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年的情人节

1

这家店位于汇集了众多高级名牌店的大厦一楼,因为其入口正对中庭,所以给人一种宛如进入独栋私宅的错觉。

打开装饰奢华的大门,只见一个戴着领结的男人站在门边,微微欠身,彬彬有礼地招呼道:欢迎光临。

“是津田小姐定的位子。”峰岸说。

“欢迎您的到来。”男人带领峰岸进入店内。店内整齐地摆着四人座的桌椅,却只有两成的位子上坐着客人。虽说是情人节之夜,但估计平日里的法式餐厅也是这种程度的上座率。

一位女士坐在靠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一看到峰岸,她的脸上立刻现出微笑。峰岸觉得她比起以前似乎瘦了些,但面容依然姣好,细长的眼角更添成熟的魅力。

峰岸看了一下手表,自己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五分钟:“抱歉让你久等,本来还打算我先到等你的。”

“是我来得太早,不用放在心上。”她的声音依然带着鼻音,但如今多了很多成熟韵味。

峰岸落座后,再次仔细地端详津田知理子的脸:“晚上好。”

“晚上好。好久不见。”

“看到你很有精神,那就好。”

“我也是。”

一个侍酒师模样的男人来到桌前,问他们需要什么餐前酒。

“我们喝香槟好吗?”知理子问。

“好啊,我赞成。”

侍酒师离开了。

“说真的,我很吃惊,”峰岸说,“没想到时隔那么多年,你居然会主动联系我。”

“对不起,是不是给你造成了困扰?”

“完全没有。”峰岸重重地摇摇头,“如果觉得困扰,我就不会坐在这里了。我非常高兴。说实话,我一直都想再见到你,但没有联系方式,只能作罢。”

“那就好。”知理子笑得露出白齿,“之前我还一直担心,这么随随便便地把畅销书作家叫出来吃饭会不会太失礼?”

“畅销书作家?我都一年没出版新作品了,你这么说是不是在讽刺我啊?”

“你一定是在酝酿新作品,我很期待你的下一部大作。”

“你看过我的书?”

“当然了。”知理子点点头,“你写的书我全都看了。”

“那真是太荣幸了。”

侍酒师送来香槟。望着无数酒泡在琥珀色的液体中欢快跃动,峰岸伸手拿起酒杯。“为我们的再次相遇,干杯!”

“也为了时隔十年的情人节!”知理子也拿起酒杯与峰岸碰杯。

香槟滑入口中,峰岸用眼角捕捉知理子的身影。她身穿深蓝色连衣裙,身材几乎与十年前无异。她今年应该三十岁刚出头,作为成熟女性,魅力年华刚刚开始。

一名身着黑色西服的男子捧着菜单出现在两人面前。

“你有什么忌口吗?”知理子打开菜单问峰岸。

“没有,我什么都吃。”

“那我来点喽。”

“当然。”

知理子开始点菜。今天似乎还有情人节的特别套餐。

“今天说好了,我请客。”服务员离开后,知理子说。

“那怎么行?”

“因为是我约你。”

“这样啊……好吧。”峰岸点点头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嗯,不用客气。”知理子说话的时候,峰岸看到她右耳的耳环闪了一下。

峰岸一边喝香槟,一边在想——不知道知理子饭后会有什么打算。像这样一边吃饭一边喝红酒,离开餐厅的时候,两人应该都已经有些醉意,到时候可以约她再去酒吧喝一杯。但问题是:之后该怎么办?

“啊,对了。”知理子似乎想起什么,从一旁的椅子上拿起一个小纸袋,“今天是情人节,差点儿忘了最重要的东西。”说完,把纸袋递给峰岸。

“咦?什么呀?”峰岸猜不出纸袋里有什么,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模样接过了纸袋。袋中装着一个四方形纸盒和一只粉色信封,纸盒上印着知名甜品店的名字。“久违的情人节巧克力!我有好多年没在情人节收到巧克力了呢。”峰岸说,“今年连‘人情巧克力’都没收到。话说‘人情巧克力’这个词已经没人用了吧?”

“但真命女友还是会送你吧?”

“真命女友?你好好想想,如果有真命女友,今晚我还能来这儿见你吗?”

“那就是说‘今年没有’?”

