以名状、挥之不去的不安,因为他觉得事实并非如此。

真穗从小就喜欢看书,即使天气好的时候也不太外出,就喜欢待在屋里看书。所以真穗说希望进出版社工作时,三郎非常认同,因为她之前就常说自己的梦想是制作精美的图书。

但现在那个梦想怎么办?打算就此放弃了吗?她不是经常说非常喜欢现在的工作、做得很开心吗?怎么可以那么轻易地放手?

三郎觉得女儿是为了自己喜欢的男人才忍痛选择放弃梦想。因为对方是长子,必须继承家业。但应该不用马上就回对方老家吧?难道没有什么折中的办法吗?

另外,木田家是当地的大户,这一点也让三郎有些担心。事实上,饭后他一个人的时候用手机搜索过木田家的情况,结果发现当地的大部分企业都与他们家有关系。

三郎很担心女儿一个人嫁进这种人家会不会受欺负。那种大户人家的亲戚里一定会有人很多嘴,会对她这个来自东京的长媳说三道四,评头论足。

真穗是个老实的女孩,不是想什么就说什么的性格。她一定会为了顾全大局而选择逆来顺受,委曲求全。短时间内,也许还行,但时间长了,精神上肯定会出问题。那个叫修介的男人看上去虽然是个有礼貌的好青年,但他能不能保护好真穗呢?

三郎越想越郁闷。他朝墙上的挂历看了一眼,二月马上就要过去,具体的婚期还没确定,但据说他们想选在秋天结婚。

三郎感觉正月仿佛还在昨天,没想到已然快到三月。这么看来,到秋天也是一眨眼的工夫,然后就要看着真穗远嫁他乡。

三郎手里拿着啤酒,在沙发上坐直了,呆呆地望着这煞风景的室内。突然,他想到了那套日式人偶。那是真穗出生后过第一个女儿节的那年,三郎母亲送给真穗的礼物。直到真穗上中学为止,每年过女儿节,都会拿出来摆好。

如果过了女儿节还不赶紧把人偶收拾起来,女儿就会晚出嫁——三郎的母亲经常这么说。现在想来,之前应该每次都晚点儿收起来。但三郎自知这么想只是徒劳。

那套人偶现在在哪里?

肯定没扔。三郎记得在加奈子死后,整理她遗物的时候好像见过。

三郎放下手里的啤酒罐,站起身来。他的性格就是如此,一旦想到了,不弄清楚就会坐立难安。

他打开卧室里最顶上的橱柜,看到一只熟悉的纸箱,上面用记号笔写着“人偶”。三郎有些意外,没想到居然一下子就找到了。

纸箱一共有两个。三郎把两个纸箱都搬到客厅,擦去灰尘,打开盖子,看到人偶一个个被纸包得好好地收放在里面。数量还不少。三郎数了一下,光是人偶就有十五尊。看着这些人偶,三郎突然想拿出来摆设一下,希望摆好之后,自己的心情也会跟着好起来。

首先,他开始搭摆放人偶用的祭坛。祭坛一共有五层,鲜艳的红色至今保存良好。接着,他一个个地打开包人偶的纸团,每尊人偶都还保存得不错。

然后——

正打算摆放人偶的时候,三郎停下了手。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摆放。他朝箱子里看了看,没找到类似说明书之类的东西。

三郎拍拍膝盖站起身。他想到只要看一下相册就行,因为里面有好几张女儿节时拍的照片。

他从寝室里拿出好几本相册,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真穗的照片,几乎没有他们夫妻俩的。

他找到女儿节的照片。那时候真穗还是个幼儿,穿着和服。当时为了让她确认自己的着装,还拍了她的背影照。从还没懂事的年纪起,她就是个爱漂亮的娃儿。

三郎仔细确认每年女儿节的照片。每年,照片的构图都差不多,只有真穗的模样一年一年地在变化。

三郎叹了口气,看了照片才想起真穗那些年的模样,他真心希望如果时间能够停止就好了。

他摇摇头,继续确认照片。他找到一张单独拍人偶的照片,然后以此作为参考,开始将人偶一尊尊地放上祭坛。这时候,他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因为以前都是由他的母亲摆放人偶的。

