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6

昭夫有几十年没看到过这本相册了。他知道相册里贴的都是老照片。最后一次看到大概是在初中,此后他就自己整理照片了。

加贺给他看的那页上的照片里,年轻的政惠和少年昭夫并肩而立。少年昭夫戴着棒球帽,手里拿着黑色的细长球棍。

昭夫马上想起,这是自己小学的毕业典礼,政惠来参加。她笑着,用右手握住儿子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抬起,拿着一个小木片似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

昭夫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虽然得了老年痴呆症,政惠现在还珍藏着和儿子的回忆。记忆中含辛茹苦养育儿子的经历,是治疗她的良药。

自己却要把这样的母亲送进监狱!

如果她真的犯了罪也没有办法,可她什么都没做。说是为了保护独生子直巳,理由冠冕堂皇,可终究还是为了不妨害自己的未来而制订了周密的计划。

不管母亲痴呆到什么程度,让母亲去顶罪都不是人能做出来的。

他把加贺递过来的相册合上,还了回去,拼命忍住即将流出的泪水。

“可以吗?”加贺问,“如果你母亲把这个带进拘留所,你就再也看不到了。再多看一眼吧,我们不着急。”

“不了。看了反而更心酸。”

“哦。”加贺合上相册,交给春美。

这个刑警,昭夫想,大概看穿了一切。他应该知道凶手不是眼前这个老太太,而是二楼的初中生。所以他才不吐露实情,一步步对老太太的儿子施加压力。

昭夫对自己说,一定不能被这种手段打倒。刑警抛出这种手段,就是因为没有证据。因为找不到其他突破口,才要以情动人。那么,只要自己坚持下去就行了。

不要动摇、不要放弃……

不知谁的手机响了。松宫把手伸进上衣口袋,取出手机。“我是松宫……啊,好的,明白了。”三言两语之后,他挂断电话,对加贺说:“主任他们的车到了,就在大门外面。”

“知道了。”

正在这时,走廊里传来八重子的声音。“我收拾好了。”

她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毛衣,下身是牛仔裤。大概是选了适合自己的舒适的衣服。

“你儿子怎么办?”加贺问昭夫,“将有很长一段时间只剩他一个人了。”

“啊,是啊……春美,”昭夫和妹妹说,“直巳只能拜托你了。”

春美抱着相册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微微点头。“知道了。”

“对不起。”昭夫再次道歉。

“那么,田岛夫人,请带着您母亲走吧。”

“好的。”春美说着去扶母亲的肩膀,“小惠,该走了,站起来。”

政惠迟缓地挪动身体,扶着春美站起来,面向昭夫。

“松宫,”加贺说,“给嫌疑人戴上手铐。”

“啊?”松宫叫了出来。

“戴上手铐。”加贺重复道,“你要是身上没带,我来。”

“不用你的。”松宫拿出手铐。

“请等一等!不要给老太太戴手铐吧!”昭夫不由得说道。

“只是形式而已。”

“但是……”昭夫说着,忽然看到政惠的手,不由得吃了一惊。

政惠的指尖是红色的。

“这是……怎么回事?”昭夫盯着母亲的指尖小声说道。

“昨天我说过,”春美回答,“这是玩化妆的痕迹,估计是用口红恶作剧了。”

“啊……”昭夫脑海里浮现出另一排红色的手指。那是许多年前看到的父亲的手指。

“可以了吗?”松宫拿着手铐问昭夫。

昭夫轻轻点了点头。母亲的手指让他很心酸。

松宫把手铐套上政惠的手腕。这时加贺突然说道:“外出的时候不是需要拐杖吗?”

“嗯……是的。”春美回答。

“戴着手铐也许不方便拿拐杖了。拐杖在哪儿?”

“应该在大门口的鞋柜里,和雨伞放在一起。哥哥,你能拿过来吗?”

“好的。”昭夫说完走出房间,进入昏暗的走廊。

大门口脱鞋的地方摆着一个鞋柜,一端有个细长的拉门,里面放着雨伞。平常用的伞都随便扔在外面,基本上用不到里面的空间。昭夫也很少看见政惠的拐杖。

打开拉门,拐杖果然混杂在几把伞中间,把手是灰色的,长度和女式雨伞差不多。

昭夫把它取出时,发出了清脆的铃声,和以前的铃声一样。

昭夫拿着拐杖回到政惠的房间。春美摊开一块布,把政惠随身用的东西和相册包进去。两位刑警和八重子站在旁边。

“找到拐杖了吗?”加贺问。

昭夫沉默着递过拐杖。

加贺把拐杖递给春美。“我们走吧。”

春美又递给政惠。“看,这不是小惠的拐杖吗?好好拿着。”声音中掺杂着哭腔。

政惠的表情没有变化。在春美的催促下,她挪动脚步,走出房间,来到走廊。昭夫看着他们的背影。

铃——铃——拐杖上的铃铛在响。

昭夫的目光投向那个铃铛。铃铛上有个小木片,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前原政惠”几个字。那是用刻刀手工制作的。

一瞬间,昭夫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呼吸也要停止了。

那个小木片就是刚刚在相册里看到的,母亲拿在手里的东西。

他突然想起小学毕业之前在美术课上做名签的事。老师说,上中学之后,可以给自己的东西贴上名签,也可以送给喜欢的人。昭夫就刻了母亲的名字,然后从附近的文具店买了个铃铛,用线系好,送给政惠做礼物。

过了几十年,政惠还珍藏着这个东西。不仅珍藏着,还绑在自己最常用的物品上,一定是患上老年痴呆症之前的事。

对她来说,这个名签很珍贵,因为是儿子送的第一件礼物。

昭夫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激动仿佛引起了共鸣,不断扩大。昭夫拼命抑制情绪,然而,有什么东西开始发出分崩离析的声音。他双腿一软,蹲在地上。

“怎么了?”加贺注意到了他的异常举动。

已经到达极限了。昭夫眼中渗出泪水,心理防线已经崩溃。

“对不起,非常……对不起。”他在榻榻米上磕着头,“是假话,全部都是假话。都是我编的,我妈不是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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