“去年也没有,前年、大前年都没有。”峰岸盯着知理子的眼睛说,“和你分手之后,就再也没人送我巧克力了。我的身边一直都没再出现这样的人。”

“怎么可能?骗人吧。”

“你为什么不相信啊?我说的是真的。”峰岸直视着知理子说。

“哦?是吗?”知理子缓缓地眨了眨眼,“那我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吧。”

“你不信?那你怎么样啊?我觉得你早就找到好男人,嫁作人妇了吧?”

“可惜,我的男人缘不太好。”知理子耸耸肩,“我现在也是一个人,所以才会约你出来见面。”

“是吗?对了,好像袋子里还有一封信。”峰岸朝纸袋里看了看。

“那里面写着我想对你说的话,是积存了整整十年的念想。”

“哎哟,听上去有点儿吓人嘛。”峰岸伸手去拿信封。

“我会害羞的。你现在别看,等会儿再看。拜托。”知理子双手合十,语气中还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

“好吧。”峰岸从纸袋里收回自己的手,心想今晚一定会非常美妙,不由得内心荡漾起微笑。

2

峰岸是十多年前认识知理子的。她是峰岸大学时所属社团的后辈,这个社团夏天玩水上运动,冬天玩冰雪运动,所以社团人数众多,很受学生欢迎。

当时,峰岸虽然已经从大学毕业很多年,但还是会参加一年一度的“社团老成员聚会”。虽说是“老成员聚会”,但出席聚会的现役社团成员人数更多。峰岸参会的目的就是认识那些参会的女成员,一旦发现自己喜欢的女孩,峰岸就会主动接近,交换联系方式。

当然,有顺利的时候,也有碰钉子的时候。这一年的峰岸很有自信,因为自己前一年获得了“推理文学新人奖”,作为作家正式出道了。很多获得这个奖项的作家后来都成了知名的大家,所以这个奖项非常受到世人关注。峰岸觉得自己的获奖肯定会让他在聚会上成为话题的中心。

但结果,他的期待完全落空,聚会上完全没人提起这事儿。虽然不是没有人知道他得奖的事,但似乎没什么人知道他为了获得这个奖有多辛苦。他觉得大家都不提他获奖的事,一定是因为嫉妒他。

只有知理子主动走向峰岸。她绝对是个美人,浑身散发出高雅的气质,身材比例也很好。事实上,峰岸也一直在关注着她。

她知道峰岸获奖的事,双眸闪光地夸赞了峰岸。交谈中,峰岸得知,知理子是个推理迷,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当场就交换了联系方式,还约定过几天再见面。

知理子很久以前就加入了这个社团,但因为去美国待了一年,所以那段时间没能参加聚会。前一年的聚会她倒是参加了,但当时的峰岸刚好缺席。

之后,两人便开始了交往。峰岸觉得知理子没男朋友这件事简直就是个奇迹。虽然追她的人肯定不少,但估计都是她看不上人家。

获奖作品颇受好评之后,峰岸又发表了第二部作品,销量也不错,所以峰岸干脆辞了职,成为专职作家。这样一来,他就有更多的时间与知理子见面。知理子大学下课后,常去峰岸的公寓住所,为他做饭,而饭后的时间多为“床事”。有时候她也会在峰岸家过夜。峰岸会把手臂给她当枕头,聊聊新小说的构思。

然而,甜蜜的生活却戛然而止。某一天,知理子发给峰岸一封短信——“我想了很多,还是决定和你分手。这些日子以来,非常感谢你。期待你今后写出更多精彩的作品。再见。”

峰岸觉得自己就像是中了狐仙的蛊惑,完全没搞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打电话给知理子想弄清楚,电话却一直被拒接,发短信也不回。几天后再打她电话时,却发现号码已经成了空号。

知理子之前一直住在女性专用的单身公寓。峰岸想过去公寓门口等她,或去大学找她,但结果都没有付诸行动。虽然没法完全放下她,但自尊心让他止住了脚步。他觉得如果被别人知道他做那种跟踪狂才会做的事,肯定再也不会有人买他的书。