三郎的母亲是很强势的女性。因为父亲死得早,所以他的母亲只能一边工作一边养他。记忆中,三郎从没见母亲服过软。她对三郎非常严格。三郎如果成绩下降了,必定会挨骂;在外面打架哭着回家了,就会被母亲赶出去,还会被她吼:“是男人就打回去!”

当然,对加奈子而言,她也是个严厉的婆婆。母亲觉得这个家是亡夫留下的,所以当然属于她;而嫁到这家来的儿媳当然应该凡事都听她的。每次稍有不顺心,母亲必定破口大骂。三郎好几次看到他母亲说加奈子做饭的方法不对,命令她重做。

因为实在看不下去,他曾拜托母亲不要那么多事。母亲却以为是加奈子从中挑拨,气得眼角吊起。他解释说并非如此,但母亲就是不信,还恶狠狠地责怪三郎,说他太宠老婆,所以才导致加奈子始终成不了一个好主妇。

三郎没办法,只能背地里向加奈子道歉,对她说,也许她想和老人分开住,但还是希望再给他点儿时间。

“没事。”每次加奈子都是笑着点点头。多亏加奈子那么能忍,三郎的日子才好过不少。如果换了别人,估计早就逃走了。

那么严厉的母亲对孙女却很温柔。只要是真穗说的话,就什么都答应。这套人偶也是。他母亲当时说:“第一次过女儿节,绝不可以弄些寒酸的便宜货来装饰。”于是买来了五段式的豪华成套人偶。

三郎想起当年母亲和真穗一起摆放人偶的情形。母亲没能等到孙女的成人仪式就撒手人寰。发现她身患胰腺癌的时候,为时已晚。

母亲死后,三郎觉得加奈子似乎轻松了不少。事实上,她确实看上去比以前快活很多。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加奈子没有任何前兆地突然倒下,匆匆离世。

听到死因是蜘蛛膜下腔出血时,三郎觉得非常难过。因为他听说过劳之人经常会因此倒下,据说发病的原因之一就是压力太大。不难想象,长年以来,加奈子一直背负着巨大的压力。如果真是如此,三郎觉得自己也有责任。

回过神来,三郎还是非常担心真穗。光是远嫁去陌生的地方已经够受罪了,还要被名门望族的三姑六婆密切关注,被大户人家的各种繁文缛节束手束脚,那样的生活一定会让她的精神承受巨大的负担。

一想到这些,三郎觉得女儿太可怜了,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就算自知想也是白想,但三郎觉还是忍不住想了又想。

终于,人偶摆放得差不多了。只是少了一个小零件。

看照片上,男人偶右手应该举着一块细长条的牌子,上面写着“御内里样”的字样,但三郎就是找不到这个小零件。他觉得也许已经弄丢了。

三郎决定不找了。他望着人偶,伸手去拿啤酒罐,但里面的啤酒已经完全不冰了。

3

几天后,三郎和真穗一起来到某家酒店。这是真穗准备举办婚礼的候选场地之一,今天是来这里试吃婚宴菜肴的。是真穗拜托三郎一起来的,据说她本来约了和修介一起,但修介因为工作太忙没能过来。

一听到可以吃迷你全套法式料理,三郎就来了劲儿。他满心欢喜,因为好多年都没和真穗两个人一起吃饭了。

但他一来到酒店,却失望不已,因为木田的母亲也来了。

听木田母亲说,前几天修介说起试吃会的事时,她就决定今天也来参加。

“婚宴上来的都是平日里给予我们诸多关照的人,而且他们都是带着祝福来的,所以必须非常重视婚宴的菜肴。如果只交给年轻人来决定,他们肯定不知道长辈们喜欢的口味,而且很多细节也都不会去注意。我其实不想多干涉,但这种事情上还是要帮他们把把关。您也是这么想的,对吧?”