之后,知理子去了哪里、做过什么,峰岸都一无所知。他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陆续发表新作,逐步确立了作家的地位。虽然他也曾和几个女人交往过,但因为自己无意结婚,所以结果都是对方离他而去。峰岸对她们毫无眷恋。唯一让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只有知理子。每次和别的女人分手时,他都会想起知理子,想着知理子现在正在干什么。

上周,一家出版社给他送来一封粉丝来信。责任编辑留言说“应该是峰岸老师的旧相识”。通常情况下,寄到出版社给作家的粉丝信件都会由责任编辑先拆信确认。

一看到米色信封上写着的寄信人的名字,峰岸的心里就咯噔一下。因为寄信人正是——津田知理子。

峰岸的内心好似小鹿乱撞。他打开信,看到漂亮的字体写着——

好久不见。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我?我是津田知理子,十年前曾受到您诸多关照。在大学社团,您是高我八届的前辈。

之前真的非常抱歉。我猜,您应该现在还在生气吧?

我一直关注着您在文坛上活跃的身影。真的好厉害!能有您这样一位前辈,我觉得非常自豪。

这一次贸然给您写信,不为别的,只想问一下能否见个面叙叙旧。我想为当年的事情好好地向您解释一番。如果您觉得事到如今不想再见,那么我也不会多做纠缠。但如果并非如此,那么希望您能抽出宝贵的时间和我见上一面。我知道您一定日理万机,但还是期盼您能抽空联系。

信的末尾留了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

峰岸反复读这封信,每次读都心动不已。看信中的内容,知理子应该很想再见他。关于理由,他多少猜到了一点儿——看到如今作为作家颇有成就的他,知理子一定是后悔了自己当初的分手决定。

峰岸立刻回邮件给她。之所以没打电话,是因为他觉得还是等见了面再说话更好。一想到十年前是她甩了自己,峰岸就想故意端端架子。

峰岸在邮件里说——已经收到她的来信,如果她能够配合他的日程安排,就可以考虑见面——遣字造句都很冷淡、生分。很快,知理子就发来他翘首以盼的回信。邮件里说——何时、何地见面由他决定,想务必见上一面。于是峰岸便回信写了几个自己有空的日期让知理子选,还说地点只要在东京市内,随便哪里都可以,让知理子决定。

没过多久,知理子回邮件说,希望二月十四日在市中心的法国餐厅见面。

这正中峰岸下怀。他在有空日期的选项里故意放进情人节这一天,心想,如果知理子有意与他重修旧好,一定会选这一天。

3

“所以,我觉得那部作品也很棒,真的。你居然能想出那么有趣的故事。”知理子一边动着刀叉一边说。

“你能这么说,我真的开心。我自己也将那部作品归类在很有自信的作品之中。说来你真的很熟悉我的作品嘛,真的全都看过?”

“我从一开始不是已经说了嘛。你以为我在撒谎?”

“我觉得你可能看过一两本,但没想到居然真的全都看过。”峰岸微微低下头,“谢谢你。”

“应该说谢谢的人是我。对我来说,阅读你的作品一直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

“那么我今后也得继续努力,写出更多佳作。”

服务员送来他们点的鱼类料理,是干煎长脚虾和慕斯帆立贝。峰岸喝着白葡萄酒,将菜肴送入嘴里。和前菜一样,这家店的菜肴真是极品美食。

“你常来这家店?”

知理子稍稍歪了歪脑袋:“算不上常来吧,只是偶尔会来。”

“你居然知道这么好的店,下次我还要来。”

“很高兴你能喜欢这里。”

“但一定不便宜吧?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刚才一直在聊我的小说,关于你的事情还什么都没说呢。”

“很普通的公司职员。主要的工作内容是人才派遣,总是被夹在爱使唤人的上司和不知天高地厚的下属之间,每天都唉声叹气,疲于奔命。”

“感觉这不像你会做的事啊,我以为你会做那些看上去更精英的工作呢,比如总裁秘书或酒店经理之类的。”

“你可别用十年前的印象来想象现在的我哦。”知理子皱了皱鼻子,“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事?”

“那部《深海之门》后来怎么样了?”

峰岸皱了皱眉:“唉,你还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怎么了?我真的很想知道最后到底怎么样了。”

“你居然连那部作品都看过?那是刊登在月刊杂志上的连载。”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你的所有作品我都拜读过。为什么会突然停止连载?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身体突然抱恙,但应该不是吧?到底是什么原因?”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暂时停止更新,好好琢磨一下后半部的故事发展。”

“是吗?但之前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吧?”