没想到木田母亲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三郎只能暧昧地回答说:“嗯。”与此同时,他也明白了真穗为何要叫他来一起参加试吃会。如果只有未来的婆媳一同用餐,肯定会尴尬到无话可说。

试吃会在酒店的宴会厅内举行。为了让大家能有亲临婚宴现场的感觉,主办方安排大家在圆桌落座就餐。三郎看了一眼周围,大概有五十个人参加这次试吃会,大部分都是成对的年轻人,但也有不少看上去和他一样年纪的。看到跟着新人来试吃的家长不只是自己,三郎觉得稍稍松了口气。

没过多久,料理就被送上桌来。先上的是冷盘开胃菜,白色的碟子上摆放着精美的食物。送餐来的服务员认真地向大家介绍每道菜的食材与烹饪方法。

“你说这是‘周氏新对虾’?”木田母亲抬头看着服务生,“是真的吗?不会是用‘南美白对虾’冒充的吧?产自哪里?”

“呃——”刚才还沉着镇定的服务生一下子慌了神,“非常抱歉,我去确认一下。”然后匆匆离开圆桌。

木田母亲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

“最近仿冒的食品太多了。虽说这里是高级酒店,也不能掉以轻心。你也这么觉得,对吧,真穗?”

“是的。”真穗点点头。看到木田母亲动筷后,她才伸手去拿餐具。真穗似乎觉得不能比未来的婆婆先吃,所以一直等着。

过了一会儿,刚才的服务生走了回来。

“抱歉让您久等了。我刚才向这里的厨师长确认过,这是佐贺县有明出产的正宗周氏新对虾,请您放心享用。”

“是吗?知道了。我本来像以为产地之类的,你们应该能脱口而出。”木田母亲边吃边说,脸上的表情冷淡得让人觉得可怕。

“非常对不起。以后我们一定多加注意。”服务生深深地鞠躬致歉。

“知道了,下去吧。”

服务生一边告辞一边退下。看着服务生离去的背影,三郎心想,这服务生一定在叹气自己运气不好,负责的一桌上有这么一个超级麻烦的客人。

吃完冷盘后,木田母亲从包里拿出笔和记事簿。

“服务生不够专业,但菜的味道还不错,器皿的品位只能说一般。”木田母亲边说边记录下她的评语。

之后每上一道菜,木田母亲都会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做笔记,还时不时地询问有关食材和烹饪方法的问题。之前的那名服务生神情紧张地一一作答。三郎想象着服务生临阵磨枪地把这些相关知识都死记硬背下来的模样,觉得他好可怜。

木田母亲严厉的态度不仅仅针对料理与服务生,她对参加试吃会的其他客人也都一个个地评头论足。

“看来好多人都不懂餐桌礼仪,估计没受过这方面的教育。”她皱着眉头说。

三郎非常忧心,觉得她背地里很可能也一直在数落真穗的不是。他从没教过女儿什么餐桌礼仪。他自己也完全不懂这些规矩。

终于,最后的甜品和咖啡被送了上来。吃完后,三郎舒了一口气说:“真好吃,偶尔尝尝法式料理也不错。”

“很一般了。”木田母亲眯起眼,“最多算刚及格吧。”

“您对料理真是博学多识,实在佩服!”三郎低下头。这话并非揶揄,而是出自真心。

“也没有了,我还在学习呢。”木田母亲将视线转向真穗,“真穗,下个月开始,你可得好好努力了。”

“好的。”

三郎看看真穗,又看看木田母亲:“下个月有什么事啊?”

“料理教室。”真穗回答说。

“料理……”

结婚后就得为丈夫做饭,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三郎之前完全没想过。

“那间学校的总部在巴黎,非常有名,在日本各地都有分校。”木田母亲说,“我嫁入木田家之前也曾在那里学习。”

“啊……哦……原来如此。”

“真穗得在那里好好学,之后就能为家人做出美味佳肴,对吧?”

真穗回答“是”。看到女儿回答时的那副模样,三郎觉得自己都快哭了。他这才领教到,刚才的服务员就像前车之鉴,嫁入木田家后,女儿就会变成那个服务生的角色:她会不断地被点评,被打分,而给她打分的不仅有木田母亲,还有木田家的一大群亲戚,所有人都会重点关注这个嫁入木田家的新娘。光是想象一下,就让三郎觉得喘不过气来。

4

离开试吃会的宴会厅,木田母亲去了洗手间。三郎和真穗在酒店大堂等着。

“真穗,你真的没事吗?”

“什么事?”

“你真的可以吗?不要太勉强自己。”

真穗笑着说:“完全没有啊。”

“但是在陌生的土地上,被那么厉害的一大家子围着……感觉会很辛苦啊?”

“嗯,也许吧。”

“什么叫‘也许’啊。”

“但你不用担心,我身体里流着我妈妈的血呢。”

“你想说,你也很能忍?”

“忍?”真穗歪着脑袋,咯咯地笑了起来,“老爸,原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说什么啊。”

“你在说奶奶的事吧?我妈妈可没有忍。”

“是吗?你怎么会知道?”

“我就是知道,而且知道的还很多哦。”

“很多?”

“比如——”真穗用食指指了指三郎背后,“那个。”

三郎回头朝身后看去,看到一套大型人偶。

“人偶怎么了?”

“我们家也有一套,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三郎打算暂时不提几天前自己刚搬出那套人偶的事,“怎么了?”

真穗没有回答,只是暗含玄机地笑了笑。

不久,看到木田母亲朝他们走来,三郎有些着急,小声催促道:“快说呀,到底怎么回事?”

“那是个秘密,你自己想想呗。”

“秘密?喂……”

木田母亲走近说:“久等了。”看到两人的神情,又问真穗,“怎么了?”

“没什么,我爸说刚才那顿挺好吃的。”

“确实算不上差。”木田母亲转向三郎低头说,“今天谢谢您的作陪。”

“没有,应该我说谢谢。”三郎慌张地回复道。

真穗送木田母亲去东京站。目送两人坐上出租车后,三郎回到酒店大堂,站在刚才那套人偶面前。

这是一套七层式的豪华人偶,每一尊人偶和饰物都很大。

真穗刚才说的那句“你原来什么都不知道啊”让三郎很纠结,到底真穗说的什么事他不懂?到底怎么个不懂法?

无论怎么看眼前这套人偶,三郎都觉得看不出什么名堂来。正当他打算离开的时候,突然注意到一个细节,于是再次把目光转向人偶。

果然如此!没错,就是这个!

三郎东张西望地朝四周看了看,想找找有没有酒店的工作人员。一名穿黑色套装的女子主动走上前问:“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吗?”三郎看她胸口的名牌,确认她就是酒店的工作人员,嘴角紧致,是个美人。

“这两个的摆放位置有些奇怪,左右弄反了吧?”三郎指着祭坛从上往下数第五级的两端问,这一级的两端装饰着不同的人造花木。

“您说的是樱花和橘树吧?”女子确认道。

“我记得应该是樱在左,橘在右。就像俗话说的那样——‘左近樱,右近橘’。据说人偶坛上的摆设是模仿京都皇宫御所庭院里的樱与橘。”这是三郎母亲曾经告诉他的。前几天,他在摆放人偶的时候也曾想起过这段话。母亲也是如此教真穗的,告诉她摆放人偶的时候,樱花放左边,橘树放右边。

“您说的都没错,所以这么放才正确。”

“不对啊,反了呀!现在右边放的是樱花。”三郎指着人偶坛上的樱花说。

酒店工作人员微笑着点点头说:“您刚才所说的‘左和右’不是面对人偶时的方向,而是从皇宫御所看出来时的方向。换言之,是对人偶而言的‘左和右’。”

“啊?对人偶而言的左和右?”三郎转了个身,背对人偶坛,果然,左右对调了,“啊!原来如此。”

“很多人都会搞错。”

“我母亲也是,原来是她一直弄错了。一把年纪,居然还会搞错。”

“这和年龄无关,佐藤八郎也搞错了呢。”

“佐藤八郎?”