“那部作品有点儿特殊,我是一边写一边考虑地展开的,所以写着写着遇到瓶颈,就写不下去了。毕竟我也只是凡人嘛。”

“写书真的很辛苦吧!”知理子叹了口气,伸手去拿酒杯。

知理子所说的连载小说是峰岸从去年春天开始动笔的作品,到秋天为止都还算顺利,但之后就怎么也想不出好的故事情节,不得已,只能暂时停止更新。因为暂时不再去想那部作品,在聚会上他都尽量避开杂志社的负责人不见。表面上是暂时停更,但其实他打算就此将其雪藏。

峰岸有点儿心急,不知道知理子打算聊多久关于小说的事。难道像这样只聊聊小说她就心满意足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对峰岸而言就是浪费时间。峰岸觉得,至少得让知理子说出十年前突然离开的理由。

侍酒师来到餐桌前,略微介绍了一些品酒提醒后,朝他们新的酒杯里倒上了红酒。之后,肉类料理也被送上餐桌,他们点的是面包酥皮烤羊肉。

知理子微微一笑:“我觉得自己真的好幸运,能像这样和知名作家一边用餐一边聊小说。一般人可没这么好运。”

“也许吧。差不多该聊聊你——”

“她也是。”知理子不理会峰岸的话,继续自顾说道,“我也好想让她感受一下这种美妙的感觉。她也喜欢看小说,特别是推理小说。”

“她?”

“藤村绘美,和我们一个社团的藤村绘美。我觉得你应该也见过她。”知理子说得非常平静,语气中并无任何起伏。

藤村绘美——峰岸的脑海中跃出“藤村绘美”这几个字的同时,一个女人的面容也鲜活地浮现出来。他顿时觉得浑身发热,心脏狂跳。

“呃……”峰岸想去拿酒杯,却觉得自己的手在发抖,于是作罢,开口说,“我不记得了,是什么样的人啊?”

“和我同龄,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就加入了社团。她和我很要好,经常一起玩。快升三年级的时候,我休学一年去了美国,当时她知道我要走,觉得很难过,哭得可伤心了。她是短发,高个子,应该是E罩杯以上。你真的不记得了?”

“呃,想不起来。一年一度的聚会上应该也没见过。”峰岸故意做出歪脑袋的思索状,与此同时,他也在思量:为何知理子会说起她?

“我们相识的那次聚会上,她确实没参加。前一年的聚会她也没去。因为那时候,她已经不在人世。”像是做完一段正式的宣告,知理子这才开始用手里的刀叉切分羊肉,“她是在公寓里上吊死的——把衣架升到最高,然后拴上绳子……那件事就发生在我从美国回日本几个月前。”

峰岸倒吸一口冷气。他确信这并非偶然,知理子讲这些一定有某个明确的目的。如果真是如此,那今晚的见面也一定是为此所设的局。

但她究竟有何目的?

“怎么了?你怎么不吃呀?真奇怪。快趁热吃呀!”知理子说着,一口一口地把肉送进嘴里。

峰岸手里拿着刀叉:“我本来刚想吃,你却说起那种事,让我的胃口都没了。吃饭的时候居然说死人的事。”

“才说了这些你就吃不下了?大作家,你笔下的那些故事比这可怕多了吧?没想到你的神经居然这么脆弱。”

“那些都是虚构的故事。”峰岸用刀切开酥皮包着的羊肉,然后送入嘴里。如果完全没有心事地吃,一定会觉得美味无比。现在,他却觉得食之无味。他现在能做的只是机械地进行咀嚼,勉强将食物送入胃中。

“绘美最后一次参加社团聚会是她大学三年级的时候,那时候我人在美国。你是去了那次聚会的,对吧?社团记录里有你的名字。”

“好像是吧。我也许在聚会上和那个女孩打过招呼。”

听到峰岸的这句话后,知理子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一脸认真地说:“绘美的死,就发生在那次聚会八个月后。”

峰岸用红酒将嘴里的肉送下肚中:“那个女孩是自杀,肯定是遇到了什么苦恼难解的事。”

知理子挺直背脊:“我说过她是自杀吗?”