“就是那首著名的《女儿节之歌》的作词人。”

“是吗?他哪里搞错了?”

“您知道吗?第三段歌词中有一句是‘红脸的右大臣’,唱的就是这尊人偶。”酒店工作人员指着放在祭坛从上往下第四级(面对人偶方向)右边位置的人偶,手里拿弓,背上背箭,留着白色长须,确实脸色稍稍偏红。

“哪里搞错了?……啊!”三郎张大了嘴。

“您发现了吧?”

“左右对调了!那不是‘右大臣’,应该是左大臣。”

“没错,仔细看一下就会发现,他比(人偶视角)右边的人偶看上去年长吧?当时的左大臣比右大臣更尊贵。”

“是吗?原来左大臣比右大臣更厉害啊。”

“是的。但如果再说详细些的话,其实这尊人偶也不是左大臣。”

三郎听得瞪大了眼:“啊?是吗?”

“您仔细看一下。他们的背上都有箭,对吧?其实他们是负责警备的武官,比左大臣和右大臣的官衔都要低。”

“原来如此,之前完全不知道。”

“因为那首歌太有名,所以现在大多数人都以为那就是左右大臣。”酒店工作人员带着笑脸,视线继续向上,“说实话,佐藤八郎的歌词里还有一个重大错误。”

“哪里?”

“‘御内里样’与‘御雏样’的歌词部分有错,其实那辆尊人偶的正式称呼应该分别是‘男雏’与‘女雏’,两者合称才为‘御内里样’。”

“是吗?这可是第一次听说。我一直以为那两尊人偶分别叫‘御内里样’与‘御雏样’。”

“只能说那首歌的影响力实在太大了。据说后来佐藤八郎自己也发现错了,后悔不已,毕生都讨厌那首歌呢。”

“虽然他也蛮可怜的,但也真的好有趣。”三郎注视着名为“男雏”与“女雏”的两尊人偶,看着看着突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奇怪,你刚才说左比右尊贵,但从这里看过去,男雏在左侧,从人偶的视角而言,就是在右侧,这是怎么回事?”

“您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酒店服务员微微挥了挥右手,“其实历史上‘男雏’确实曾被放置在(人偶视角)左侧,而且京都等地现在亦是如此。”

“那为什么这里要反着放?”

“是受大正天皇的影响。日本最初举行结婚仪式的是大正天皇,当时他就站在右侧。所以自那以后,人偶的摆放位置也随之发生了改变。”

“原来如此。你懂的好多啊,就像是人偶学博士似的。”三郎看着酒店工作人员说。

她苦笑着摆了摆手:“哪里哪里,我只知道些皮毛。每年一到这时候,就得重新学习。”

“但已经很厉害了。顺便请教一下,‘男雏’手里拿着的又细又长的那块牌子是什么?”

“那是‘笏’。”

“笏?”

她从口袋里掏出记事簿,用圆珠笔写下一个字:“是这个字。”

她继续解释道:“原本是朝廷议事的时候用来记事的手板,算是现在的‘便签’吧,之后就渐渐变成一种装饰了。”

三郎觉得她解释得非常浅显易懂,心中不由佩服道:这哪里只是“皮毛”的程度!