“你不是说在房里上吊嘛。”

“警方确实将其认定为自杀,因此甚至没有进行司法解剖。但你一定知道,过去也曾发生过多起伪装成上吊自杀的杀人事件吧?”

“你觉得是他杀?有什么根据吗?”

知理子意味深长地看着峰岸说:“绘美没有自杀的动机。”

峰岸微微一笑:“有没有动机,只有那个女孩本人才知道吧!”

“当时绘美有个男朋友,虽然她没告诉我她男朋友的名字,但她发给我的很多邮件里都透着满满的幸福感。邮件里说,她觉得和男朋友很投缘。听她的家人说,她的男朋友并没有出席她的葬礼。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也许是被男朋友甩了?因为打击太大,所以才选择自杀?这也不难理解。”

“绘美不是那么脆弱的女孩。”

“这种事只有那个女孩本人最清楚,外人怎么会知道!”许是因为太激动,峰岸忍不住尖声叫了出来。他赶紧假装咳了几声,小声说:“抱歉,失礼了。”

知理子稍稍垂下眼帘,点点头:“是啊。我当时人在美国,对绘美那时候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这是事实。但是我回国后,努力想要搜集信息——我拜托她的家人给我看了她所有的遗物,还去见过很多认识她的人,问了很多有关她的事。”

“结果呢?”

知理子缓缓地摇摇头说:“没用,完全徒劳。不知道她自杀的动机,但也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证明是他杀的证据。房间里并没有争斗过的痕迹,也没有物品被盗。”

“也就是一无所获,真遗憾。”峰岸把菜肴送入口中,开始有心思去品尝美味了。

“就这样过了一年。我自己也慢慢地开始将这件事淡忘,去参加社团聚会之类的活动,全身心地放松自己。就在那次聚会上,我遇见到了刚刚以作家身份出道的前辈,真的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说着这番话的时候,知理子再一次意味深长地看着峰岸。

“你的故事里终于轮到我登场了。”

“没过多久,我就开始和前辈交往。每天都很开心。他很体贴,也很博学,还会在床上和我聊小说的构思。但我觉得他说的故事似曾相识,感觉在哪里读到过。当时,我觉得一定是自己的错觉,所以没有深思。但之后,我终于想起来了。我确实读过那部小说。但不是普通的、装订成册的书本,而是打印出来的稿件。那是一个业余作家写的小说,而那个作家就是绘美。没错,绘美当时也在写小说,她曾经立志成为一名作家。”

4

侍酒师又一次悄无声息地来到桌前,为峰岸的酒杯里倒完酒后又再次离开。但峰岸再也没心思去碰酒杯了。

“我刚才忘记说一件重要的事情。绘美一直在写小说,高中的时候就开始了。长篇、短篇都有,还积累了很多素材,说可以用在今后创作的小说里。但她很腼腆,这些事都没对别人提过,也没给别人看过自己的作品。我拜托她给我看过一次,她虽然有点儿不情愿,但还是给我看了一篇短篇小说。读完后,我大吃一惊,因为故事真的非常有趣,说的是一个女高中生每当满月之夜就会撒谎的故事,而她撒的谎越来越大,最终导致了不可收拾的结局。”一口气说完这些,知理子看着峰岸说,“这和那天晚上你对我说的故事,情节完全一致。”

峰岸想要吞咽口水,却发现嘴巴里早已干涩:“不同的人碰巧想到同样的故事,这是常有的事。”

“情景、桥段、结局,等等,全都是一模一样的,难道这只是纯属巧合?”

“也不能断言不是巧合。”

知理子摇了摇头:“如果这两个作家之间完全没有交点,也许我会同意你的说法。但是,这两个人确实有交点,他们有可能在社团聚会上见过面。这一点你刚才也已经承认。如此一来,就绝不可能是纯属偶然。”

峰岸瞪着知理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虽然我刚才说绘美的房里没有物品遭窃,但其实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不见了,就是她从高中开始记录下小说和素材的笔记。我找遍所有的地方都没找到。没有打印稿,电脑里也没有记录。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知理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吐了出来,她的胸口缓缓地上下起伏,“一定是凶手抢走了绘美的笔记。而绘美之所以被杀,也正是这个原因:凶手想要的是她的小说和素材。”

“你想说我是凶手?”

知理子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把刀叉整齐地放回盘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把所有菜肴全都吃完。峰岸的盘子里还残留着三分之一以上的食物,但他已经完全没心思继续吃下去。峰岸也放下刀叉。

“绘美被杀发生在你获得新人奖的三周前。当时你应该已经知道自己的参选作品进入到了终审作品之列,但问题是,你是拿哪部作品去参选的呢?我认为,那就是绘美的作品。当然,绘美肯定不知情。如此想来,动机就更加明显。一开始,估计你也没多想,随便投了个稿。没想到会进入终审,所以你当时急了,因为如果得奖,你当然会很高兴,但肯定也会被绘美发现。你知道绘美不会默认你的剽窃行为,但事到如今,你又没勇气坦白一切。所以对你而言,只能让绘美去死。”

服务生靠近餐桌,撤走了主食的盘子。

“似乎——”峰岸说,“我今天来这里是个错误的选择,没想到你会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虽然还没吃完,但恕我先告辞了。”

“还有甜品没上呢,干吗不再多坐一会儿呢?而且,你觉得这些话我只会对你讲吗?如果你有什么要辩解的,不如趁现在讲讲清楚。”

这句话让刚刚起身的峰岸重新落座,因为他觉得知理子说得没错。“你有证据吗?证明是我杀了她的证据?”峰岸压低了声音问。

“她?你用的是‘她’而不是‘那个女孩’?你刚才还说不记得绘美了。”

峰岸皱着眉咬着嘴唇,想不出该回答什么。

“算了,”知理子说,“我当时没有任何证据,但是有唯一的希望,就是电脑,绘美曾经用来写小说的电脑。小说的数据虽然全被删除,但我觉得也许还有复原硬盘的可能。”

“复……复原了?”

“有很多手续要办,花了不少时间,五年前才完全复原。但不枉费花了那么多精力,证据的质量非常高。”

“质量?”峰岸正皱着眉头,甜品——车厘子巧克力蛋糕已被送上餐桌,巧克力还被做成了爱心形状。

“硬盘上一共复原出六部长篇小说和九部短篇小说,还有很多小说素材,其中一部短篇,就与你在床上告诉我的那篇一模一样,另一部长篇则与你获得新人奖的那部作品几乎全文一致。根据我细致的调查,你迄今为止发表的所有小说几乎都是绘美的作品,或是以她的素材为基础写成的。还有好几篇是把绘美的短篇弄虚作假改成长篇的,但那些都是烂作品。”

峰岸的视线落在餐桌上,却完全没心思吃甜品。

知理子说的全是事实。

和知理子一样,他与藤村绘美也是在社团聚会上认识的。因为是他喜欢的类型,所以是他主动接近了绘美。而绘美也很中意峰岸,所以两人很快就开始了交往。

交往没多久,他就知道了绘美有意成为作家的志向,觉得很吃惊。因为他自己也是如此。而令他更为吃惊是在读完绘美声称“只是习作”作品的时候。

峰岸当时很愕然,因为那完全不像是二十几岁小姑娘能写出来的作品,不仅文笔老练,登场人物生动鲜活,故事也奇趣盎然,作为推理小说可谓魅力十足,而且情节设置上几乎没有任何破绽。与他自己的作品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天,他趁着绘美洗澡的时候,用移动设备悄悄复制走了绘美电脑里名为“习作”的整个文件夹。他当时并没有多想,只是想作为自己写小说的参考。

但是当他在自己的房间里读着那些作品的时候,觉得自己受到一股强烈的诱惑——他想从中选一篇去参选新人奖。峰岸自己曾经多次投稿,但迄今为止的最好成绩也只是通过第一轮筛选。

而且这种想法变得日益强烈起来。终于,他还是拿着绘美的作品署上自己的名字投了稿。他当时没想过会获奖,只是觉得,要是能通过第二轮筛选,就能拿出去炫耀一番。

然而他没想到,那部作品居然进入了最终审核,这大大地超出了他的预料。联系他的编辑还说:“就个人意见而言,我觉得这是最有希望获奖的作品。”

于是他急了。事到如今,他没法坦言这并非自己的作品。

他骗绘美喝下安眠药,然后用绳子勒住绘美的脖子,但他几乎没有任何罪恶感。峰岸当时一心只想着:只要绘美死了,那个名为“习作”文件夹就能完全属于自己。回头去想,也许从他用移动设备复制资料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萌生了邪恶的念头。

他把绘美电脑里的数据全都删除,而且他觉得,如果警方认定绘美是自杀,就应该不会有人去复原她的电脑数据。

峰岸盯着知理子,心里盘算着要想个办法让这个女人闭嘴。

“很遗憾,那些不可能成为证据。”

“为什么?”