“原来如此。”三郎抬头看着“男雏”,想着自家那尊人偶手里也应该拿块“笏”。

5

回到家洗完手,三郎来到客厅确认人偶。果然樱花和橘树放反了。

自己居然一直搞错了。

他赶紧将两株花木对调,顺便还对比了一下左大臣和右大臣。和酒店的那套不同,自家的这两尊人偶没太大差别。

接着他又看了看那尊“男雏”人偶,果然手里没块“笏”就觉得缺了什么。

之前装人偶的纸箱还没收起来,于是三郎又去箱子里找了一下。突然,从之前用来包人偶的纸团里掉出一样小东西,捡起来一看,果然就是笏。前几天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今天却得来不费功夫。

三郎打算让“男雏”人偶手里握住笏。人偶的右手上有个小洞,就是用来插笏的。按理说,直接插进去就行。

但是,这块笏怎么也插不进这个洞里。三郎觉得很奇怪,仔细看了一下笏,终于找到了原因。原来是上面粘了什么东西,定睛一看发现是干了的胶水。

这个地方怎么会有胶水?

三郎又确认了一下人偶,发现人偶的左手部位也有涂过胶水的痕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反复回忆着酒店工作人员说过的话。想从其中找到解谜的线索。

没过多久,突然有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他再次打开还没放回去的相册,寻找女儿节的照片。

果然,所有照片上都是“男雏”人偶左手握笏。人偶本身是设计成右手拿笏的,所以左手拿笏的时候看上去有些不自然。也就是说,有人故意用胶水让人偶变成了左手拿笏。

那个人到底是谁?不可能是三郎的母亲,真穗也没理由那么做。如此看来,只剩下一个人。

三郎在人偶面前盘腿而坐,仔细想了一下,不由地“扑哧”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加奈子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不可能不知道“左近樱,右近橘”的规矩。她应该早已发现三郎母亲摆放人偶时的错误。但她并没有予以纠正。为什么?一方面她可能不想惹婆婆不高兴,但除此以外,她应该还有别的用意。

三郎翻着相册,看到几张照片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每年女儿节,真穗都会盛装留影。其中必有一张站在镜子前的照片。仔细看去,镜子里也有全套人偶。因为是镜中成像,所以左右刚好相反。

而镜中左右相反的成像恰恰是樱与橘的正确摆放位置。而且,“男雏”与“女雏”人偶的位置也因此左右对调。

“男雏”人偶曾被放置在左侧,京都等地现在亦是如此——三郎想起了酒店工作人员说过的话。

作为京都人的加奈子肯定想按京都的方式给真穗过出生后的第一个女儿节。但三郎的母亲自说自话地买来了人偶,而且还想当然地按照关东的方式,将“男雏”放在正面看去的左侧。

但是在摆放人偶的时候发生了一个意外——樱与橘的位置放反了。加奈子见状,想必已经察觉到婆婆的错误。所以她就用胶水将笏粘到了“男雏”人偶的左手上。只是一个小小的改变,三郎的母亲并没有察觉。

到了女儿节当天,为了表示庆祝,全家拍照留念。但对加奈子而言,却进行着一场秘密的仪式。她故意让真穗站在镜子前为她拍照。而镜子里还能看到全套人偶。因为对加奈子而言,那才是真正的人偶坛,是生她养她的京都的传统摆放方式。

孙女坐在自己买来的人偶坛前,三郎的母亲当然是满心欢喜。然而,看着这样的婆婆,加奈子也许正暗暗地吐舌——婆婆大人,你那种摆法左右相反了哦!镜中的模样才是正统的摆放方式。

三郎朝客厅的橱柜上看去,视线与相片里的加奈子四目相交。

“真有你的!”三郎不由地脱口而出。

他突然又想起真穗说过的话——

老爸,你原来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终于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真穗早就发现了母亲的这一面,所以才知道其实加奈子一直都没有强忍。她明白,不用强忍,也有办法让自己乐哉乐哉地克服难关。

三郎觉得自己应该不用再担心了。

他拿起啤酒罐站起身来,接下去,一个人过女儿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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