“因为没有客观性。就算电脑里有内容与我的作品看上去很相似的文档,也不能证明是我剽窃了谁的作品,也可能是有人先读了我的作品,再把数据存入了电脑,不是吗?”

听到这里,知理子胸有成竹似的眯起眼:“电脑里有一部短篇,和你两年前发表的作品几乎一模一样。我刚才说过,数据复原是五年前的事。”

“只有你说是五年前。”

“不只是我。”

“还有别的证人吗?是帮助你复原数据的人吗?你怎么证明你们不是串通好了的?”

“鉴证科。”就像经过咀嚼似的,知理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口,“他们总不会和我串通吧?”

“鉴证科?”

知理子从放在一旁的包里拿出一沓资料,放在餐桌上:“如果全部打印出来,实在太多了,所以今天我只带了一部分过来。这是鉴证科的报告书,请你看一下上面的日期,是五年前,没错吧?”

“这……这算什么……”

“我不是说了嘛,是报告书呀!上面清清楚楚记录着从藤村绘美电脑里复原出的数据记录。”

“你骗人!”

“什么意思?”

“这种资料怎么会在普通人手里?肯定是伪造的!”峰岸将报告书扔在桌上。

知理子叹了口气:“你把刚才那个盒子打开看看?”

“盒子?”

“巧克力盒子。”

“干什么?”

“打开就知道了。”

峰岸一脸疑惑地从纸袋里取出四方形的纸盒,拆开包装纸,打开四方形的盒盖。看到里面的一瞬间,他顿时吓得手足无措。纸盒落在地上,盒子里的东西也跟着掉了出来。

那是一副银色的手铐。峰岸呆呆地看着知理子,看到她手里似乎举着什么东西。好一会儿,他终于看清——知理子手里亮出的是警视厅的警官证。

“请允许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警视厅搜查一科的津田知理子。”

5

知理子从地上捡起手铐:“抱歉,这个吓到你了吧?”

峰岸一句话都说不出口,脑中乱成一团,没有任何头绪。

“所以——”知理子一边说一边收拾桌上的资料,“这些都是真的,是办过正规手续后制作而成的材料。作为庭审材料,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峰岸茫然地看着知理子将资料装回包里。“没想到你居然是警察……”他好不容易说出话来,“你刚才还说你只是普通的公司职员,负责人才派遣。”

“其实警察经常会把所在的单位叫做‘公司’,而我说‘人才派遣’也算是事实,比如派人去盯梢、跟踪。”

峰岸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松了松自己的领带。

“做警察,”知理子说,“其实是我从小的梦想,但是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还是绘美的死。我一直想要亲手侦破她的案子。之所以花了那么多年去恢复她的硬盘数据,就是为向上级申请重新启动调查程序做准备。虽然从警校毕业的时候我的成绩排名第一,但刚进警视厅的时候,大家都当我是个小丫头,根本没人把我说的当回事儿。为了说服上级,我费了不少功夫。”知理子继续说,“你把刚才给你的那封信也拿出来吧。”

峰岸无言地从纸袋里掏出信封。知理子却一把抢了过去,从信封里抽出一张叠好的文件,在峰岸面前展开——那是一张逮捕令。

“我们怀疑你与藤村绘美被杀案有关,这是对你的逮捕令,你被捕了。”知理子以淡然镇定的口吻说道。

“等一下!我不是凶手,我没有杀她。”

“有话去审讯室再说。”

“你听我说!小说是我偷的,我确实剽窃了她的作品,这一点我承认。但那只是一时兴起。送去参选也大半是出于好玩,没想到居然会获奖,但当时已经回不了头。仅此而已。我没有杀人。”

“你是什么时候删除她的电脑数据的?”

“是在……她遇害前。”

“绘美遇害前?如果她知道电脑里的数据没了,不大吵大闹才怪!”

“也许是因为她当时还没发现。总之,不是我杀的。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是我杀的,不是吗?”

知理子双手抱臂,直视着峰岸:“我有话问你。你自己有本事写小说吗?”

“当然有。”虽然不知道知理子为何现在要问这个问题,但峰岸还是回答说,“之前我自己也写了几部作品。”

“我知道。你的作品我全都查阅过,很遗憾,除了以绘美作品为模板的小说,其他都是烂作品。就你那点儿水平,连给她提鞋都不配。你自己应该也已经意识到了,不是吗?”

峰岸词穷。知理子说得没错,虽然他也曾努力写过几篇,但最近已经完全丧失了信心。

“你觉得我为什么会拖到现在才来见你?”知理子问,“五年前就已经复原了数据,我却一直忍到今天。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峰岸默默地摇摇头,他完全想不出理由。

“因为我在等你,等到你把绘美的素材用尽的这一天。这时候你就会逼不得已地去碰那部作品,那部禁忌之作。”

“禁忌之作?”

“被杀之前,绘美正在执笔一部长篇小说。但是你没法盗用那部作品,因为那部作品尚未完成。你不知道那部小说的结局是什么。你也根本想不出绘美为那部小说设定了怎样的结局,所以之前你一直都没碰那部作品。但是去年春天,你接了发表连载的工作,而你自己却早已什么都写不出来,于是不得不把手伸向了那部作品。刚开始连载的时候,你以为你自己可以想办法写下去,但你太高估自己了。绘美所写的部分被你用得所剩无几时,你却依然想不出接下去的故事发展。结果,你只能无奈地使出最后的杀手锏,就是所谓的‘暂时停止更新’。”知理子的眼睛似乎在闪光,“当然,我说的就是《深海之门》,就是你声称‘写不下去’的那部连载小说。”

峰岸喘着粗气,一切正如知理子所说。“这与案件有什么关系?”

“有很大的关系。连载停更前,你最后一次发表的内容,正好是绘美的小说中断的地方。你很清楚,那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写下的文字。”

“那又怎样——”话刚说到一半,峰岸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你似乎终于明白我要说什么了吧?”知理子嘴角扬起微笑,“我不仅恢复了硬盘数据,还让鉴证科弄清了文件夹的创建与使用时间。绘美最后一次执笔那部未完成的小说就在她遇害的那一天。我猜测,她当时趁着心爱的恋人还没到来,正在房间里进行写作。而知道这最后一个文本数据的内容,就意味着那一天你去过她的房间。”

“就算我去过她的房间……”

“你还想狡辩说没碰过绘美一根手指?还想说你只是默默地在一旁看着她自己上吊?或者你想说你到她家的时候她已经死了?但你没管她的尸体、什么都没做就走了?你就衷心祈祷法官能信你这种鬼话吧!”

峰岸迅速站起身,拔腿就想往出口跑,却不由得愣在原地,因为好几个男人已经将自己团团围住。这些人刚才还装成客人坐在周围,其中就有那名侍酒师。所有人都目光威严地盯着峰岸。

“这家店的老板是我爸爸。”峰岸背后传来知理子的声音,“虽然情人节本可以大赚一笔,但我向他说明情况后,他还是勉强同意让我今天包了场。”

峰岸回过头问:“为什么搞那么大的排场……”

“为什么?当然得大排场了!为了举杯庆祝这积存了整整十年的念想。对你来说也很好,不是吗?你以后不用再苦恼没有素材写小说,也不用再辛苦装什么小说家,可以彻底放下包袱了。”

峰岸对知理子的话完全没法反驳。一方面因为罪行败露,他觉得已然绝望;但另一方面,在他心里的某个角落里,确实有着知理子所说的那种感觉。

“带走!”知理子的声音听起来冷静而又严肃。

两名强壮的男警官分别从峰岸的身体两侧擒住了他的双臂。只这一招,峰岸就觉得自己完全动弹不得。

“主任,您呢?”扮成侍酒师的男警察问。

“我稍后过去,甜品还没吃呢。”知理子说着,将巧克力送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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